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陽去了新加坡四天，回來後不久，又馬不停蹄應邀到上海，擔任中華美食廚王大賽的評審</p>

一別，又是音訊全無的兩個月</p>

這期間，陸明月只收到兩封他自上海發來的簡訊──</p>

──小月，飛機平安抵達上海，想你</p>

──小月，我搭三點半的班機回臺北，一定抽空過去看你</p>

但，他還是一如往常地忙到失約了</p>

她知道，她懂……但，理智仍舊說服不了心底一片片剝落的蒼涼寂寞</p>

白天，她一個人工作，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吃飯；黑夜，她一個人背對著一盞盞亮起的街燈霓虹，默默低頭踩過自己的影子，去看夜景，去看月亮……</p>

然後，焦心灼痛地想他</p>

理論上，她明白無論多愛一個人，都應該要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但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麽等待著他的時間，總是遠遠超過和他相愛的時刻？</p>

這天晚上，陸明月獨自坐在附近一家小餐館裏，點了一碗什錦湯面，在等待的時候，不經意擡頭看見架在墻壁上的那臺老舊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熱門的節目──李嘉陽的賞味廚房</p>

她心一跳，目光緊盯著屏幕上那迷人的熟悉身影</p>

看著他對鏡頭笑容燦爛，英俊的男性臉龐上濃眉斜飛，眼神深邃含笑，動作優雅利落地示範一道美味的意大利家常料理</p>

剎那間，吵雜擾攘的世界仿佛消失了，在她與他的笑眼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幹擾、任何阻隔</p>

她看著他拋著一顆新鮮檸檬，刀鋒輕快對切，然後將檸檬汁擠進醬料裏，修長大手隨興地在抹布上一擦，對著鏡頭笑說了句什麽──</p>

想不想嘗一口，嗯？</p>

就像記憶深處的幸福畫面重現</p>

好多年前，他也經常為她下廚，並總堅持她坐在長型餐臺前，堅持她什麽都不用幫忙，只要坐著、陪著他聊天就好</p>

“女人是水做的，最好不要沾到油煙味，對皮膚不好”他輕點她的鼻頭，對她一笑，“這種工作交代給我們男人做就對了，反正男人越有『味道』越粗獷，不怕”</p>

她永遠記得他的笑容，他舀起一匙醬汁要她試試味道時，那充滿期待、熠熠生光地看著她的雙眸</p>

那時，她還可以常常見到他，可以常常碰觸到他</p>

那時，幸福還自然得像空氣般流動、圍繞在她身邊，讓她誤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在經過時光催生淬鏈後，很快地，就要開花結果……</p>

她面前那碗送來很久的什錦湯面已經逐漸涼了，油脂凝結成霧白斑點，飄浮在表面上</p>

是不是不管什麽東西，只要一冷，味道就會變了？</p>

陸明月緊緊環住雙臂──不是入冬了嗎？怎麽這店裏還需要放這麽強的冷氣？</p>

砰地一聲，一疊厚厚的物事被擲落在她面前</p>

“拿去！”</p>

“這是什麽？”陸明月愕然擡頭，茫然不解地望著面有怒色的弟弟</p>

“你會不知道這是什麽？”陸明翔怒不可遏，年輕的臉上布滿驚慌與憤怒“你會不知道老爸幫叔叔作保的事？他都簽了些什麽東西，你敢說你完全不知道？”</p>

“作保？”陸明月恍然，跟著臉色微微發白“我只知道前年叔叔要買房子，爸那時候還沒病倒，叔叔來拜托爸爸當保證人可是爸說他死也不可能幫人作保，就算是親兄弟也一樣……會不會是哪裏搞錯了？爸怎麽會願意幫叔叔作保？這不可能啊！”</p>

對父親來說，無論是妻子兒女，都是生來向他要債的，依他那麽嚴苛又一毛不拔的個性，怎麽可能真的替叔叔作保？</p>

“因為叔叔說要每個月付他利息錢！”陸明翔咬牙切齒，恨得牙癢癢“那個死老頭要不是現在躺在贍養院裏當植物人，我一定要打到他斷氣！王八蛋！我跟我媽真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遇到你們這兩個自私自利、沒心沒肺的父女！你們兩個都一樣，只顧自己，根本不管別人死活！”</p>

“明翔，不是這樣的──”她心一痛，眼眶紅了</p>

“明明就是這樣！”陸明翔激動到聲音不穩，痛苦又悲憤地瞪著她，“你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和我媽當一家人看，一個只會把我們當仇人，罵我們是寄生蟲，一個是大學畢業就跑得不見人影，把我們兩個丟著自生自滅……好啊！既然你們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那就不要再來拖累我們！”</p>

“明翔，”她聽得心酸不已，“對不起，我、我不知道──”</p>

“你不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陸明翔緊緊握拳，恨得幾乎嘔出血來，恨恨地逼視著她“叔叔拿房子去貸款做生意，現在生意垮了，他自己跑路了，還欠銀行一債，連我跟我媽住的公寓都要被銀行扣押、法拍！我不管，這是你們父女幹的好事，你們自己去替叔叔擦，不要扯到我跟我媽這邊來！”</p>

“銀行……法拍……”陸明月臉上血色消失得一乾二凈</p>

怎麽會搞到這麽嚴重？</p>

“他×的！那個龜孫子把自己房子搞沒了還不夠，還欠了銀行七百萬！”陸明翔氣到渾身顫抖，眼睛也泛紅了“我媽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把那間公寓的貸款繳完，現在全沒了，什麽都沒了……”</p>

