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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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鐘情
1.
我第一次見到葛天時，已經沿著深山走了不知多久，許久沒有見到過除我以外的生物。
聽到猛禽撲閃翅膀卷起的氣流聲，我擡眼望去，幾片落葉飄零四散，大鳥的影子投射在我面前的土地上，轉瞬即逝。
「曲徑通幽處」
「柳暗花明又一村」
……
一瞬間，我的腦子劃過無數阿爹口中隨意提起的詩篇殘句，突然遺憾起我當時為何不多問一句詩句的意思，到現在只能幹巴巴地感嘆一句“好美啊”。
我當時慢了一拍，擡眼間視線裏滿是那綺麗的尾羽，在陽光下閃著漂亮的金光。
像是城裏華貴柔順不敢細碰的錦緞。
後來，我將這些話告訴葛天。
他攏起翅膀，遮住了半張臉，悶悶地說。
“不過是皮相之美。”
緋紅透過領口慢慢爬上他的脖頸。
我笑起來，伸手去夠他。葛天下意識擡了翅膀，將翅尖的那一簇彩羽放在我掌心。
這下，我能看到他臉上的紅暈，連帶著耳尖都染上粉紅。
好似我的心也特意多跳了幾拍。
“可是，真的很美啊。”
我對他強調。
他別扭地轉過臉不看我。
“葛天？”
他沒說話，只是我手心裏的翅羽更熱了些。
2.
我正式認識葛天是在那之後的第五天，我正好在本子上寫下一個“正”字的最後一筆。
還沒來得及收起東西，周圍就響起同之前那次一樣的風聲。
下一秒，一個低沈的男聲突然開口，驚得我一時握不住筆。毛筆摔落在地上，洇開一團墨色。
“此地不宜久留，盡快離去。”
好似山野妖靈，於深林間規勸旅者。
我拾起筆，昂首望去。
那鳥棲在高處的粗壯枝丫上，正垂目看我。
一身翎羽艷艷，襯得皮膚溫潤如玉，恍若謫仙人。
唯獨有一點不對，
——他沒穿衣服。
鳥不需要穿衣服，人需要穿衣服。
他有著人的頭顱，生著雙翅利爪，上身瑩白如人類，下身卻類猛禽。
那一瞬間我頭腦風暴，好像想了很多，卻又覺得什麽都沒想。
等我回過神，我已將包裹中的衣物狠狠拍在他臉上。
……真是失禮。
等他勉勉強強套上不合尺寸的我的衣袍，我已經收攏思緒，平覆心情後生硬地問他。
“為什麽呢？”
他抿唇，伸翅松了松衣領，他看起來很不適應人類的衣物，也或許是我的衣袍對比他的身形小了些。
“前方不是人類能踏足之地。”
“那如果是神秘學家呢？”
我問他。
我已經走了許久，自然不想走上回頭路。
他沈思了一會，讓開了前面的小徑。
“既然如此，你便往前吧。”
“等等——”
在他展翅之前，我伸手抓住了他的翅尖，他歪了歪頭，不解地看著我。
“你是誰？”
“……稱我葛天即可。”
一人一鳥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應該自我介紹。
“我、大家都叫我阿茯。”
3.
大概是一個人的旅途實在是有些長了，我強求著葛天帶我一同上路。
都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是他皺著眉想了會兒，還是同意了。
……意外的是個心軟的好人、不、好鳥。
葛天對這座山很熟悉。
他會領著我繞過那些猛獸的痕跡，指引我去溪邊補充淡水，有時還會悄無聲息扔下捕捉到的獵物。
「啊……這也好過頭了吧。」
「原先還以為會是什麽新式陷阱，結果這幾天相處下來，竟然真的是個單純的好鳥。」
透過時不時閃著火星的篝火，我看到對面的大鳥垂著眼安靜吃著我遞過去的漿果。
夏夜的蟬聲糾纏不休，火光照耀下，葛天還是那副無欲無求的表情。
“嗯咳，”我試圖打破這種詭異的氛圍，他看過來。
“葛天……滅蒙鳥是什麽樣的呢？”
“生則不斷遷徙遠飛，死便轉瞬化作白骨。”
“噢……”
話題打開了，但又沒有完全開。
“我之後下山了，那你呢？”
“待在山中。”
“你……在山上，多久了？”
“一百餘年。”
“完全看不出來……那你現在幾歲？”
“我自出生便在山中。”
“噢……”
氛圍又沈寂下來了。
我啃了一口烤肉，悶悶地嚼著。
我實在不擅長與人交談。
以前我有阿爹，縱使寒暄，也都是同村人跟我阿爹閑聊。這時阿爹就會給我三文錢，叫我去買根糖葫蘆。
我跑到街邊許多小孩圍著的貨郎那兒，總會特意多拿出存下來的兩文錢，花上五個銅板買上兩串。
等我回到阿爹那兒，他正背著手和村正聊天，我從背後順手把其中一串塞進他手裏。
阿爹就會哈哈大笑，咬下一口糖葫蘆，用空著的手摸我的頭。
“——阿茯？”
葛天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才從回憶中脫離。
“什、什麽事？”
他耐心地重述了一遍之前的話：接下來這一段路不是極度危險，可以就此分別。
哦，對。
這幾日的同行都要使我忘記了，我原本就應該是孤身一人才對。
本就是如此。
“好的，”我點點頭，“明日一早，我就會離去。”
他有些欲言又止。
但我看著他，他最後還是沒說話。
4.
