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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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離開朝炔城出奇地順利。
火折子上下的並不是很重的毒，但“流落”跟“露光”混和的迷毒效果極好，弦矜一時半刻醒不過來，穆刀笙此時肯定不願見人，朝炔城上下群龍無首，誰下令來攔人。
疊齋卻不敢怠慢，讓素箋跟芽兒先去官道等他，去鎮上找馬車過來。
素箋眼兒一飄，笑盈盈地道：“公子就放心將兩個弱質女流擱在這種地方？若是出了什麽事，豈不是令人扼腕？”
“素箋不是精明得很嗎？會出什麽事？”疊齋瞇著眼這麽應。
素箋聞言就笑：“公子這麽信任素箋，素箋又怎麽好辜負公子的信任呢。公子放心去就是了。”她原本就沒有打算要這少年一起留下的意思。若說她跟芽兒是弱質女流，那麽疊齋就只能算是文弱書生，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可她就是喜歡看疊齋刻薄的神情，看著他不屑淡漠的樣子，再想想他心軟單純的本性，怎麽想都是可愛得很。
疊齋一離開，她便帶著芽兒躲進林子去了。雖說朝炔城的人不會這麽快追來，但以防萬一總是沒錯的。
半個時辰之後，遠遠地有馬車駛來。
駕馬的是疊齋自己。他總是小心翼翼，不想讓任何人有機可乘。
素箋拉著芽兒從林子裏鉆出來。
疊齋停下馬車，伸手要拉素箋上去。
素箋盯著眼前纖瘦蒼白的手遲疑了一下，笑笑：“素箋不敢勞煩公子。”便一手扶住馬車，一手拉起裙擺，躍上了馬車。
芽兒更是輕巧，隨隨便便就爬了上去。
疊齋看了眼自己的手，轉頭望著素箋問：“你會不會駕車？”
“嗯……素箋不會。”素箋有些奇怪地回望他。“公子不舒服嗎？”
“芽兒會，芽兒來駕好不好？”
疊齋看看芽兒天真爛漫的眼睛，一時沈默，回過頭淡淡地道：“算了，你們在馬車裏休息一陣。”
“公子要帶我們去哪裏？”
疊齋聲音有幾份低啞，像是極不樂意地應了一句：“錢塘。”他手一揚，駿馬疾馳而出。
朝炔城的勢力不小，要在短期內找一個安全的所在，錢塘佘府自然是最好的去處。
有白草的事在先，疊齋原想能走多遠便走多遠，沒想到離開不到十日便要回來，還帶著兩個大包袱。
疊齋掌著韁繩的手猛地捏緊，卻是一陣刺痛，幾乎讓他驟然松手。
那弦矜下手半點分寸沒有，雖不至於捏斷手骨，但筋骨一定傷著了。
他微微呼了口氣，不知自己幾時這麽狼狽過。
*
幸好錢塘距離思安鎮不過四十裏路，疊齋駕車又駕得極快，日落不久便進了錢塘城門。
“公子，到了嗎？”素箋感覺馬車慢下來，攬起簾子問。
疊齋不太情願地應了一聲：“嗯。”
素箋微微一擡頭，眼中便撞入了“鳳求凰”三個字，讓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疊齋詫異地回頭看她，再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冷哼一聲：“在這裏呆過還怕看到嗎？”
素箋看了他一眼，慢慢將簾子放下，眼神哀怨。
疊齋莫明有一種罪惡感，像是自己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一樣。他甩甩頭，向佘府門口望去，不意外地看到闌棠站在門口。
他這麽駕著馬車進城原是招搖過市，佘府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闌棠知道他的脾氣，怕是他出了什麽意外才肯踏入錢塘城，早早在門口等他。
遠遠見到他駕著馬車過去，看去似乎還算無事，闌棠多少松了口氣，迎上前問：“怎麽自己駕車？”
疊齋支著額，淡淡地瞥了眼身後：“惹了一堆麻煩。”自從他離開佘府之後就沒遇到過好事。先是遇到第一號大麻煩——素箋，然後又因為這個第一號大麻煩惹上第二大麻煩——朝炔城，最後再因為這兩大麻煩惹上第三大麻煩——芽兒。
“自己駕著車子亂跑，當然會不舒服！”闌棠看到他的動作，沒好氣地扶住他的手準備牽他下來。
疊齋卻是將手一縮，皺眉道：“我自己來。”
他縮得飛快，但闌棠還是眼尖地瞥到了他手上的傷。因為傷到筋骨，沒有及時處理，還連著幾個時辰用力，原本只是帶著烏青的手已經腫了起來。
“藏什麽？手怎麽了？”闌棠清雋的臉繃得死緊。
“沒什麽，只是受了點小傷，你不要大驚小怪！”疊齋低低應了一句，轉身攬起簾子：“你們也下車！”
“哦。”芽兒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乖乖地跳下車來。
素箋遲疑了一下，也慢慢悠悠地靠過來，牽著裙子秀秀氣氣地小步跳下馬車。對闌棠嫣然一笑：“佘大公子有禮。”她從小便在錢塘，不知聽過多少關於這個商賈世家的傳說。
闌棠眼神奇怪地盯著她看了兩眼，回頭囑咐下人帶她跟芽兒去休息，然後轉頭調侃：“我怎麽不知道你有這麽漂亮的老婆，還生了個這麽大的女兒？”
疊齋瞪了他一眼，剛要說些什麽反駁他，心裏卻浮現出白草的影子，讓他心頭一緊，將話吞了回去。
見到他臉色有異，闌棠哪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疊齋。”闌棠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小心避開他手上的紅腫，扶他下來。
