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我有兩張廠商招待的電影票，不知道你今晚有沒有空──”</p>

正專心低頭核對書單的陸明月一僵，暗暗吸了口氣，這才擡起頭歉然道：“對不起，我這陣子晚上比較忙”</p>

“也不會每天晚上都忙吧，這電影票沒有限定場次時間，直到電影下檔前都有效”偉傑熱切解釋，“如果你今晚沒空，那下禮拜一呢？我知道你下禮拜一排休，還是我們那一天下午去看？”</p>

他真的熱情過度到……嚇到她了</p>

“店長，不好意思”陸明月猶豫著該怎麽用詞遣字，才能婉轉又不傷人地拒絕他的好意“我……因為我晚上還有另一份工作，所以真的不太有時間出門”</p>

“什麽工作？你晚上在哪裏打工？”偉傑先是驚訝，隨即面露心疼之色“你一天打兩份工，不會太辛苦嗎？”</p>

“不辛苦”她悄悄往後挪了挪，因為他靠太近了</p>

“你晚上在哪裏打工？我可以去找你，幫你帶點消夜什麽的，打打氣也好啊！”偉傑笑道</p>

她心底警鈴大作，“呃，可能不太方便，畢竟是上班時間……”</p>

不知道店長能不能“順道”想起來，他們現在也正在上班</p>

“那……”偉傑難掩失望之情，看著她，欲言又止</p>

“呃，我突然想起來，我還要去整理倉庫的瑕疵書”陸明月趕緊抱著厚厚的書單檔案夾，低頭閃身越過他身邊“對不起，店長，借過”</p>

偉傑怔怔地望著那個纖細的身影匆匆離去，忍不住迷惑又惆悵地模了模頭</p>

“她這是在躲我嗎？”</p>

小蘭正在幫客人找書，剛好經過他身邊，開口道：“店長，你幹嘛把自己搞得像電車癡漢？不要說明月，連我都被你嚇到了”</p>

“什、什麽嘛！”偉傑哭笑不得，“我哪有？”</p>

“店長，我可以坦白說一句，你追求女孩子的技術只有幼幼班程度嗎？”</p>

“張、小、蘭──”他一時氣結</p>

“哈哈哈……”小蘭朝他扮了個鬼臉，又晃走了</p>

偉傑不禁有些沮喪，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噓寒問暖”到底是哪裏出了錯？</p>

女孩子不都喜歡男生主動，還有多多表示關懷嗎？為什麽明月一見他就像傑利鼠碰到湯姆貓，有多遠就閃多遠呢？</p>

“請問──”一個女聲伴隨著一記落在肩上的輕拍，喚醒了深陷苦惱的偉傑</p>

他回過頭來，發現來人是熟客“花小姐？啊，對了，你訂購的雜志已經出貨了，最晚後天就會到”</p>

“謝謝”花小姜上身套著件很有聖誕風格的紅綠條紋寬大毛衣，穿著灰色休閑褲，搭洗得褪白的帆布鞋，連襪子也懶得穿，懶洋洋地手插褲袋“可是我來找人的，明月在嗎？”</p>

