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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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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光華二年,夏,宋初姀十六歲。

建康繁華一片,她是建康城內家喻戶曉的宋家女,亦是世家貴女之中翹楚。

彼時百花雕零,她於傍晚施粥歸家,收到了一封邀帖——左中郎家的小女兒邀她明日去城外的私園裏品茗賞花。

宋初姀與她不熟,只隱約記得那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郎,只是兩人從未說過話。

她不想去,可看到坐在堂中的祖母,拒絕的話到嘴邊又咽下。

於是第二日清晨,她沒有去施粥,而是坐上了左中郎府邸的馬車。

左中郎家小女兒名喚許如意,比她小一歲,很是活潑。

自她上馬車起,許如意便滔滔不絕地與她說起有趣事兒,還時不時姐姐姐姐地叫著。

宋初姀對自己不熟的人總是無法太熱絡,只坐在她對面,一邊感受著馬車輕微的搖晃,一邊秋風過耳一樣聽著她的喋喋不休。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城門前緩緩停下來。

熟悉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誰家的馬車,出城做什麽去?”

“許大人家的馬車,爾等也敢阻攔?”

“城中盜匪流竄,軍中有令,特殊時期馬車都要一一查驗。”

門外人聲音冷硬又不留情面,腳步聲響起,馬車車簾便被人猛地掀開。

宋初姀擡眸,對上裴戍冷漠的視線。

掀簾人也沒想到裏面的人會是她,表情微怔。

四目相對,很快又彼此錯開,兩人演技都是一流。

建康城內沒人知道他們的關系,沒人知道裴戍住在宋初姀城東的私宅裏,也沒人知道他們會在深夜耳鬢廝磨。

就像現在,沒人會將世家貴女與守城門的將士聯想在一起。

裴戍很快整理好思緒:“軍中有令,還請兩位女郎下車。”

宋初姀眸光微動,剛起身,卻被許如意拽住了袖子。

許如意:“何人的命令,難不成你覺得九華巷世家會包庇盜匪?”

她刻意咬重了世家兩個字。

“這是軍令。”裴戍回答。

話音剛落,一盞茶杯猛地砸出。茶杯摔落在地,炸起碎片,飛濺到裴戍靴子邊。

許如意全然沒了剛剛與宋初姀說話時的天真活潑,語氣高傲又不屑:“不知死活的賤民,許府的馬車都敢攔!”

賤民這兩個字如一支利箭劃破長空,響在每個守城士兵的耳畔。

宋初姀皺起眉頭,忍不住去看裴戍。

裴戍卻神色未變,巋然不動。

領頭笑哈哈地走過來,敷衍地看了一下,揮了揮手道:“放行。”

車簾放下,馬車緩緩駛離城門,守城士兵的表情卻都算不上好。

領頭打破僵局,不在乎道:“你們都是剛來的,還沒經過事兒呢。”

“天子腳下龍庭邊兒,咱們算什麽,小蝦米都不算。”

“今日是許家的小姐明日就是王家的郎君,世家與咱們普通人這中間兒啊,隔著大溝呢。”

裴戍目送馬車遠去,抱刀靠在城墻上,沈默不語。

日頭西沈,同僚前來換值,提了一壺好酒,一把塞給裴戍,示意他可以回家休息了。

裴戍卻沒動,拎起酒退到一邊,一邊喝酒,一邊望著城門的方向,不知在等誰。

同僚是兵油子,插科打諢問他:“裴兄弟,這是在等誰家的小娘子啊?”

他模樣是一眾人裏最好的,白日往城門一站,不知惹得多少小娘子春心萌動。

裴戍神色不動,笑了一聲,仰頭悶了口酒。

再擡眼,熟悉的馬車便映入眼簾,緩緩向城門駛來。

她回來了。

裴戍收回目光,提起酒挎刀便往回走。

轉身剎那,馬車行至身側。風驟起,他眼含笑意偏頭。

馬車內,沒有宋初姀的身影。

-

建康城外,盤龍山,大雨傾盆。

宋初姀渾身被雨水打濕,縮在竹林一角。

她被耍了。

許如意騙她說穿過竹林便是私園,她進了竹林,一轉頭方發覺,這裏只剩自己。

竹林茂密,盤龍山陰側一眼望不到頭,周圍全是一模一樣的竹子,她走不出去。

山上多雨,臨近日落西山時候,盤龍山照例下了一場雨。

周圍沒有遮擋的地方,她只好躲在幾根竹子下,冷靜地開始反思。

她還是不夠聰明,她和許如意一點都不熟,許如意怎麽會突然邀請自己賞花。

不,也許不是她不夠聰明,是許如意太蠢,是她始料未及地蠢,所以才放下戒心。

她和許如意以前只是在宴會偶爾碰面,兩人從未結仇,她實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她,讓她用這樣的蠢方法陷害自己。