疊齋這次沒有甩開他，垂著頭低低應了一聲。
“白草說他活二十年已經夠了，讓你不要自責。”
疊齋聞言笑了笑。就是因為那個孩子是太溫潤乖巧的人，所以他才會耿耿於懷吧？“我去看看他。”他徑自往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卻是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闌棠吩咐人把馬牽去後門，回身剛好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瘋子！也不知道你做什麽去了！還要不要命了？我先帶你去客房休息，改日再見白草也不遲。”
疊齋由著他扶著自己，從懷裏取出藥瓶來。
闌棠把藥瓶從他手裏奪了過去，厲聲問：“你知不知道這個東西會要你命的？”這人是瘋了嗎？
“進去再說。”疊齋全身發軟，沒有力氣跟他吵。
“瘋子！”闌棠再罵了一句，扶著他走。
*
客房內，疊齋安靜地伏在桌上，等暈眩過去。
闌棠坐在太師椅上，盯著手裏的藥瓶，越是看眉頭皺得越緊。
良久之後，他微微嘆了口氣，起身走過去拍拍疊齋的肩：“你上床休息吧，別逞強了。”
疊齋頭也不擡地說：“我是大夫，我自己知道。”
“你是大夫？”闌棠握緊手中的瓶子，有著莫明的火氣，“你是大夫沒錯！那你好歹考慮一下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了這種劇毒！就算要壓制你體內的毒藥，有必要下毒毒自己嗎？”
“我當然知道。”疊齋懶懶地應，聲音有點微的模糊。
闌棠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最近被弟弟白草的事弄得過於煩躁了，搔搔頭道：“就算那些毒在你體內相生相克，這些毒對你身體的傷害並不小，你就不能換個法子來壓制毒藥嗎？比如……”他很用力地想，“解毒？”
疊齋勉強擡起頭來：“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
闌棠心驚地發現他不但臉色蒼白憔悴，竟然連眉心都染上了一抹晦色，怔了怔，緩緩問出口：“沒有辦法嗎？”
“我沒這麽說……”
“你也沒有辦法解毒是不是？”
“我沒有這麽說！”疊齋幾乎要被他煩死，“把藥給我，我自有分寸。你最近太過緊張了，回去先讓自己好好休息休息再說！”
闌棠指著手裏的瓶子：“瘋子！這是毒不是藥！”
疊齋無奈地搓了搓眉心：“畫闌棠……”
闌棠坐下來聽他要說什麽。
“我體內的毒不是一種兩種，而是上百種，雖然相生相克，但也積毒難消。這些毒不是一朝一夕解得了的，所以我需要先用毒壓制發作，才有時間解毒。所以……拿來！”
“我真想不明白你學醫的時候怎麽會惹了這麽一身劇毒……”
“以身試毒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你不要大驚小怪……”
看到他還在猶豫，疊齋眉一揚，冷冷地道：“若是不想明天看到我七孔流血死在床上，就拿來！”
“你這個……”闌棠真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這種事情居然用這種威脅他的口吻說出口……
“瘋子？”疊齋提醒他已經說了無數次了。
闌棠將藥重重地擱在桌上，罵道：“瘋子！”
*
白草的樓閣離得前庭極遠，是為了白草專心養傷騰出的屋子。
屋裏小小的孩子半臥在塌，眼神飄忽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麽，聽到推門的聲音，轉過頭，笑笑，一貫的乖巧柔軟：“大哥說你不舒服，你應該休息。”
“那是昨天的事。”疊齋走到床邊坐下搭他的脈。
“你的右手受傷了？”白草看到他搭脈的是左手，傾著頭問。
疊齋淡淡應了一聲，專心診脈，許久才縮手道：“闌棠將你照顧得極好。”
“爹娘，哥哥姐姐都太擔心了。”
疊齋微皺了下眉，遲疑了一下，問道：“我讓人帶給你的話，你可知道了？”他希望闌棠沒有將此事瞞著白草。
“勸我淡泊世事，不聞不問，如此興許可至弱冠？”白草的記性很好，垂著眼睫重覆了一遍，有些落寞，再擡起眼瞼卻又是：“大哥沒有把我的話告訴你嗎？”
闌棠說——白草說他活二十年已經夠了，讓你不要自責。
疊齋一下怔住，冷笑一聲，改坐到桌邊，倒了一杯茶喝著。白草若是未得知自己下的診斷又怎麽會讓闌棠告訴他這一番話……
“我胸口已經不疼了。”白草看看他扳起的面孔，指指自己胸口接近心脈的地方。
“不疼跟無事完全是兩回事。”疊齋冷著眉目應道。
“我能自己吃飯了。”
“你在受傷前不是自己吃飯嗎？”疊齋瞪了那張過於純凈的面龐一眼。
“過幾天就能下床了。”
疊齋將手中的杯子重重擱在桌子上。這孩子知道自己受的是什麽傷？“我沒有允許！不準！”
白草笑笑，不跟他辯。
“啊……疊齋，你看！”
“看什麽？”疊齋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看見窗外的梅枝，因為不是梅開的季節，張著枝葉顯得有些醜陋。
“生了果實了。”白草的眼神透過那些掛在枝頭的小小青果飄得很遠。
疊齋翻了個白眼，起身道：“我囑咐你的話，你好生記得，否則什麽弱冠也是妄想！”
白草將視線收回，有些無辜地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
