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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帝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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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輕車簡從來的。

皇帝的輕車簡從與普通人心目中的“輕車簡從”相去甚遠。宮中先得派人來實地勘察過, 確定了至尊父子在各處的行止, 隨同而來的還有張起, 他負責保衛,也得先看好哪裏布兵, 哪裏監視等等。

此外,謝麟也要準備的是,書院裏有不少老師和學生,選哪些露個臉好,以及如何引導皇帝往他想的方向上走。

這麽一看, 輕車簡從也一點也都不簡單。

自打皇帝確定了要帶兒子去游樂場玩,到真正成行,已經二十天過去了。在此期間, 程素素也認真準備了自己的發言稿, 能夠用上多少目前還不好說,但是她自認是準備充份的。這個準備充份也是有限定條件的, 她不可能給一個封建帝王上思想政治課,既不需要, 也很危險。

只要指一個方向即可。事情最後發展到什麽程度, 那就與她無關了。鬧革命什麽的, 是很久之後了,她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把握至少有五分以上, 並且絕不是瞎猜。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最迫切的想改變現狀的, 一定不是程素素, 而是皇帝。並不是皇帝有多麽的開明, 開明當然是有的,更主要的是他聰明。知道自己處在現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不變不行,不改變就要完蛋。大臣們可以不求變,大不了換一家老板伺候,只有他不行!進退兩難的情況下。皇帝迫切地希望能夠破局,無論是什麽樣的辦法。只要有這樣的希望,他都願意去支持。哪怕提議有各種各樣的弊端,他都願意去嘗試。

死道友不死貧道,當然是最好的了。就像程素素提出“騰籠換鳥”之後,以陸見琛為首的謝派內部的保守人士瞬間改變態度一樣。如果是向外發展,而不需要在內部動太大的手術,皇帝肯定更支持這個,而不是“抑兼並”。抑兼並,是向權貴動刀,裏面的風險,一個明智而不剛愎自用的皇帝是非常明白的。

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皇帝樂於傾聽。程素素要做的,是從皇帝的角度去考慮這個問題,將自己的方案中有利於皇帝的部分講明白,同時要將不利於皇帝的部分不是掩飾,而是挑明,讓皇帝自己去權衡。

這是源於對皇帝一向表現出來的素質的信心,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是先帝,程素素一定一個字的廢話也不講,準備好了天下大亂怎麽生存、怎麽獲益。

程素素這個分析對謝麟一講,謝麟也以為是有道理的。二十天來,謝麟只做了一件事情——加重皇帝的危機感。他沒有自己上陣,而是誘導皇帝去詢問重臣一個問題:“抑兼並從哪開始好?”

沒有人願意從自己的家鄉動手,也極少有人公然提及兼並最嚴重的地方,提到政敵的老窩的概率大大的增加了。

皇帝內心的焦慮又增加了一層。

終於到了皇帝父子駕臨的日子,即便是要額外加班的侍衛們也沒有怨氣——出城游玩一次,也是不錯的。張起為了保障這次出行的順利,還許諾了一些額外的好處給這些手下,是以連人帶馬都很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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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父子是著便服而來的,皇帝日常的服飾並沒有過多的描龍繡鳳,只是緞料更好一些而已,不細看的話,也只是以為是哪家富貴人家父子出游。細看……不認識他們的人也看不大出來。

進了山門,謝麟與程素素早帶著上下出來迎接。

皇帝搶前一步,不令他們行禮:“我們父子到老師家裏來,難道是來擺威風的嗎?”很輕易就博得了書院上下的好感。

論起來,皇帝也曾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如今人到中年略顯憔悴,模樣依舊很端正。說話一和氣,配上他的身份,更令人如沐春風了。

太子已經有點繃不住地跟謝業擠眉弄眼了,謝業向一邊歪歪嘴,示意:等會兒帶你玩好玩的。太子星星眼地眨了好幾下。

皇帝按照計劃好的路線,先與謝麟往正堂上坐下,詢問書院的情況,期間與下面的師生答幾句話,問了幾個準備好的問題,其中以國計民生與北疆軍政居多。學生們多半在北疆居住過,緊張之餘也都很有表現的欲望,將自己二十日來打過無數次草稿、腹稿的對答背與皇帝。