“原來你也認識明月啊”偉傑一怔，“你跟她很熟嗎？”</p>

“我跟你比較熟”</p>

“呃……”</p>

“我都在你們店裏買了五年的書了，咱倆還不夠熟嗎？”花小姜翻了翻白眼</p>

“也對”偉傑尷尬地抓抓耳朵</p>

“但是我跟她比較好”花小姜不冷不熱地補了一句，“這樣回答你滿意嗎？”</p>

“呃……”</p>

“不用呃了，你是店長兼保全啊？管那麽多，要不要順便拿身份證出來給你核對？”神經病！</p>

偉傑笑得更尷尬了，“不、不用了明月在倉庫點貨，而且現在是上班時間，我們原則上是不允許──”</p>

“我跟她約好了”花小姜打斷他的官腔，看了看手表，“快六點半了，我就在這裏等她”</p>

他有些驚訝，“你跟她約好？可是她晚上不是還要去別的地方打工嗎？”</p>

“我們約好去喝杯珍珠女乃茶不行嗎？”花小姜再也不耐煩了，沒好氣道：“怎麽一個大男人比老太太還愛問東問西、婆婆媽媽的？你不是店長嗎？沒別的事好做了嗎？”</p>

偉傑語塞，只得一臉窘然地落荒而逃</p>

“啐！難怪這年頭敗犬腐女越來越多，要是全天下的男人都這副德行，哪個女人想嫁？”花小姜忍不住本噥</p>

她不禁又聯想到某些八點檔男演員私底下比女人還愛照鏡子、敷面膜、抹乳液、擦護唇膏的種種行徑，不禁打了個冷顫</p>

嘖嘖嘖，看來科學家說，男性基因會在五百年後全面消失，倒也不全是危言聳聽呢！</p>

花小姜今晚好不容易逃出導演跟制作人的魔掌，不用被逼關在家裏嗑便當、狂修劇本，滿面堆歡、興高采烈地抓著甫下班的陸明月就往快餐店方向走</p>

“我今天要吃漢堡、炸雞、蘋果派、大包薯條加蛋卷冰淇淋……”沿路已經開始點餐了</p>

陸明月忍不住笑了“你這麽餓啊？”</p>

“那當然，你不知道我閉關這兩個禮拜，滿腦子都是這些油膩膩香噴噴的快餐？”花小姜開心地扳著手指盤算，“明天中午我要吃另一家……對了，你的新發型很好看，哪裏剪的？”</p>

“我們巷口轉角的家庭式美發”她笑容清淺，有一絲羞赧地模了模還不太習慣光果的頸項“那個阿姨技術很好，又很便宜”</p>

“你是因為李嘉陽才把頭發剪掉的吧？”</p>

陸明月一震，笑容迅速消失在眼底</p>

“呃……我的意思是，剪得好”花小姜略顯笨拙地安慰，“短發比較好整理”</p>

她很快振作起精神，對花小姜笑了笑“我也這麽覺得”</p>

“你今晚還是上到十一點半嗎？”</p>

“對”</p>

“那我陪你”花小姜豪爽地拍拍她的肩頭，“順道保護你下班回家”</p>

“小姜，謝謝你”陸明月溫柔笑眼裏盛滿感激</p>

“小意思”</p>

花小姜果然說到做到，在陸明月工作的時候，她就據案大吃，邊悠哉地看報紙、看雜志，享受難得的懶散時光</p>

直到十一點四十五分，等陸明月交班完畢，她倆一起走出麥當勞，在寒冷卻月光皎潔的夜色下，並肩漫步回去</p>

才剛轉進巷口，就瞥見那一抹高大身影佇立在燈下</p>

陸明月心臟蔔通劇跳了一下，腳步霎時僵頓住了</p>

“怎麽了？”花小姜迷惑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眨了眨眼，“噢”</p>

“……小月？”然而李嘉陽震驚的程度卻不下於她，他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低喚</p>

瞥見他的驚訝，陸明月沒來由竄過一抹濃濃地心虛愧疚感，好像自己對他做了件很殘忍的事</p>

“你把頭發剪了”他依然有些不敢置信</p>

她局促不安地咬著下唇，卻又倔強地不發一語</p>

花小姜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努力憋了很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啐！剪頭發犯法啊？”</p>

“花小姜同學，可以請你回避一下嗎？”李嘉陽目光灼灼地盯著陸明月，仿佛這世上除了眼前的清秀女子外，再沒有其他人存在</p>

“才不要”</p>

他不悅地皺起雙眉，還未開口，陸明月已經搶先一步──</p>

“你回去吧，我沒什麽話要跟你說的”</p>

“可是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他低沈嗓音帶著一絲深切懇求</p>

“嘉陽，我們什麽都談完了”她神情淡然，唯有在望向花小姜時，才恢覆了些許溫柔，“小姜，謝謝你陪我回來，你自己一個人回家行嗎？安全嗎？”</p>

“安啦！這裏可是我地盤”花小姜橫了李嘉陽一眼，低聲問：“你自己一個人OK嗎？真的不需要我幫忙？”</p>

“謝謝，我可以的”她伸手握住花小姜，輕聲道：“路上小心我明天再打給你”</p>

“好”花小姜臨走前，還不忘給了李嘉陽一個“是男人就給我爭氣點”的警告眼神</p>

他默然不語，寒夜的冷風和寂靜籠罩在他們之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花小姜身影完全消失在路那一端</p>