“九歲孩童就有個九歲孩童的樣子，不要這麽懂事清靈！過早成熟結果沒有什麽好下場的。”疊齋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猛地想起——這個孩子的結果自己還不清楚嗎？他的腳步頓了一頓，便加快步伐離開。
離開樓閣，便是梅林。
疊齋看到梅樹上的青澀果實，心頭微微一窒，轉頭再看，映入眼簾的卻是樓閣前“無心”二字。那個孩子準備做個無心人嗎？因為知道自己會早死，所以就裝作不在乎，裝作不在意，不要別人記住自己，不要別人記得自己的好，希望自己死掉的時候沒有人傷心嗎？
但是無心……就一定不會傷人嗎？疊齋冷笑。
莫說佘府的人都知道他這點心思，只是不去點破而已，這十年中會發生什麽事，有什麽轉變誰又知道……
*
疊齋、素箋與芽兒三人在佘府呆了半月之久。
闌棠向人探聽過朝炔城的消息。但朝炔城向來行事隱秘，竟然探聽不出什麽，一切風平浪靜得詭異。
疊齋的身體偏弱，傷恢覆得很慢，但過了半月時間手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體內的那些劇毒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相生相克到如今，也被他自己壓了下去，並沒有再發。
素箋素來言行得體，落落大方，便是處得久了，她自己不把本性露出來，任誰又會知道疊齋在她那裏吃了多少悶虧。所以她在佘府的人緣極好。賢惠美貌的佘夫人對她喜歡得不得了，就差沒直接收了她做女兒。
芽兒也是乖巧聰慧，長相又討喜。佘府裏上到佘老爺，下到佘府婢女都疼她得緊。知道她身世的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惜。
佘府的家人都極親近，餐桌上常是歡聲笑語。
疊齋看著這些，心裏盤算著是否讓素箋跟芽兒留在佘府，便約了闌棠晚飯後在梅林裏談此事。
“讓素箋跟芽兒留在佘府？”
疊齋點頭。
“這樣也好。爹跟娘都很喜歡她們，早想把她們倆收做女兒，我再去說說，水到渠成，佘府不多這兩雙筷子。”闌棠顯然也不討厭這兩個女孩。
“你不是喜歡上那丫頭了吧？”疊齋拿眼角瞥了他一眼。
“素箋？你開什麽玩笑？”闌棠不屑罵了一句，轉而停下腳步看著他，不懷好意地仔細打量：“你不是在吃醋吧？”
疊齋輕輕一哼，繼續往前走：“我只是覺得你和那丫頭過往甚密，若是以後郎情妾意卻掛了兄妹的名分，不免太過麻煩。”
“你還真是難得這麽好心。”
疊齋臉色微微一白，沒說什麽。
闌棠正想著跟父母親提這件事，並未註意到他的不妥。
“闌棠，你身上有多少銀子？”
闌棠聞言微訝地望了他一眼，把腰上的荷包解下扔給他，問：“你要銀兩做什麽？”好端端地問他要銀兩？實在有些奇怪。
“素箋那丫頭似乎之前都呆在鳳求凰，我當日帶她出來也沒多想，既然她現在要留在錢塘，自然要是清白之身。你難道希望以後鳳求凰的老鴇拿著賣身契來求見佘府小姐？”
“鳳求凰？”闌棠“啊”了一聲，舉著扇子指向佘府以西的方向，問：“那個錢塘府最大的青樓？”
疊齋將荷包裏的銀票都取出來，將剩下的碎銀倒回荷包，扔還給闌棠，順帶瞪了他一眼：“怎麽？”
“也沒什麽……就是……”闌棠倒不會因此看不起素箋，只不過……“既然素箋在鳳求凰長大，錢塘必然有不少人認識她，這樣好嗎？”
“你們佘家說是佘家小姐，誰敢說不是？”疊齋皺眉。
“不如……”闌棠煩惱地敲著腦袋，一個頭兩個大。
這時素箋拉著芽兒遠遠地過來。
疊齋向她招招手：“素箋。”他叫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點點幽冷。“我跟闌棠商量，要你跟芽兒留在佘府。”
“留在佘府？”素箋怔了一怔。
“哥哥，你不要我跟姐姐了嗎？”芽兒上前拉住疊齋的袖子。
疊齋摸摸她的頭，向來不忍心對孩子厲色：“我會來看你們的。”
闌棠看著芽兒拉著疊齋的手，覺得有趣，笑道：“疊齋，看來你這刻薄性子嚇不到孩子。”
“公子……”
疊齋警覺地望向素箋，等著聽她又要說什麽。
“公子當日不是答應讓素箋跟在公子身邊學醫了嗎？公子怎麽可以言而無信？”
疊齋明明知道自己沒有答應她，但看著她正義凜然的神情，卻有種似乎自己是真的答應她了的錯覺。他呼了一口氣，道：“我沒答應你。”
“素箋可有告訴公子素箋要在公子身邊侍奉？”
疊齋肯定自己在她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的意味，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句話並沒有任何漏洞才應道：“有，可是我拒絕了。”
素箋點頭：“是。公子還說要幫素箋安排。”
疊齋微微松了口氣，淡淡地道：“我的安排就是讓你們留在佘府。”
素箋嫣然一笑：“公子做這樣的安排，素箋知道是為了素箋跟芽兒好。佘府的人也待我二人極好。”她對著旁邊的闌棠笑笑，續道：“但素箋希望能謀生自己照顧自己，要公子教我醫術。”
疊齋剛要說什麽，素箋又截道：“公子說沒有興趣帶一個累贅在身邊。”
“既然如此……”疊齋的話說了一半，想到了素箋下面要說什麽，臉上微微變色。
“素箋說素箋不會拖累公子，素箋還說……”素箋瞟了他一眼，眼中帶上一抹笑意，“公子不帶素箋同行無妨，但不能阻止素箋在身後侍侯。公子沒有拒絕呢！”
疊齋一時語塞，瞠目道：“這……”他當日是被這丫頭氣暈了頭，所以奪門而出，未料到會就此落下口實。