皇帝對鮑照的興趣要更大一些,程素素與謝麟對望一眼——鮑照是在北疆時間最長且出身北疆的人,皇帝這個舉動的意向也很明顯了。事先派了人來看過書院,對書院的情況也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這時候再重點關照鱾照,顯然是有意為之。

對答一陣,皇帝便起身,師生按照指揮退下,由謝麟夫婦陪同參觀書院。皇帝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指指點點,詢問著藏書樓等處的典故之類。太子的手在父親的掌中跳了好幾回,皇帝微笑:“再忍一忍,走遠了點兒他們看不見了,你們再去玩兒。”

太子小小聲歡呼了一下,又耐心聽皇帝問了點北疆的事情。鄭重問那個“交換生”的事情,與其說是“交換生”不如說是“輪換生”。問了如何動作之後,皇帝有些愁苦,這個辦法不太好推廣的,不然真該讓一些誇誇其談的人去開開眼,能打醒幾個也說不定呢。

說到北疆,那就好問魏主的事情了。皇帝順口便問:“夫人嘗見魏主,其人如何?”

這個問題程素素早有準備的:“魏主的年紀與我的兩個孩子相仿,卻比他們成熟得多。”

皇帝道:“阿紹已是少年俊彥了,難道這個魏主還能更好嗎?那可真是勁敵了。”謝紹年初被扔進考場做了個秀才,幾乎是碾壓式的做了案首,毫無疑問,即便在京城這片人才聚集的土地上,謝紹的背景、學識、家族對科考的熟稔,都足以保證他做這個案首。

程素素並不覺得謝紹現在這個案首就能說明什麽了,單科考而言,他這都只是才邁出了第一步,何況成材?

不過說到魏主,那也不能太貶低了自家孩子:“魏主的叔伯、兄弟、堂兄弟死了幾十個,王庭變亂屍山血海,死人堆裏掙紮出來的,沒有被嚇萎,自然就煉成鋼了。我們做父母的,卻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這樣的一條路,慢點就慢點,至少不會在心裏積累那麽多的痛、那麽多的陰暗。小時候,還是陽光多一些的好。”

皇帝笑道:“不錯。”他就是在他爹關愛下長大的,並不覺得需要手足相殘來刷經驗值。說完便拍拍兒子的後腦勺:“去玩吧。”兒子拉著謝業就跑掉了,遠遠傳來謝業的聲音:“跑錯地方啦。”

打發完了孩子,皇帝才繼續問程素素有關魏主的評價。

程素素道:“凡經過的事,必有痕跡。魏主麽,聰明人,能忍,冷靜自持。與他父親有相似之處,又更從容一點,沒有他父親那麽恣意。父子倆都很傾慕我朝文明,有利有弊吧。”

“何利何弊?”

“利麽,他們穿上鞋了,不再只是要搶,他們有了野心,就會約束自己。弊也是這個,有了制度,就會更高效、團結。”

這也是皇帝矛盾的地方,魏主父子的做法從長遠看威脅更大,但是舊貴族的野蠻殺戮又是眼前以破解的問題,只有讓魏主父子存在,與舊貴族內鬥,虞朝才能在軍事上得到喘息。

皇帝嘆息道:“他們父子也都是一時之選,可恨太貪婪。”

程素素低聲道:“反過來想,這叫進取之心。貪婪可以遏制,進取之心則不能。”

皇帝詫異且不解地看著程素素,以他的見解,程素素絕不是一個嘩眾取寵的人。京城裏說起程素素,那是一個賢妻,相夫教子很有章法,皇帝卻不會被表面的現象所迷惑。賢妻,當然是啦,你們註意到她會殺人嗎?註意到謝麟除了寫奏章,十篇小記裏八篇給老婆歌功頌德了嗎?歌頌的可不是她吃糠咽菜“辛苦的好妻子、好母親”,是決斷,是在政事上給予的幫助,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是她供應了一城的糧草,並且守住了城池。這絕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賢妻”,如果是,皇帝也就不必特地問她對魏主的看法了。