“我很累，我可以回家休息了嗎？”陸明月終於啟齒</p>

“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回到我身邊？”他的聲音很低</p>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她望著他，黑白分明的雙眸裏是沈澱過後的平靜，輕聲道：“嘉陽，我們只要專心過好各自的人生，就是對彼此最大的祝福了”</p>

“不……”他喉頭嚴重緊縮，呼吸沈重而粗嗄“我沒有辦法，我不能”</p>

“你可以的其實這六年來，你自己一個人也過得很好，接下來的日子就算沒有我，你可以過得更好你可以飛翔得更高、更遠，做更多你喜歡並且擅長的事，這樣不是很好嗎？”</p>

“不好，一點也不好”李嘉陽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布滿深深的疲憊和絕望</p>

陸明月看著他這麽痛苦，心裏也很痛，可是她也無能為力，因為現在的她正努力掙紮求生，拚命讓自己維持正常的生活，光是這樣，就已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p>

“嘉陽，我很想幫你做點什麽，可是，我幫不了你”她感傷地道</p>

“那麽──我們結婚吧！”他沖口而出，“只要結婚，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p>

我們結婚吧！</p>

原以為，這輩子不可能聽見他對自己說這句話，原以為，這句話會帶給她無比的狂喜和震撼，可是此時此刻，當她終於親耳聽見這五個字後，卻發現自己很平靜，而且平靜到近乎木然</p>

就算夜色很黑，很暗，她仍然清晰地望進他眼底深處，看見了那抹隱隱約約潛伏的無邊恐懼</p>

這一剎那間，她心頭升起一股蒼涼，感傷地領悟──</p>

何必呢？這，又是何苦呢？</p>

“小月？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p>

“聽見了”她眼神透著一絲悵惘，低道</p>

“只要我們結婚，那麽你所有的擔心，我們之間所有的歧見和問題就都不存在了”</p>

不知怎的，李嘉陽從方才月兌口而出的驚嚇過後，自一開始的拗口不自在，神奇地、慢慢地適應了這個想法</p>

原來只要能夠挽回她，就連結婚這個念頭都嚇不倒他</p>

他胸口灼熱，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一動也不動，既沒有掙月兌，也沒有反手回握</p>

“我們，已經沒有結婚的必要了”陸明月緩緩擡起頭，望入他熱切的眸光裏</p>

李嘉陽一時間如遭雷殛，怔怔地瞪著她，像是完全聽不懂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p>

“……為什麽？”過了很久，他才艱難地開口</p>

“我曾經走進過你的人生，也曾經覺得很幸福”她深刻地望著他“直到現在，我仍然衷心謝謝你陪我度過這麽美好的六年，可是，嘉陽，這一切都過去了”</p>

“沒有『過去』，為什麽會『過去』？！”他緊緊抓住她的肩頭，激動而恐懼地低喊，“你仍然是陸明月，我也還是李嘉陽，我還在你面前，一直在你面前，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也還是！”</p>

“沒有用的”相較於他的激動萬分，陸明月整個人顯得格外平靜，只有一絲澀然的笑意浮現眼底“我終於想通了，其實我們就算現在結了婚，也不會幸福的”</p>

“你──在說什麽傻話？！”他震驚地瞪著她，“這不是你一直很想要的嗎？”</p>

“如果是三年前……不，甚至是半個月前，你跟我說這句話，我會很感動、很幸福，幸福得就算是立刻死了，也不覺得有遺憾可是現在……”她搖了搖頭，“時機已經錯過了”</p>

“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還對我有信心，就沒什麽錯過不錯過的問題！”他氣息粗重，低沈嗓音掩不住一絲瘖啞震顫</p>

“可是我不願意了”在幽暗的夜色裏，有晶瑩水光在她眼中隱約閃爍，“嘉陽，我不願意再走進你的世界，不願意再整個人、整顆心都圍繞著你打轉，不願意越來越自卑，越來越瞧不起我自己……是我的錯，我以為緊咬著『結婚』和『承諾』不放，就可以永遠把我們的命運牢牢拴在一起對不起，是我太幼稚了”</p>

“我完全聽不懂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他試圖在一波波如浪濤般洶湧襲來的沈重打擊中，極力保持理智清醒，卻怎麽也阻止不了大地在腳下逐漸崩裂</p>

“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她輕聲叮嚀，隨即轉身開門上樓</p>

將身後那個高大身影和刺骨寒風緊緊關在門後──</p>

再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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