他瞪著素箋，素箋笑瞇瞇地回望他。
闌棠看著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嗤笑出聲：“難得看到疊齋被壓得死死，素箋，你功不可沒！”
疊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將頭轉向素箋，聲音各位地幽冷：“你的意思是非要跟著我不可了？”
闌棠皺眉：“疊齋……”
“你閉嘴！”疊齋頭也不回地喝止，瞇起的眼睫間眼神冰冷。
“哥哥……”芽兒被他嚇了一跳，直覺以為他要傷害素箋，伸手抱住他的腰，不讓他靠近素箋。
疊齋停下腳步，低頭輕輕拉開芽兒的手，再向前一步：“你說了這麽多，設了套子等我跳進去，不過是要我就此作罷，帶著你一起上路罷了。只是你以為我是那種說是一便是一，說是二便是二的君子嗎？”他冷笑一聲，“我從來不信什麽承諾誓言，對於承諾誓言沒有你想的那麽在意。何況——我也根本沒答應你什麽！”
素箋相識他近一月，倒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冷冽的神情，生生退了一步，強做鎮定道：“公子明明沒有拒絕！”
“沒有拒絕又怎樣？”疊齋把她的驚惶失措看在眼裏，“我都說了，連答應的事我都可以不看在眼裏，何況是我沒答應的事！”他衣袖一拂，像是甩落了一地的麻煩。
“當日我救你本是自找麻煩，若還答應讓你跟在身邊豈不是瘋了？”
疊齋逼得近了，素箋連連退步：“素箋……只是不願寄人籬下，想要跟隨公子學醫，公子何必說得如此絕情？”
“學醫？”疊齋再笑，“這句話裏有多少真心你自己明白，何必要我說出來？你若說自己孤苦無依，我可以給你很多親人。你若說自己無以為生，錢塘商賈世家的佘府也供得起你吃穿。你若說學醫……我可以幫你找很多師父，何必非要跟著我不可？也不知道你——是何居心！”
他說得狠了，素箋一咬牙，反駁道：“素箋不願意寄人籬下又有什麽不對？想要學了醫術自力更生又何不對？”
“沒什麽不對！”疊齋哼了一聲，“你哪裏學來這套死纏濫打糾纏男人的謀生手段？可惜不巧！我不吃這一套！”
素箋心頭一痛，有些愕然地瞪著他，不信他會說出這種話來傷人。
“公子……”素箋低低地喚，下唇被咬得毫無血色，“千色疊齋！你……”
“就是這樣！”疊齋瞇著眼懶懶地截口，“你不是早就想要這麽叫我？想要罵我嗎？何必裝作一副纖弱女流，不經風雨的模樣？何必裝作對我感激涕零的樣子？在鳳求凰裏學的東西——你該扔了！”
他說完這些微微呼出一口氣，知道自己的性子真是傷人，卻沒有打算改口。
“哥哥你不能這麽說姐姐！”被闌棠抱在懷裏的芽兒早就哭出聲來，掙紮著要沖過來，“姐姐是好人……姐姐是好人……”
疊齋笑笑，低下頭淡淡說了一句：“我沒有說她不是好人……”
他秀氣的眉皺了皺，擡起頭問：“素箋，我是不會帶著你走的，你跟芽兒留在佘府！”他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卻是命令的口吻。
“不！”素箋的臉上早沒了八面玲瓏的笑容，蒼白得只剩下少女的倔強。“芽兒留在這裏，我走！”
芽兒聞言狠狠咬了闌棠一口。
“餵！”闌棠吃痛放手。
芽兒借機飛快地跑開，沖到素箋身邊抱住她：“姐姐帶我一起走！我要跟著姐姐。”
“可是……跟著姐姐沒有好日子過呢……”素箋憐惜地看著芽兒。
“我要跟著姐姐！”芽兒說得幹脆利落。
素箋摸摸芽兒被淚濕的面龐，笑起來：“好，我帶你一起走。我們兩個人一起，去賣唱去做工去要飯，不會被餓死！”
“不會吧？你不會就這樣準備帶著芽兒去要飯吧？”闌棠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瞥了疊齋一眼做眼色，希望他能將事情挽回。他爹娘可是對這兩個女孩都歡喜得很，若是被疊齋這樣氣走，還不拆了自己的骨頭？
疊齋欲言又止，慢慢將方才從闌棠那裏借的銀票取出來：“這裏是兩千銀票，算我借你。”
“我才不會……”素箋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突然笑起來，笑靨如花，嬌俏美艷：“好，拿來就是！送到眼前的銀子不拿豈是素箋的作風！”她將銀票收下，牽了芽兒就走。
“你就這樣讓她們走了？”闌棠怔怔地望著疊齋。
疊齋緩緩走了幾步，應道：“那女人既不要寄人籬下又不要靠人生存，還能怎樣？難不成你要我真收她在身邊？”
淡眉薄唇，襯上蒼白的臉色，顯得分外淡薄。
闌棠苦笑。這個男人不喜歡做沒把握的事——包括照顧兩個無自保能力的少女。
“你派人照顧她們，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裏？”
“回家。”疊齋幹脆地轉身離開，毫不猶豫，絕不停留。
他心中只望這一生再不見那怪異的女子，這樣一切就都還在他掌握之中，不會有什麽改變……
但他絕不曾想到，這個女子竟是怎樣不願與他分離，用盡方法也要逼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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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朝炔城出奇地順利。