我靠著樹幹，在那一團篝火的溫暖籠罩下合上眼，沈沈睡去，但像是做了一個噩夢，夢中陰冷潮濕，我打了個寒顫，醒來卻全然不記得夢的內容。
原來篝火已經不知不覺中熄滅，只餘灰燼。
太陽還沒升起。
天邊已經開始泛白。
我小心翼翼擡頭看了眼，葛天的頭縮在翅膀裏，羽毛隨風而動，似乎還在沈眠。
視線轉回遠方時，初升的太陽已經露出了一角。赤紅浸染雲霞，金光破曉。
高處沈睡的鳥兒不知道他的翅羽被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
像是朔日裏阿爹買給我的糖畫，一看就心生暖意。
我背上箱子，又細細看了眼。
方才不告而別。
——但沒成功。
僅僅半日後，我就又與葛天相見了。
彼時的我狼狽坐在兩人高的深坑中，右腳扭傷，正從散亂的行李中找合適的藥草。
只聽見翅膀撲閃的聲音，他停在地上，嘆了口氣。
“抱歉，我踩到陷阱了……”我對他尷尬笑笑。
“還能動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時我才看清他左右眼的瞳色不同。
“唔，沒關系，等一會就好了。”
我對他擺手道。
“我先帶你出去。”
他沒等我說話，就飛進了坑洞，佇立在我面前。
我茫然看了會兒，不知他該如何帶上我，無措下一把抱住了他。
他一下子僵住。
我明白這便是我做錯了。
正要松手，他暗暗說了聲“抓穩”，便揚翅起飛，像是一陣風拖著，眨眼間就停了平地。
我紅著臉急急松開手，忙對他鞠躬道謝。
他擡翅遮住半張臉，話裏話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
……果然，不對勁的只有我。
5.
葛天他，比世界上大半人都要好。
他執意送我下山。
盡管我的腳傷在一刻鐘後不藥而愈，盡管我對他坦白我並不會死。
“……這是我的神秘術。”我說，“雖然我並不知道它的緣由，但我不會死去，受到的傷害也會在短時間內愈合……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沒有以前的記憶，我想知道我是誰。”
是的，阿爹從山上撿到我時，我滿身血汙，生命垂危，可奇跡般的，等他背著我回到藥房，我身上只剩下淺淺幾個疤。
阿爹是個大好人，他瞞下了我的異常，把失憶的我當成親女兒看待，一身醫術盡心盡力教給我，告訴我人世間的生存之道。
但好人總是短命。
……
輕柔的羽毛擦過我的臉，我才意識到我哭了。
面前傳說中的滅蒙鳥像是人一樣為我拭淚。
“對不起，對不起……”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與誰說話，我只是突然覺得，嘴巴裏滿是澀味。
那天晚上，我和葛天坐在樹上，看到山下萬家燈火如游龍，璀璨似群星。
葛天為了安慰我，主動提起他的見聞：
“我此前歲歲除夜，自山頂下望，見到匯入下游與支流的那些河燈，在黑夜中如光帶一般醒目。”
“他們較這城中所謂徹夜通明的庭燎更亮，更具生命力。”
“可惜今日不是除夕，見不到河燈。”
我有些遺憾。
“嗯，”他似是有些躊躇，猶豫了許久才開口，“若你想，今年可與我一同賞燈。”
我快速轉過頭去看他，正好撞進他的眼眸。
漂亮的異瞳像是閃著光的珠寶，溫柔地等著我的答覆。
周圍的溫度似乎驟然升高，我知道葛天的話無關情愛，但實在動人心弦。
我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地說：“我、現在還是夏天，至少、至少冬日再說吧。”
“好。”
他終於露出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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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葛天時，已經沿著深山走了不知多久，許久沒有見到過除我以外的生物。
聽到猛禽撲閃翅膀卷起的氣流聲，我擡眼望去，幾片落葉飄零四散，大鳥的影子投射在我面前的土地上，轉瞬即逝。
「曲徑通幽處」
「柳暗花明又一村」
……