她會偽裝,並且裝得很好。

皇帝認真地問:“願聞其詳。”

“若不能明白魏人之心、魏國的處境,就不可能真正的認清魏國,不明白敵人,就永遠不可能解決問題。貪婪是真,為何貪婪?能夠消除貪婪嗎?怎麽消除?給他們幾本書就能達成嗎?”程素素連續問了幾個問題。

皇帝緩了面色:“當然不能啦,都要活呀。”魏國也是皇帝這些年研究的一個重點,也研究出了一些門道來,比如魏國生存的艱苦,他們不可能停止。誰能帶他們有更好的生活,誰就是英雄,更好的生活最便捷的途徑無過於南下。

所以皇帝是個很堅決的絕不妥協黨。議和的時候他也很明白,並不是太平盛世的開端,而是另一場戰場的間歇。

程素素也沒有想到皇帝會這麽的明白,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皇帝也認為程素素確實是有些見識的,也想多聽一聽,從她的話中可以聽出來,她的見解並不全是被謝麟給灌進去的,多聽些不同的聲音,於認識事物是有好處的。

很自然的,皇帝又問了程素素對於如今兼並等等的看法。程素素也順著剛才的話題說了下去:“這也是貪婪與進取心吶。”

兼並同樣是皇帝研究的課題,原因他也弄明白了不少,自不必多言。看兼並的時候,也是恨這些人貪婪,但是在這些人眼裏,這就是進取心。

程素素又說:“有些人有心無力,子孫不肖就易破落,但是這些人破落的速度比另一些人積累的速度慢得多。中間差的這些,就要從別的地方找補過來。”這就又說到了人口資源的問題,歸到了經濟、利益。

皇帝一點頭。

程素素道:“對內掠奪就是兼並。”

“還有對外麽?”皇帝敏銳地問。

“現在沒有了,想有,也不難。”

皇帝道:“窮兵黷武可不是好事。”

“因為沒有找到劃算的地方吧,多出來的人口總要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程素素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她也在研究這個問題,封建王朝保守是真的,擴張的天性也是真的!誰要以為封建王朝不喜歡擴張,那就是真心錯了。只是沒地方好擴了而已。

當然,還有其他的辦法,比如,海外貿易。程素素道:“兼並之所以為害,是因為失地的農民多,農民失地,無以為生,就會成為流民。多出來的人得給他們找個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致在內為患。這樣,能夠少死很多人了。”

皇帝一楞,他感受得到程素素這個女人是有野心的,又是對外擴張,又是指點江山的,說實話,皇帝固然知道她有見識,也覺得她越界了。但是“很多人不用死”,這個理由太純樸了。萬沒想到她轉了這麽大一圈,就是為了這麽個目的。

皇帝問道:“就為了很多人不用死?”

“難道是為了大家都過不好?”程素素詫異地反問。

皇帝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混和著慚愧與激動的暖意來,他畢竟不是一個生長在陰暗中的人,還有心說:“倒真是程家的家風了。”

程素素道:“我在哪家都一樣。”

“開疆拓土,誰不願意呢?”皇帝嘆道,“眼下做不來。”

謝麟道:“也不必非要土地,可以做別的嘛。陛下,知道泉州、廣州等地外來商人頗多……”

皇帝當然知道了,如果在果內鼓勵經商,那顯然是不妥當的,但是如果讓這些“多出來的人”即剩餘人口往外面去,皇帝還是不太反對的。

“朕要想想,”皇帝說,他感覺到了這個辦法比對內動手要好,但是其中利弊、操作,他還需要慎重,“剛才的話,且毋宣揚。”

尤其是,謝麟說的已經涉及到了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了,這個概念它脫離了實體的土地。皇帝一時沒有能夠弄明白,他需要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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