火折子上下的並不是很重的毒，但“流落”跟“露光”混和的迷毒效果極好，弦矜一時半刻醒不過來，穆刀笙此時肯定不願見人，朝炔城上下群龍無首，誰下令來攔人。
疊齋卻不敢怠慢，讓素箋跟芽兒先去官道等他，去鎮上找馬車過來。
素箋眼兒一飄，笑盈盈地道：“公子就放心將兩個弱質女流擱在這種地方？若是出了什麽事，豈不是令人扼腕？”
“素箋不是精明得很嗎？會出什麽事？”疊齋瞇著眼這麽應。
素箋聞言就笑：“公子這麽信任素箋，素箋又怎麽好辜負公子的信任呢。公子放心去就是了。”她原本就沒有打算要這少年一起留下的意思。若說她跟芽兒是弱質女流，那麽疊齋就只能算是文弱書生，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可她就是喜歡看疊齋刻薄的神情，看著他不屑淡漠的樣子，再想想他心軟單純的本性，怎麽想都是可愛得很。
疊齋一離開，她便帶著芽兒躲進林子去了。雖說朝炔城的人不會這麽快追來，但以防萬一總是沒錯的。
半個時辰之後，遠遠地有馬車駛來。
駕馬的是疊齋自己。他總是小心翼翼，不想讓任何人有機可乘。
素箋拉著芽兒從林子裏鉆出來。
疊齋停下馬車，伸手要拉素箋上去。
素箋盯著眼前纖瘦蒼白的手遲疑了一下，笑笑：“素箋不敢勞煩公子。”便一手扶住馬車，一手拉起裙擺，躍上了馬車。
芽兒更是輕巧，隨隨便便就爬了上去。
疊齋看了眼自己的手，轉頭望著素箋問：“你會不會駕車？”
“嗯……素箋不會。”素箋有些奇怪地回望他。“公子不舒服嗎？”
“芽兒會，芽兒來駕好不好？”
疊齋看看芽兒天真爛漫的眼睛，一時沈默，回過頭淡淡地道：“算了，你們在馬車裏休息一陣。”
“公子要帶我們去哪裏？”
疊齋聲音有幾份低啞，像是極不樂意地應了一句：“錢塘。”他手一揚，駿馬疾馳而出。
朝炔城的勢力不小，要在短期內找一個安全的所在，錢塘佘府自然是最好的去處。
有白草的事在先，疊齋原想能走多遠便走多遠，沒想到離開不到十日便要回來，還帶著兩個大包袱。
疊齋掌著韁繩的手猛地捏緊，卻是一陣刺痛，幾乎讓他驟然松手。
那弦矜下手半點分寸沒有，雖不至於捏斷手骨，但筋骨一定傷著了。
他微微呼了口氣，不知自己幾時這麽狼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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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錢塘距離思安鎮不過四十裏路，疊齋駕車又駕得極快，日落不久便進了錢塘城門。
“公子，到了嗎？”素箋感覺馬車慢下來，攬起簾子問。
疊齋不太情願地應了一聲：“嗯。”
素箋微微一擡頭，眼中便撞入了“鳳求凰”三個字，讓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疊齋詫異地回頭看她，再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冷哼一聲：“在這裏呆過還怕看到嗎？”
素箋看了他一眼，慢慢將簾子放下，眼神哀怨。
疊齋莫明有一種罪惡感，像是自己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一樣。他甩甩頭，向佘府門口望去，不意外地看到闌棠站在門口。
他這麽駕著馬車進城原是招搖過市，佘府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闌棠知道他的脾氣，怕是他出了什麽意外才肯踏入錢塘城，早早在門口等他。
遠遠見到他駕著馬車過去，看去似乎還算無事，闌棠多少松了口氣，迎上前問：“怎麽自己駕車？”
疊齋支著額，淡淡地瞥了眼身後：“惹了一堆麻煩。”自從他離開佘府之後就沒遇到過好事。先是遇到第一號大麻煩——素箋，然後又因為這個第一號大麻煩惹上第二大麻煩——朝炔城，最後再因為這兩大麻煩惹上第三大麻煩——芽兒。
“自己駕著車子亂跑，當然會不舒服！”闌棠看到他的動作，沒好氣地扶住他的手準備牽他下來。
疊齋卻是將手一縮，皺眉道：“我自己來。”
他縮得飛快，但闌棠還是眼尖地瞥到了他手上的傷。因為傷到筋骨，沒有及時處理，還連著幾個時辰用力，原本只是帶著烏青的手已經腫了起來。
“藏什麽？手怎麽了？”闌棠清雋的臉繃得死緊。
“沒什麽，只是受了點小傷，你不要大驚小怪！”疊齋低低應了一句，轉身攬起簾子：“你們也下車！”
“哦。”芽兒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乖乖地跳下車來。
素箋遲疑了一下，也慢慢悠悠地靠過來，牽著裙子秀秀氣氣地小步跳下馬車。對闌棠嫣然一笑：“佘大公子有禮。”她從小便在錢塘，不知聽過多少關於這個商賈世家的傳說。
闌棠眼神奇怪地盯著她看了兩眼，回頭囑咐下人帶她跟芽兒去休息，然後轉頭調侃：“我怎麽不知道你有這麽漂亮的老婆，還生了個這麽大的女兒？”
疊齋瞪了他一眼，剛要說些什麽反駁他，心裏卻浮現出白草的影子，讓他心頭一緊，將話吞了回去。
見到他臉色有異，闌棠哪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疊齋。”闌棠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小心避開他手上的紅腫，扶他下來。
疊齋這次沒有甩開他，垂著頭低低應了一聲。
“白草說他活二十年已經夠了，讓你不要自責。”
