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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普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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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了一陣兒。少頃,角落裏果然顫顫悠悠步來一個人影。

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狹長窄細的一張臉兒也瘦得脫了狀貌。正是因為如此,卻把那兩顆眼珠子凸顯得尤其巨大,薄薄兩層眼瞼快要兜不住了似的。

“你是什麽人?”

盡管他衣著殘破,整張臉變形脫相,但大體看來,應該是個突厥男孩不錯。

封薔想著,便同他講突厥語。

“我叫沙普爾。”

卻聽男孩直接操著漢話直接應聲。一字一頓,說得真叫一個字正腔圓。

他並不害怕封薔,只管舉目直視,眼珠清靈幹凈,能望見底。

不同於一般的突厥人身量高大,或者往橫處長,沙普爾真是又矮又小。封薔看著他,忍不住俯下身。

“沙普爾,你多大了,跟來做什麽?”

“我……我十五歲了。”稍頓了頓,沙普爾這樣說道:“他們說你是麟關那邊的貴人,我想同你們到麟關去。”

他的聲音稍顯稚嫩,說出話來有板有眼,膽子極大,聲線也很穩。

夷狄之人往往最有排他之心,那些西域商人若非為了銀錢財寶,也斷然不願往中原人的地界上湊的。

難得竟有一位突厥小朋友對中原表現出了如此強烈的熱愛,封薔只覺有趣。她更俯了俯身,笑道:“倒是個不一樣的突厥娃娃。不過中原大地瑰麗繁華,你想去也實屬應該。”

“那你帶我去嗎?”沙普爾擡起頭來。

也不知這小弟弟哪兒來的自信,竟敢跟封四小姐如此說話。

柳枝斜眼看了看懸在封薔腰側那柄長刀,不忍別過臉去,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蠻子在心中默哀片刻。

封薔果然拍了拍刀把兒,臉上卻並無殺意。

她饒有興味道:“剛才我用這把刀斬斷庫博首領的一根手指頭,沙普爾,你應該看到了吧?”

“看到了。”很誠實地不以為意道:“他活該!”

沙普爾說著,眼睛一眨不眨。

封薔努力想要他眼中究竟是不是飽含著對那庫博首領的恨意,抑或他對自己也有諂媚和奉迎。

只是並沒有,那雙眼依然清亮澄澈。

“活該?”

“嗯,他活該。”

又問了一遍,沙普爾好像就那麽簡簡單單,覺得阿史那庫博被割去一根手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已。

盡管他並不是因為憎恨,也似乎沒有什麽別的原因。

——好有意思的小朋友。

封薔想著,神色飄搖不定,誰也猜不準她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

唯獨沙普爾仰起臉直視著她,目不轉睛。

小小的身材,風一吹就能跌倒,破破爛爛的衣衫穿著,跟只裹了幾層布條無異。

而這張狹長細瘦的臉上卻寫滿了執著與堅毅。

“這孩子,他像是在各個部族之間輪竄的流亡。”一直不曾言語的溫縈終於發話了。

他走近兩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急於確認些什麽。

終於,溫縈的目光定格在了突起在沙普爾胸前的一顆紅色珠子之上。

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項鏈,直垂墜到這小瘦子肋條分明的胸腰部位。串珠的繩子已經臟汙黢黑看不出本來面貌了,紅色的珠子卻是涅而不緇,給擦得幹幹凈凈。

珠子上還帶著把玩過後晶瑩油亮的包漿,顏色好看極了。

想來,它原本應該和其他一百零七個同樣的珠子穿在一起。

這是一顆念珠。

沙普爾黑黢黢的身體和臟兮兮的衣裳,襯這顆念珠恍若陰天難得的一顆明星。

“看什麽,不給看!”

突厥人多疑兇暴,方才的幾番交流,簡直讓人懷疑這孩子是不是純正的突厥血統……卻看來本性還是難移。

現在沙普爾咧嘴瞪眼,活像一頭小狼崽子餓急了眼,下一刻就撲上來咬人似的。

沙普爾兩手護起念珠,兩只眼睛大而突出,揮光如炬,緊隨溫縈。那是直勾勾惡狠狠的眼神。

一顆念珠而已,又沒人搶他的,只不過多看了兩眼。

卻沒想到這小家夥反應如此之大,溫縈怔怔然後退一步:“我……”

“才沒人稀罕你這珠子呢。”封薔也嚇了一跳,趕緊把溫縈讓到身後。

這小娃娃說話直來直去的很有意思,看起來也不像懷了什麽歹心。

原是想著就這麽帶他過去也沒什麽要緊,反正這孩子看起來無親無故,無家可歸。就像溫縈說的,他應是流竄在各個部族之間的流亡之人。

可是……剛才只是溫縈多看了那個珠子一眼,什麽都還沒說呢。這小家夥立刻就原形畢露,兇得好像一只滿口獠牙的小狼。

不行不行!