一瞬間，我的腦子劃過無數阿爹口中隨意提起的詩篇殘句，突然遺憾起我當時為何不多問一句詩句的意思，到現在只能幹巴巴地感嘆一句“好美啊”。
我當時慢了一拍，擡眼間視線裏滿是那綺麗的尾羽，在陽光下閃著漂亮的金光。
像是城裏華貴柔順不敢細碰的錦緞。
後來，我將這些話告訴葛天。
他攏起翅膀，遮住了半張臉，悶悶地說。
“不過是皮相之美。”
緋紅透過領口慢慢爬上他的脖頸。
我笑起來，伸手去夠他。葛天下意識擡了翅膀，將翅尖的那一簇彩羽放在我掌心。
這下，我能看到他臉上的紅暈，連帶著耳尖都染上粉紅。
好似我的心也特意多跳了幾拍。
“可是，真的很美啊。”
我對他強調。
他別扭地轉過臉不看我。
“葛天？”
他沒說話，只是我手心裏的翅羽更熱了些。
2.
我正式認識葛天是在那之後的第五天，我正好在本子上寫下一個“正”字的最後一筆。
還沒來得及收起東西，周圍就響起同之前那次一樣的風聲。
下一秒，一個低沈的男聲突然開口，驚得我一時握不住筆。毛筆摔落在地上，洇開一團墨色。
“此地不宜久留，盡快離去。”
好似山野妖靈，於深林間規勸旅者。
我拾起筆，昂首望去。
那鳥棲在高處的粗壯枝丫上，正垂目看我。
一身翎羽艷艷，襯得皮膚溫潤如玉，恍若謫仙人。
唯獨有一點不對，
——他沒穿衣服。
鳥不需要穿衣服，人需要穿衣服。
他有著人的頭顱，生著雙翅利爪，上身瑩白如人類，下身卻類猛禽。
那一瞬間我頭腦風暴，好像想了很多，卻又覺得什麽都沒想。
等我回過神，我已將包裹中的衣物狠狠拍在他臉上。
……真是失禮。
等他勉勉強強套上不合尺寸的我的衣袍，我已經收攏思緒，平覆心情後生硬地問他。
“為什麽呢？”
他抿唇，伸翅松了松衣領，他看起來很不適應人類的衣物，也或許是我的衣袍對比他的身形小了些。
“前方不是人類能踏足之地。”
“那如果是神秘學家呢？”
我問他。
我已經走了許久，自然不想走上回頭路。
他沈思了一會，讓開了前面的小徑。
“既然如此，你便往前吧。”
“等等——”
在他展翅之前，我伸手抓住了他的翅尖，他歪了歪頭，不解地看著我。
“你是誰？”
“……稱我葛天即可。”
一人一鳥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應該自我介紹。
“我、大家都叫我阿茯。”
3.
大概是一個人的旅途實在是有些長了，我強求著葛天帶我一同上路。
都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是他皺著眉想了會兒，還是同意了。
……意外的是個心軟的好人、不、好鳥。
葛天對這座山很熟悉。
他會領著我繞過那些猛獸的痕跡，指引我去溪邊補充淡水，有時還會悄無聲息扔下捕捉到的獵物。
「啊……這也好過頭了吧。」
「原先還以為會是什麽新式陷阱，結果這幾天相處下來，竟然真的是個單純的好鳥。」
透過時不時閃著火星的篝火，我看到對面的大鳥垂著眼安靜吃著我遞過去的漿果。
夏夜的蟬聲糾纏不休，火光照耀下，葛天還是那副無欲無求的表情。
“嗯咳，”我試圖打破這種詭異的氛圍，他看過來。
“葛天……滅蒙鳥是什麽樣的呢？”
“生則不斷遷徙遠飛，死便轉瞬化作白骨。”
“噢……”
話題打開了，但又沒有完全開。
“我之後下山了，那你呢？”
“待在山中。”
“你……在山上，多久了？”
“一百餘年。”
“完全看不出來……那你現在幾歲？”
“我自出生便在山中。”
“噢……”
氛圍又沈寂下來了。
我啃了一口烤肉，悶悶地嚼著。
我實在不擅長與人交談。
以前我有阿爹，縱使寒暄，也都是同村人跟我阿爹閑聊。這時阿爹就會給我三文錢，叫我去買根糖葫蘆。
我跑到街邊許多小孩圍著的貨郎那兒，總會特意多拿出存下來的兩文錢，花上五個銅板買上兩串。
等我回到阿爹那兒，他正背著手和村正聊天，我從背後順手把其中一串塞進他手裏。
阿爹就會哈哈大笑，咬下一口糖葫蘆，用空著的手摸我的頭。
“——阿茯？”
葛天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才從回憶中脫離。
“什、什麽事？”
他耐心地重述了一遍之前的話：接下來這一段路不是極度危險，可以就此分別。
哦，對。
這幾日的同行都要使我忘記了，我原本就應該是孤身一人才對。
本就是如此。
“好的，”我點點頭，“明日一早，我就會離去。”
他有些欲言又止。
但我看著他，他最後還是沒說話。
4.