疊齋聞言笑了笑。就是因為那個孩子是太溫潤乖巧的人，所以他才會耿耿於懷吧？“我去看看他。”他徑自往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卻是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闌棠吩咐人把馬牽去後門，回身剛好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瘋子！也不知道你做什麽去了！還要不要命了？我先帶你去客房休息，改日再見白草也不遲。”
疊齋由著他扶著自己，從懷裏取出藥瓶來。
闌棠把藥瓶從他手裏奪了過去，厲聲問：“你知不知道這個東西會要你命的？”這人是瘋了嗎？
“進去再說。”疊齋全身發軟，沒有力氣跟他吵。
“瘋子！”闌棠再罵了一句，扶著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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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內，疊齋安靜地伏在桌上，等暈眩過去。
闌棠坐在太師椅上，盯著手裏的藥瓶，越是看眉頭皺得越緊。
良久之後，他微微嘆了口氣，起身走過去拍拍疊齋的肩：“你上床休息吧，別逞強了。”
疊齋頭也不擡地說：“我是大夫，我自己知道。”
“你是大夫？”闌棠握緊手中的瓶子，有著莫明的火氣，“你是大夫沒錯！那你好歹考慮一下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了這種劇毒！就算要壓制你體內的毒藥，有必要下毒毒自己嗎？”
“我當然知道。”疊齋懶懶地應，聲音有點微的模糊。
闌棠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最近被弟弟白草的事弄得過於煩躁了，搔搔頭道：“就算那些毒在你體內相生相克，這些毒對你身體的傷害並不小，你就不能換個法子來壓制毒藥嗎？比如……”他很用力地想，“解毒？”
疊齋勉強擡起頭來：“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
闌棠心驚地發現他不但臉色蒼白憔悴，竟然連眉心都染上了一抹晦色，怔了怔，緩緩問出口：“沒有辦法嗎？”
“我沒這麽說……”
“你也沒有辦法解毒是不是？”
“我沒有這麽說！”疊齋幾乎要被他煩死，“把藥給我，我自有分寸。你最近太過緊張了，回去先讓自己好好休息休息再說！”
闌棠指著手裏的瓶子：“瘋子！這是毒不是藥！”
疊齋無奈地搓了搓眉心：“畫闌棠……”
闌棠坐下來聽他要說什麽。
“我體內的毒不是一種兩種，而是上百種，雖然相生相克，但也積毒難消。這些毒不是一朝一夕解得了的，所以我需要先用毒壓制發作，才有時間解毒。所以……拿來！”
“我真想不明白你學醫的時候怎麽會惹了這麽一身劇毒……”
“以身試毒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你不要大驚小怪……”
看到他還在猶豫，疊齋眉一揚，冷冷地道：“若是不想明天看到我七孔流血死在床上，就拿來！”
“你這個……”闌棠真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這種事情居然用這種威脅他的口吻說出口……
“瘋子？”疊齋提醒他已經說了無數次了。
闌棠將藥重重地擱在桌上，罵道：“瘋子！”
*
白草的樓閣離得前庭極遠，是為了白草專心養傷騰出的屋子。
屋裏小小的孩子半臥在塌，眼神飄忽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麽，聽到推門的聲音，轉過頭，笑笑，一貫的乖巧柔軟：“大哥說你不舒服，你應該休息。”
“那是昨天的事。”疊齋走到床邊坐下搭他的脈。
“你的右手受傷了？”白草看到他搭脈的是左手，傾著頭問。
疊齋淡淡應了一聲，專心診脈，許久才縮手道：“闌棠將你照顧得極好。”
“爹娘，哥哥姐姐都太擔心了。”
疊齋微皺了下眉，遲疑了一下，問道：“我讓人帶給你的話，你可知道了？”他希望闌棠沒有將此事瞞著白草。
“勸我淡泊世事，不聞不問，如此興許可至弱冠？”白草的記性很好，垂著眼睫重覆了一遍，有些落寞，再擡起眼瞼卻又是：“大哥沒有把我的話告訴你嗎？”
闌棠說——白草說他活二十年已經夠了，讓你不要自責。
疊齋一下怔住，冷笑一聲，改坐到桌邊，倒了一杯茶喝著。白草若是未得知自己下的診斷又怎麽會讓闌棠告訴他這一番話……
“我胸口已經不疼了。”白草看看他扳起的面孔，指指自己胸口接近心脈的地方。
“不疼跟無事完全是兩回事。”疊齋冷著眉目應道。
“我能自己吃飯了。”
“你在受傷前不是自己吃飯嗎？”疊齋瞪了那張過於純凈的面龐一眼。
“過幾天就能下床了。”
疊齋將手中的杯子重重擱在桌子上。這孩子知道自己受的是什麽傷？“我沒有允許！不準！”
白草笑笑，不跟他辯。
“啊……疊齋，你看！”
“看什麽？”疊齋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看見窗外的梅枝，因為不是梅開的季節，張著枝葉顯得有些醜陋。
“生了果實了。”白草的眼神透過那些掛在枝頭的小小青果飄得很遠。
