榮翎是昭明神宮裏一個面帶憂郁的巫女，那淡淡的、無處不在的憂郁，仿佛與生俱來。而最近，這憂郁的臉上忽然煥發了光彩，把昔日的憂郁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

無論如何強調“男女授受不親”，到了合適的年紀，少男少女總是要迎來春天的。榮翎臉上的憂郁不見了，也正是因為這恰逢其時的春天。

給榮翎帶來春天的，是一個名叫裔昉的少年。看這姓氏，便知道是翕教十八勳舊中巫族的一支，德高望重的大祭司裔昭便來自這個家族。但就血統而言，裔昉是裔氏嫡宗，而裔昭只是一個旁支的後人，碰上天時地利正好崛起而已。

裔昉如翕教大部分勳舊子弟一般，有一副好皮囊。唯一遺憾的是，他沒有生出豐神俊朗的樣貌，反倒有些書生氣息，這算是另類了。

另類的裔昉，偶然遇見了憂郁的榮翎，便擦出小小的火花。兩人初次見面，交換了姓名，再次見面，一起游覽了洵都城西的荷花池，第三次見面，便交換了定情信物。這一切做得極為自然，並未引起哪個好事者的流言蜚語。

之後，有了心事的榮翎，反倒擺不出愁容滿面的模樣。她整日歡歡喜喜的，昭明神宮便成為一個大籠子。

母親來看她時，敏銳地覺察出了一絲跡象，便道：“翎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待主上大婚，為娘便為你尋一門好親事。”

那時，神熾正預備著大婚，身為神熾伴讀的榮翎自然不能搶了神熾的風頭。待神熾大婚之後，榮翎的婚事倒是順理成章地提上議程。

榮翎面帶嬌羞，推說“不急”。她心裏有極大的顧慮，又不能同家人明說，在這個時候更不便同夥伴們開口，只好憋在心裏。

翕教有十八勳舊，就有十八姓貴族，這十八姓貴族之間明爭暗鬥也不是這幾年的事。榮翎所在的榮氏，是常與神尊聯姻的巫族著姓，與那靠著大祭司裔昭崛起的裔氏新貴，有著點說不清的恩怨。雖說勳舊之間的盟友與敵人經常變換，但榮氏與裔氏還沒有顯露出要握手言和的跡象。所以，兩家的子弟自然不可走的太近。

榮翎心裏有顧忌，她是好容易打發了母親，便立刻尋著由頭跑去見了裔昉。就在那花香沁人的小院子裏，榮翎拐彎抹角，暗示了自己的想法和家人的意思。然而，裔昉那小子竟然生了個榆木腦袋，就是沒聽明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

裔昉搖著精致的折扇，看著池子裏游來游去的紅色小魚，輕輕道：“家父也在為此事發愁，咱們做晚輩的，還是不要給他們添亂了。”

榮翎聽得雲裏霧裏，一口氣憋在心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便把頭扭向一邊。

“上次說到主上大婚的事，那個崇穗怎麽樣？”

崇穗乃是巫族子弟，這一家平平淡淡地過了幾百年，如今突然得到神尊垂愛，得與神熾結為夫婦，可謂天上掉下來的榮耀。對於這崇穗，因他自幼養在神廟裏，深居簡出，不常見外人，自然引來人們的遐想。

榮翎不料裔昉竟然對這檔子事感興趣，更是憋了火，便冷冷道：“人模人樣，與咱們都是一張嘴吃飯，沒什麽與眾不同的。”

裔昉聽了，竟大為意外，“我竟不知，你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榮翎一楞，忽的審視起二人的關系來。這二人雖正正經經地交換了定情信物，卻沒聊什麽正經的風花雪月之事，全把時間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了。這麽說來，到像是她榮翎在昭明神宮待久了，變得如那宮墻一般不懂風情、只知寂寞了。

見榮翎黑著一張臉，裔昉忙問：“怎麽了？是我說錯什麽了？”

聽了這話，榮翎氣消了些。見面的次數多了，那種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感覺已經沒有了，改變是必須的。

“你——”

榮翎把聲音拉得長長的，直面裔昉那有些無措的眼神，道：“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將來？”

裔昉更加無措了，他沈默了許久，卻只說了一句：“我，我當初並沒有想那麽久遠的事。”

榮翎的心就像在冬天掉進了湖底，她看著眼前這人，第一次覺得他是如此面目可憎。她不再說什麽，便拂袖而去，任由裔昉在後面呼喚著。

生來第一次，榮翎有一種被人耍了的感覺。

莊嚴的昭明神宮一改平日冷冷清清的模樣，變得喜氣洋溢。神尊大婚是翕教上下的大喜事，更是昭明神宮那些常年不出門的女巫難得的樂趣。

在一片喜氣氛圍中，榮翎那張苦臉便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了。

“餵，榮翎，你幹什麽去了？”