看著弟弟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摀住臉，肩頭瑟瑟抖動，陸明月眼底淚水再也忍不住賓落</p>

“對不起……”她喉頭緊縮，瘖啞嗓音裏有著濃濃愧疚</p>

“我恨老爸！我恨你……為什麽我和媽就不能過點平靜的日子？尤其是我媽，嫁錯了老公，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現在要解月兌了，又遇到這種鳥事……”陸明翔崩潰痛哭，再也沒有半點平日的冷酷叛逆</p>

陸明月默默看著弟弟，也只能默默陪著流眼淚</p>

她懂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她完全明白那股恨意和怒氣來自何處</p>

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給全家帶來多大的苦難，她和他一樣清楚，一樣痛苦</p>

曾經，她天真的以為在父親因酒精中毒而引發病變成為植物人，住進贍養院之後，已經是命運對她的最後一次考驗了</p>

這些年來，她一邊努力工作，努力償還父債，一邊盡全力將自己的人生和原生家庭做切割，可是沒想到最後命運還要跟她開這樣的一個大玩笑？！</p>

所以，怎麽能怪繼母和弟弟這麽討厭她、痛恨她？</p>

因為她的確忙著讓自己活下去，對他們，她的確除了金錢上的付出之外，其他什麽忙都沒幫上</p>

看著向來性格魯莽又倔強的弟弟痛哭失聲，這一刻，陸明月心如刀割</p>

“我是長女，”在這瞬間，她毅然決然痛下決定“這個責任我扛”</p>

陸明翔像是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麽，涕淚縱橫的悲憤臉龐擡起，楞楞地瞪著她</p>

“明翔，你說得對，”她溫柔而悲傷地看著弟弟，“我不能那麽自私媽年紀大了，你又還小，爸爸闖出的禍，當然要由我來負責解決”</p>

“你要怎麽解決？”話沖口而出，下一刻，陸明翔面孔整個漲紅了，像是沒想到自己會對她說出這種近乎關心的話</p>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解決，不會讓你和媽受到牽連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桌上那些法院的傳單、銀行的文件拿到自己面前</p>

“難道你有七百萬？！”他驚疑地瞪著她</p>

“我沒有”看著弟弟眼底浮現懷疑憤怒之色，她心裏好難過“我的經濟狀況你和媽是知道的，我從出社會到現在，賺的錢大部分都交回家裏了，雖然開了這間書店，收入也有限，不過你放心，我會想到辦法的”</p>

“你不要現在糊弄我，等我回去以後，你就月兌產逃走──”陸明翔依然不信任她</p>

“我能逃到哪裏去？”她苦笑，心灰意冷</p>

如果真要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早在大學畢業那年，她就頭也不回地離開那個家，甚至遠遠離開這個城市</p>

“好，我勉強相信你”陸明翔瞪了她很久很久，最後才指著她的鼻頭咄咄然道，“要是你騙我，我不會放過你的！”</p>

“相信我，”她微弱地笑笑，“就當作是最後一次，別把我當仇人，而是當個姊姊地看待、信任吧！”</p>

陸明翔陷入不自然的沈默裏，最後在喉頭咕噥了聲什麽，接著，又像來時那般突兀地離開了</p>

陸明月看著弟弟離去的僵直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落在面前那疊象征不祥的文件上</p>

面對這麽龐大的債務，即使心如刀絞，她也已別無選擇</p>

清晨，陸明月擁被而眠，意識恍恍惚惚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p>

不記得作了什麽夢，只記得胸口被揪扯得很緊很緊，有一種沈入海底，無法換氣，不能呼吸，怎麽也得不到新鮮氧氣供給的窒悶痛苦感……</p>

“小月？你作惡夢了嗎？醒醒──”</p>

一個略帶焦急的溫柔嗓音在她耳邊響起，伴隨著陣陣搖晃，終於將她自糾纏的混亂夢境裏喚醒</p>

陸明月驚醒過來，喉嚨緊縮著，胸口劇烈起伏，有一剎那還茫茫然地瞪著面前那張漂亮的男性面孔，分不清是夢是真</p>

“作了什麽惡夢，嚇出這一身冷汗？”李嘉陽目光緊緊盯著她，伸手替她拭去滿額冷汗“夢到有大野狼在追你嗎？”</p>

“……嘉陽？”她還有一絲怔忡，坐了起來，是夢嗎？</p>

“早安”他迷人的笑容再度帶來了滿滿燦爛陽光</p>

再度，溫暖了她漸漸枯槁的生命……</p>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想笑，嗓音卻不爭氣地顫抖了</p>

多麽想牢牢抱住他，多麽想將臉深深埋進他的懷裏，把生命中的風風雨雨攔阻、隔絕在他的擁抱之外</p>

她多想就這樣單純地陪在他身邊，只要專心愛著他就好</p>

壁上他的姓，嫁進他的家，套上他的戒指，從此以後當個平凡而幸福的李太太，順理成章的把過去二十八年的陰影和失敗拋諸身後</p>

可是……能嗎？</p>

“你這麽說就太讓我傷心了，你是我女朋友，為心愛的女人送早餐，是一個好男友最基本的愛護行為”李嘉陽拎高手上的外帶餐盒，“不是嗎？”</p>

“你為我做的？”她眼裏閃著期待</p>

他尷尬了一瞬，“下次，下次我一定親手做早餐補償你”</p>

陸明月楞了楞，隨即擠出笑容來，掩飾那一抹根本就不該出現的失落感</p>

能夠像這樣親眼見到他，親身感受到他坐在她身邊，距離她這麽近，近到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溫暖的體溫、氣息，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p>

人不能太貪心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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