疊齋翻了個白眼，起身道：“我囑咐你的話，你好生記得，否則什麽弱冠也是妄想！”
白草將視線收回，有些無辜地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
“九歲孩童就有個九歲孩童的樣子，不要這麽懂事清靈！過早成熟結果沒有什麽好下場的。”疊齋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猛地想起——這個孩子的結果自己還不清楚嗎？他的腳步頓了一頓，便加快步伐離開。
離開樓閣，便是梅林。
疊齋看到梅樹上的青澀果實，心頭微微一窒，轉頭再看，映入眼簾的卻是樓閣前“無心”二字。那個孩子準備做個無心人嗎？因為知道自己會早死，所以就裝作不在乎，裝作不在意，不要別人記住自己，不要別人記得自己的好，希望自己死掉的時候沒有人傷心嗎？
但是無心……就一定不會傷人嗎？疊齋冷笑。
莫說佘府的人都知道他這點心思，只是不去點破而已，這十年中會發生什麽事，有什麽轉變誰又知道……
*
疊齋、素箋與芽兒三人在佘府呆了半月之久。
闌棠向人探聽過朝炔城的消息。但朝炔城向來行事隱秘，竟然探聽不出什麽，一切風平浪靜得詭異。
疊齋的身體偏弱，傷恢覆得很慢，但過了半月時間手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體內的那些劇毒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相生相克到如今，也被他自己壓了下去，並沒有再發。
素箋素來言行得體，落落大方，便是處得久了，她自己不把本性露出來，任誰又會知道疊齋在她那裏吃了多少悶虧。所以她在佘府的人緣極好。賢惠美貌的佘夫人對她喜歡得不得了，就差沒直接收了她做女兒。
芽兒也是乖巧聰慧，長相又討喜。佘府裏上到佘老爺，下到佘府婢女都疼她得緊。知道她身世的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惜。
佘府的家人都極親近，餐桌上常是歡聲笑語。
疊齋看著這些，心裏盤算著是否讓素箋跟芽兒留在佘府，便約了闌棠晚飯後在梅林裏談此事。
“讓素箋跟芽兒留在佘府？”
疊齋點頭。
“這樣也好。爹跟娘都很喜歡她們，早想把她們倆收做女兒，我再去說說，水到渠成，佘府不多這兩雙筷子。”闌棠顯然也不討厭這兩個女孩。
“你不是喜歡上那丫頭了吧？”疊齋拿眼角瞥了他一眼。
“素箋？你開什麽玩笑？”闌棠不屑罵了一句，轉而停下腳步看著他，不懷好意地仔細打量：“你不是在吃醋吧？”
疊齋輕輕一哼，繼續往前走：“我只是覺得你和那丫頭過往甚密，若是以後郎情妾意卻掛了兄妹的名分，不免太過麻煩。”
“你還真是難得這麽好心。”
疊齋臉色微微一白，沒說什麽。
闌棠正想著跟父母親提這件事，並未註意到他的不妥。
“闌棠，你身上有多少銀子？”
闌棠聞言微訝地望了他一眼，把腰上的荷包解下扔給他，問：“你要銀兩做什麽？”好端端地問他要銀兩？實在有些奇怪。
“素箋那丫頭似乎之前都呆在鳳求凰，我當日帶她出來也沒多想，既然她現在要留在錢塘，自然要是清白之身。你難道希望以後鳳求凰的老鴇拿著賣身契來求見佘府小姐？”
“鳳求凰？”闌棠“啊”了一聲，舉著扇子指向佘府以西的方向，問：“那個錢塘府最大的青樓？”
疊齋將荷包裏的銀票都取出來，將剩下的碎銀倒回荷包，扔還給闌棠，順帶瞪了他一眼：“怎麽？”
“也沒什麽……就是……”闌棠倒不會因此看不起素箋，只不過……“既然素箋在鳳求凰長大，錢塘必然有不少人認識她，這樣好嗎？”
“你們佘家說是佘家小姐，誰敢說不是？”疊齋皺眉。
“不如……”闌棠煩惱地敲著腦袋，一個頭兩個大。
這時素箋拉著芽兒遠遠地過來。
疊齋向她招招手：“素箋。”他叫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點點幽冷。“我跟闌棠商量，要你跟芽兒留在佘府。”
“留在佘府？”素箋怔了一怔。
“哥哥，你不要我跟姐姐了嗎？”芽兒上前拉住疊齋的袖子。
疊齋摸摸她的頭，向來不忍心對孩子厲色：“我會來看你們的。”
闌棠看著芽兒拉著疊齋的手，覺得有趣，笑道：“疊齋，看來你這刻薄性子嚇不到孩子。”
“公子……”
疊齋警覺地望向素箋，等著聽她又要說什麽。
“公子當日不是答應讓素箋跟在公子身邊學醫了嗎？公子怎麽可以言而無信？”
疊齋明明知道自己沒有答應她，但看著她正義凜然的神情，卻有種似乎自己是真的答應她了的錯覺。他呼了一口氣，道：“我沒答應你。”
“素箋可有告訴公子素箋要在公子身邊侍奉？”
疊齋肯定自己在她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的意味，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句話並沒有任何漏洞才應道：“有，可是我拒絕了。”
素箋點頭：“是。公子還說要幫素箋安排。”
疊齋微微松了口氣，淡淡地道：“我的安排就是讓你們留在佘府。”
素箋嫣然一笑：“公子做這樣的安排，素箋知道是為了素箋跟芽兒好。佘府的人也待我二人極好。”她對著旁邊的闌棠笑笑，續道：“但素箋希望能謀生自己照顧自己，要公子教我醫術。”
疊齋剛要說什麽，素箋又截道：“公子說沒有興趣帶一個累贅在身邊。”
“既然如此……”疊齋的話說了一半，想到了素箋下面要說什麽，臉上微微變色。