神熾的伴讀、榮翎的夥伴宣玟在遠處大聲叫喚著，她現在可不管什麽“不許大聲喧嘩”。這麽一喊，宣玟又快步走到榮翎身邊，拿手指戳著榮翎白皙的臉，笑道：“你近來可是頻頻離宮，讓我好生忙碌。說，是不是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了？”

榮翎陰著一張臉，平日她尚可稍稍敷衍一下這種玩笑，今日完全沒有這種心情。一旁忙碌的宮人見了，都悄悄豎起耳朵，把眼睛四處偷瞄。

“餵，到底怎麽了？”

宣玟見榮翎不但不理自己，還悶著繼續往前走，大為不樂。她追了上去，想要阻止榮翎，榮翎仍是不理她，她便自己想了個餿主意。

昭明神宮裏的伴讀，因為陪著將來可能成為神尊的人，地位一向不低。這榮翎、宣玟二人是作為神尊伴讀而存在的，因而在神宮之中也自己的一處小小院落。這可不是一般的榮耀，便是大祭司裔昭那樣身份的人，也只能住在供神宮執事巫師小憩的簡陋房子了。

正因為如此，宣玟趁榮翎不再房間時潛了進去，正好撿到了榮翎丟在地上的定情信物——榮翎一時生氣，拿出來隨便一丟。

那是一塊上好的青玉，上面鐫刻著裔氏的名號。故而，宣玟一眼便看出來是裔氏子弟的物件。她又在榮翎房間裏多瞧了幾眼，便拿到了裔昉的墨寶。不過，宣玟只是拿著那塊青玉去邀功。

神熾因為大婚之後就可以更多介入教務，所以也沒有個新娘子的模樣，這個時候仍在書房裏看各地報上來的文書。宣玟不用通傳，自己走了進去，向神熾稟告了來意。神熾便放下文書，派人請榮翎過來。

榮翎正在藏書閣裏打發時間，自然不知神熾為何召喚自己過來。所以，等她面對宣玟手裏那塊青玉時，有一種惱羞成怒的感覺。

神熾道：“我看你近來有些異樣，不想是為了此事。若你有喜歡的人，不妨同我們說說。”

宣玟在一旁得意的笑著，榮翎看了雖然生氣，卻也不好在此追究宣玟偷盜之最，只好將自己的事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然而，說到裔昉時，竟想起他許多的優點，不由多說了幾句。

“瞧瞧，女大不中留，說的不就是這樣嗎？”

宣玟在一旁大呼小叫，得意洋洋。

神熾笑笑，道：“我記得那位公子，的確是一表人才，與榮翎也算般配了。”

宣玟道：“對對，郎才女貌，何必遮遮掩掩。”

榮翎卻不像宣玟想的那樣簡單，她偷偷看了神熾的笑，在她心目中，神熾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幾年前，神熾一夜之間失去的親生父母，那時的她卻沒有大鬧一番，而是與堪稱殺父仇人的大祭司裔昭共事至今，從未有流露出一絲怨恨。就憑這一點，神熾就不是常人可以比擬的。

對神熾而言，裔氏，與裔氏關系密切的桓氏，都有可能成為她的障礙。而榮翎，作為神熾理所當然的支持者，自然不應該與裔氏靠近。如果榮翎這麽做了，神熾要作何感想呢？

榮翎打了個寒顫，她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主上，像榮翎這般出身的人，婚姻大事一向由不得自己，榮翎也不敢因此惹父母生氣。所以，這件事還是莫要再提了。”

宣玟奇怪道：“何必這麽絕情嗎？我們又不是反對這件事？”

神熾看著榮翎，淡淡一笑。

“婚姻大事，絕非兒戲，還是慎重些好。”

看著神熾的笑，榮翎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便是已經過世的神熺。暮年的神熺，好杯中之物，顯出頹唐之氣。榮翎有幸見過那頹唐下的一笑，終身難忘。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榮翎忽然想起來了，神熺那一笑面對的是大祭司裔昭，笑中帶著看透世事般的從容，而神熾這一笑像極了那時的神熺！

榮翎心跳忽然加速，她知道神熾是神熺暮年選中的繼承人，當時的決定看似有些匆忙，但被後世讚譽不斷的神熺斷然不會在繼承人問題上敷衍了事。如果是因為個性相近才被選中，那身為伴讀的她更要謹言慎行了。

神熾註意到了榮翎的表現，沖她招招手，“來，看看我這幅字，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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