我靠著樹幹，在那一團篝火的溫暖籠罩下合上眼，沈沈睡去，但像是做了一個噩夢，夢中陰冷潮濕，我打了個寒顫，醒來卻全然不記得夢的內容。
原來篝火已經不知不覺中熄滅，只餘灰燼。
太陽還沒升起。
天邊已經開始泛白。
我小心翼翼擡頭看了眼，葛天的頭縮在翅膀裏，羽毛隨風而動，似乎還在沈眠。
視線轉回遠方時，初升的太陽已經露出了一角。赤紅浸染雲霞，金光破曉。
高處沈睡的鳥兒不知道他的翅羽被陽光照耀下，熠熠閃光。
像是朔日裏阿爹買給我的糖畫，一看就心生暖意。
我背上箱子，又細細看了眼。
方才不告而別。
——但沒成功。
僅僅半日後，我就又與葛天相見了。
彼時的我狼狽坐在兩人高的深坑中，右腳扭傷，正從散亂的行李中找合適的藥草。
只聽見翅膀撲閃的聲音，他停在地上，嘆了口氣。
“抱歉，我踩到陷阱了……”我對他尷尬笑笑。
“還能動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時我才看清他左右眼的瞳色不同。
“唔，沒關系，等一會就好了。”
我對他擺手道。
“我先帶你出去。”
他沒等我說話，就飛進了坑洞，佇立在我面前。
我茫然看了會兒，不知他該如何帶上我，無措下一把抱住了他。
他一下子僵住。
我明白這便是我做錯了。
正要松手，他暗暗說了聲“抓穩”，便揚翅起飛，像是一陣風拖著，眨眼間就停了平地。
我紅著臉急急松開手，忙對他鞠躬道謝。
他擡翅遮住半張臉，話裏話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
……果然，不對勁的只有我。
5.
葛天他，比世界上大半人都要好。
他執意送我下山。
盡管我的腳傷在一刻鐘後不藥而愈，盡管我對他坦白我並不會死。
“……這是我的神秘術。”我說，“雖然我並不知道它的緣由，但我不會死去，受到的傷害也會在短時間內愈合……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沒有以前的記憶，我想知道我是誰。”
是的，阿爹從山上撿到我時，我滿身血汙，生命垂危，可奇跡般的，等他背著我回到藥房，我身上只剩下淺淺幾個疤。
阿爹是個大好人，他瞞下了我的異常，把失憶的我當成親女兒看待，一身醫術盡心盡力教給我，告訴我人世間的生存之道。
但好人總是短命。
……
輕柔的羽毛擦過我的臉，我才意識到我哭了。
面前傳說中的滅蒙鳥像是人一樣為我拭淚。
“對不起，對不起……”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與誰說話，我只是突然覺得，嘴巴裏滿是澀味。
那天晚上，我和葛天坐在樹上，看到山下萬家燈火如游龍，璀璨似群星。
葛天為了安慰我，主動提起他的見聞：
“我此前歲歲除夜，自山頂下望，見到匯入下游與支流的那些河燈，在黑夜中如光帶一般醒目。”
“他們較這城中所謂徹夜通明的庭燎更亮，更具生命力。”
“可惜今日不是除夕，見不到河燈。”
我有些遺憾。
“嗯，”他似是有些躊躇，猶豫了許久才開口，“若你想，今年可與我一同賞燈。”
我快速轉過頭去看他，正好撞進他的眼眸。
漂亮的異瞳像是閃著光的珠寶，溫柔地等著我的答覆。
周圍的溫度似乎驟然升高，我知道葛天的話無關情愛，但實在動人心弦。
我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地說：“我、現在還是夏天，至少、至少冬日再說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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