“素箋說素箋不會拖累公子，素箋還說……”素箋瞟了他一眼，眼中帶上一抹笑意，“公子不帶素箋同行無妨，但不能阻止素箋在身後侍侯。公子沒有拒絕呢！”
疊齋一時語塞，瞠目道：“這……”他當日是被這丫頭氣暈了頭，所以奪門而出，未料到會就此落下口實。
他瞪著素箋，素箋笑瞇瞇地回望他。
闌棠看著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嗤笑出聲：“難得看到疊齋被壓得死死，素箋，你功不可沒！”
疊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將頭轉向素箋，聲音各位地幽冷：“你的意思是非要跟著我不可了？”
闌棠皺眉：“疊齋……”
“你閉嘴！”疊齋頭也不回地喝止，瞇起的眼睫間眼神冰冷。
“哥哥……”芽兒被他嚇了一跳，直覺以為他要傷害素箋，伸手抱住他的腰，不讓他靠近素箋。
疊齋停下腳步，低頭輕輕拉開芽兒的手，再向前一步：“你說了這麽多，設了套子等我跳進去，不過是要我就此作罷，帶著你一起上路罷了。只是你以為我是那種說是一便是一，說是二便是二的君子嗎？”他冷笑一聲，“我從來不信什麽承諾誓言，對於承諾誓言沒有你想的那麽在意。何況——我也根本沒答應你什麽！”
素箋相識他近一月，倒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冷冽的神情，生生退了一步，強做鎮定道：“公子明明沒有拒絕！”
“沒有拒絕又怎樣？”疊齋把她的驚惶失措看在眼裏，“我都說了，連答應的事我都可以不看在眼裏，何況是我沒答應的事！”他衣袖一拂，像是甩落了一地的麻煩。
“當日我救你本是自找麻煩，若還答應讓你跟在身邊豈不是瘋了？”
疊齋逼得近了，素箋連連退步：“素箋……只是不願寄人籬下，想要跟隨公子學醫，公子何必說得如此絕情？”
“學醫？”疊齋再笑，“這句話裏有多少真心你自己明白，何必要我說出來？你若說自己孤苦無依，我可以給你很多親人。你若說自己無以為生，錢塘商賈世家的佘府也供得起你吃穿。你若說學醫……我可以幫你找很多師父，何必非要跟著我不可？也不知道你——是何居心！”
他說得狠了，素箋一咬牙，反駁道：“素箋不願意寄人籬下又有什麽不對？想要學了醫術自力更生又何不對？”
“沒什麽不對！”疊齋哼了一聲，“你哪裏學來這套死纏濫打糾纏男人的謀生手段？可惜不巧！我不吃這一套！”
素箋心頭一痛，有些愕然地瞪著他，不信他會說出這種話來傷人。
“公子……”素箋低低地喚，下唇被咬得毫無血色，“千色疊齋！你……”
“就是這樣！”疊齋瞇著眼懶懶地截口，“你不是早就想要這麽叫我？想要罵我嗎？何必裝作一副纖弱女流，不經風雨的模樣？何必裝作對我感激涕零的樣子？在鳳求凰裏學的東西——你該扔了！”
他說完這些微微呼出一口氣，知道自己的性子真是傷人，卻沒有打算改口。
“哥哥你不能這麽說姐姐！”被闌棠抱在懷裏的芽兒早就哭出聲來，掙紮著要沖過來，“姐姐是好人……姐姐是好人……”
疊齋笑笑，低下頭淡淡說了一句：“我沒有說她不是好人……”
他秀氣的眉皺了皺，擡起頭問：“素箋，我是不會帶著你走的，你跟芽兒留在佘府！”他說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卻是命令的口吻。
“不！”素箋的臉上早沒了八面玲瓏的笑容，蒼白得只剩下少女的倔強。“芽兒留在這裏，我走！”
芽兒聞言狠狠咬了闌棠一口。
“餵！”闌棠吃痛放手。
芽兒借機飛快地跑開，沖到素箋身邊抱住她：“姐姐帶我一起走！我要跟著姐姐。”
“可是……跟著姐姐沒有好日子過呢……”素箋憐惜地看著芽兒。
“我要跟著姐姐！”芽兒說得幹脆利落。
素箋摸摸芽兒被淚濕的面龐，笑起來：“好，我帶你一起走。我們兩個人一起，去賣唱去做工去要飯，不會被餓死！”
“不會吧？你不會就這樣準備帶著芽兒去要飯吧？”闌棠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瞥了疊齋一眼做眼色，希望他能將事情挽回。他爹娘可是對這兩個女孩都歡喜得很，若是被疊齋這樣氣走，還不拆了自己的骨頭？
疊齋欲言又止，慢慢將方才從闌棠那裏借的銀票取出來：“這裏是兩千銀票，算我借你。”
“我才不會……”素箋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突然笑起來，笑靨如花，嬌俏美艷：“好，拿來就是！送到眼前的銀子不拿豈是素箋的作風！”她將銀票收下，牽了芽兒就走。
“你就這樣讓她們走了？”闌棠怔怔地望著疊齋。
疊齋緩緩走了幾步，應道：“那女人既不要寄人籬下又不要靠人生存，還能怎樣？難不成你要我真收她在身邊？”
淡眉薄唇，襯上蒼白的臉色，顯得分外淡薄。
闌棠苦笑。這個男人不喜歡做沒把握的事——包括照顧兩個無自保能力的少女。
“你派人照顧她們，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裏？”
“回家。”疊齋幹脆地轉身離開，毫不猶豫，絕不停留。
他心中只望這一生再不見那怪異的女子，這樣一切就都還在他掌握之中，不會有什麽改變……
但他絕不曾想到，這個女子竟是怎樣不願與他分離，用盡方法也要逼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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