蠻子還是蠻子,終究還是不能跟他們漢人和平共處。

突厥人雖說野蠻好鬥,各部族之間時常紛爭不斷,但他們卻有著統一且強烈的信仰。

只這一點,漢人往往是做不到的,對此封薔也十分敬佩。

既然有著同樣的突厥血統,信奉的是同一位神祗,沙普爾留在西域總無大礙。可他一旦在漢人的地盤上露了兇相,很有可能就會迎來滅頂之災。

平白給自己找麻煩做些什麽,跟溫縈回去舒舒坦坦過日子不好嗎?

有詩雲: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留下湘江去?

正如這沙普爾,突厥娃娃幸自留在突厥安生無事,何苦流落到那異國他鄉,前程未蔔?

看了溫縈一眼,封薔決心道:“我不能帶你去中原,你若實在要去的話,就自己想辦法過關吧。”

“為何這樣?我自己沒法子過關。”

沙普爾分明看得清楚——封薔方才應該有心答應才是。

臨邊要隘,西北第一大關,麒麟門哪裏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說走就走的地方?之所以說什麽讓他自己想辦法,敷衍而已,不想讓他入關罷了。

可是這次若不能跟隨他們入關……那他等了這麽多年,他可不想白等。

“別繼續跟著我們了。”

撂下這麽句話,封薔牽馬要走,卻見溫縈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動。從始至終,他的眼神像長了鉤子似的盯在沙普爾身上,一刻也不挪開。

“溫縈……”

“溫縈?”

喚了幾聲之後,溫縈終於猛地擡頭,迷迷瞪瞪左右顧盼半天,才尋得了封薔所在。

他輕輕“啊”了一聲,眼光有些呆滯。

“你想什麽呢?”

也不答話,溫縈又看了看身旁滿臉希冀之色的沙普爾。

對方卻是只看封薔,應該知道她才是做主之人。

“我想啊……”溫縈訥訥著,忽地展顏一笑。

他側目看向封薔,眉眼之間盈然滿是柔情。溫縈道:“若是可以的話,帶他回去吧,這孩子挺可愛的。”

“欸?”可,可是他……

“像你。”

像誰?!

這番話直把封薔聽的一楞一楞,她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又打量了沙普爾一遍。

瘦弱,邋遢,臟兮兮的。

方才兇光畢露的一雙眼眸現在還沒褪盡狠厲之色。

原來在溫縈眼中,自己就是這麽一副德性嗎?

是她瞎了嗎?

哪裏像了啊?

“你真覺得他……像我?”

“嗯。”溫縈笑得更加好看,“像你,帶他回去吧,好嗎?”

好沈重的打擊,封薔有些接受不了。

可溫縈似乎卻是認真的。

認真地要求她帶著沙普爾一起走,認真地說她和這孩子很相似。雖然封薔一點兒也不願接受她和這沙普爾“相似”的事實,但是溫縈難得提了要求,她豈有不滿足的道理?

想著,封薔忍不住咕噥道:“哪裏像我啊,我小時候可比這家夥……”

“嗯?”溫縈偏了偏頭,正在等她的回應呢。

這只輕輕一問,被問之人卻猛地一驚。她慌忙拍手跌足,道:“帶上就帶上好了,多這麽一個人而已,我們家也不嫌他占地方的。”

言畢,封薔轉頭就對沙普爾恐嚇道:“出了麒麟門可不能玩你們突厥人這一套。要乖乖的,安分守己,省得到時候守備逮起你來說要亂棍打死,便是我有心也撈不出來!”

你若有心護這孩子,皇帝來了也見不得你怕,假惺惺地拿守備當什麽幌子呢?