宋初姀渾渾噩噩地想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的額頭不知什麽時候竟已變得滾燙。

淋雨太久,她應當是生病了。

身體好的時候滿腦子都是許如意好蠢,一生病,她開始思考自己會不會死。

可能真的會死,夏日衣衫薄,夜裏山上氣溫驟降,她很可能會被凍死,或者病死。

雨還在下,耳畔是打葉聲,聽覺逐漸放大,最後又模糊。身上仿佛被車輪碾過,無一處不痛。

心中怨恨被無限放大,宋初姀惡毒地想,早知如此她應當把許如意從馬車上推下去,這樣起碼死得不虧。

然後她聽到有人在叫她,聲音很遠,她聽不太清。

額頭抵在竹子旁,鬢發貼在臉上很難受,宋初姀想要將頭發上的玉冠摘下,手卻脫力往下滑。

落到一半,冰涼的手腕被攥進溫熱的掌心。

宋初姀努力瞇眼,待看清眼前人,她鼻尖一酸:“裴戍...”

掌心的冰涼讓裴戍的心狠狠一沈,他去摸少女額頭,一片滾燙。

“你發燒了,我帶你回去。”

他聲音沙啞,用指尖將少女臉上的發絲摘到耳後:“翹翹別睡。”

十六歲的少女身輕如燕,若是以往單只手就能將她抱起,可是今日他老老實實蹲下,將她背起。

山上一片漆黑,五感被大雨占據,裴戍只能循著記憶往來時方向下山。

兩人狼狽的不相上下,雨水將兩人澆了個透。夜雨寒涼,彼此的溫度是兩人唯一的慰藉。

身下男人的肩膀格外寬厚,少女半張臉窩在他頸間,啞聲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啊?”

“許府的馬車回去了,你不在。”

他略過了如何逼問許如意,如何摸黑上山又如何在山中冒雨尋找,此等種種,在他看來並不重要。

灼熱的水滴摻雜著冷雨落在頸側,觸感格外明顯,裴戍動作一頓。

“我不認識她,可是祖母說,宋家女要學會在世家中周旋,要左右逢源,要長袖善舞。”

她迷迷糊糊說著:“裴戍,我好像,沒有朋友,與未婚夫也不相熟。”

她自顧自說著,突然哽咽道:“裴戍,我好難受啊。”

心臟仿佛被人捏在手裏揉捏,裴戍咬牙:“馬上就下山了,翹翹不會有事的。”

翹翹兩個字讓宋初姀格外安心,腦子依舊不清楚,她憑借本能問:“裴戍,萬一我是半路下了馬車,你不就白來了,你要是白來一趟怎麽辦?”

或許是生病的緣故,以往建康城內慈眉善目的小菩薩遠沒有現在這麽乖巧。

裴戍學著鄰居大娘哄孩子的語氣說著真心話:“只要翹翹沒事,裴戍就不算白來。”

宋初姀牽了牽嘴角:“翹翹很怕死。”

“裴戍,如果以後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被人拋下,你能不能,能不能來找我?”

她說完,自己都覺得無賴。

但她沒有收回這句話,只是輕輕蹭了蹭裴戍的肩頭。

“好。”

哪怕以後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你被拋下,我都去尋你。

這句話太令人安心,宋少女心下一松,失去了意識。

宋初姀往常身體很好,這一燒卻燒了一天一夜。好在沒有燒成傻子,宋母索性將她關在屋子裏以便好好養病。

兄長時常來看她,告訴她許如意因為這件事被罰跪了半個月祠堂,九華巷不知多少人背地裏在嘲笑許家這個蠢女兒。

原因無他,誰能想到許如意這麽做的原因,只單單出於嫉妒心。

“世家女郎中你在建康名聲最好,便時常被拿來比較。許家那個女郎不服氣,策劃了這麽一出禍事。左中郎派人前來道歉,阿母替你擋回去了,想必你也不願見他們。”

宋初姀有些委屈:“只是跪祠堂嗎?”

兄長沈默了一瞬,掌心放在她發間:“世家雖勢大,可左中郎深得陛下信任,在朝中不可小覷,祖母讓我們得饒人處且饒人。”

她斂眸,似乎料到了結果,說應該的。

身體未痊愈,宋初姀一連幾日未曾出門施粥,難得清閑。

夏至日時,她躲在房中吃冰塊,聽府中下人說起建康城的新鮮事。

——左中郎家的小女兒被綁匪給劫了。

聽聞找到她時,許如意被綁在城外的大樹下,渾身凍得冰涼,回去發了幾日的高燒。

“抓到綁匪了嗎?”有婢女問。

“沒有,那綁匪武藝高強,聽說許家派了十多個人圍剿,也只在他手上劃了一刀。”

宋初姀隔墻聽得津津有味,一眨眼,便見院墻上出現一人。

香氣鉆進鼻子裏,她吸了吸鼻子,覺得香味很是熟悉。

裴戍擡手,遞給她排隊買回來的仙豆糕。

日頭下,宋初姀看到了他手上的新傷。

烈日燦燦,甜香滿院。

宋初姀看著墻上的人,突然意識到,以後再也沒有哪次的仙豆糕,要比今日的還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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