那柳枝一只在馬背上趴著,卻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沒有那麽害怕封薔了。心中暗暗腹誹,看那搭救自己的兩位“恩人”之時,眼中也多了幾分覆雜的顏色。

——柳枝是畫芙樓一位小有名聲的紅妓,不算很長的半生中早已閱人無數。

這個叫做溫縈的男子面容損毀,行為舉止在她看來也委實不像什麽貴人。再加上年歲已高,真沒看出來任何地方出彩。

可這封四小姐卻對他百般遷就禮遇,很少與之頂撞,基本上是說什麽就做什麽,讓往東不肯往西。

不帶這突厥小子入關,封薔定然是有自己的顧慮。

可這男子一句話,就直接打消了她的顧慮,改變了她的決定。

明明她滿臉都寫著不樂意,明明她一點都不希望和這個叫沙普爾的小子“很像。”

她就這樣同意了。不僅沒有發怒,甚至沒有反駁和質疑。

假若封四小姐真的是一把刀,那麽這個來路不明的男子就是她遲來的刀鞘。

柳枝心裏想著,暗自將溫縈的身份、他在封薔心中的位置,以及這人性情如何,好不好說話等都分析了一波。

得到的結果如下:

身份一般、位置極高、性情溫和善良、應該是好說話的。

好啊,好極了!

只盯著這位溫縈公子,柳枝滿眼明光。

她明智地決定——要和溫縈公子套套近乎,打好關系,讓他在封薔打算為難墨雲的時候幫上一把。

墨雲……墨雲那個廢物,她死也不要欠他的情!

四人一行,各懷心思。

唯一一匹馬被用來安放不好行動的柳枝姑娘了,腳程也就不快,相反還累人的很。

封薔倒無所謂,她只擔心累壞了溫縈。

“要不我們找間驛站歇歇?”

“不必了,快些走吧。”溫縈搖搖頭,大氅披在了柳枝身上,西北風吹得他更顯羸弱。

可他不願意停,只想快點走,快點回到封家,驗證一件事情。

那沙普爾跟封薔說起話來雖不含糊,但對溫縈卻是不搭不理,連句方才幫他解了圍的謝謝也不說。

竟是記上了那“看珠之仇”嗎?真是個怪小孩呢。

“餵,你會不會騎馬?”封薔忽地問道。

一共四個人,柳枝和溫縈當然都不會,所以她問的自然是沙普爾。

沙普爾想也不想便道:“會,突厥蠻子,都會。”

“嗤,傻小子自己說自己是突厥蠻子呢!”柳枝很久沒說話了,像是有點憋不住,她居然開口嘲笑道。

柳枝這一開口,竟把一路上操勞疲憊的頹靡氣氛化去不少。

“那你不早說!”封薔拍了他腦袋一下,道:“我們找間驛站買匹馬,你我一人騎上一匹,我帶你溫哥哥,你帶這位柳枝姐姐。”

聞此,沙普爾和柳枝竟齊齊道:“不!”

聽這二人異口同聲,封薔不免好笑,便問:“怎麽不好?”

“我不讓這傻小子帶,怕摔。”柳枝解釋。

“我不帶她。”沙普爾言簡意賅。

柳枝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其實封薔也覺得沙普爾不大靠得住。但只要騎上了馬,回城所需的時辰便能縮短一半之多,實在誘人。

正為難著,溫縈卻主動請纓。

“我讓沙普爾帶。”

“這……”

只怕他不願意帶你啊。

“我帶他。”

……好吧。

封薔還能怎樣,還能不同意不成?看了看溫縈的神色表情——顯而易見,不同意是不成的。

有了溫縈相助,柳枝和沙普爾各方歡喜。封薔很快從驛站裏牽出了一匹高大溫馴的棗紅馬來。

西域的馬兒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個頭越高的越溫順,又矮又小的反倒烈性。

卻不知道這孱瘦弱小的西域少年能跨上這麽一匹高頭大馬不能……

正想著,沙普爾“騰”地起身。他片腿跨馬,翻身就上,動作一氣呵成。

都說突厥人是駝峰和馬背上的民族,沒有一個不對騎乘之術手到擒來。今日一見,只道傳說果然不假。

還是不大放心地將溫縈托付給了沙普爾之後,封薔便也爬上自己的馬。

柳枝總算一改方才趴於馬背上的不雅姿勢,坐下從後環抱封薔腰身。

“柳枝姐姐不怕我了?”沿用了墨雲對柳枝尊一貫稱的“姐姐”,封薔調侃道。

柳枝卻笑:“你救了我,自然不可能殺我,我怕什麽。”

“剛才你可不是這樣呢。”封薔也笑了聲,對此不以為意。

想了想,略略回身。言語間好像帶有一絲羞澀,她又道:“有一件事,我打算請教請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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