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船◎

“周大人請我們上畫舫上做菜？”

這一天,劃來了一只小船，從裏面走出的婦人甚有禮貌，眉角眼梢都瞧不見對船娘的輕蔑。

對付這種差事，謝大姐一向都是拒絕的,她向來不喜歡上人家的船,不管是官老爺還是清倌,都麻煩。

婦人似乎知曉謝大姐的性情,忙說：“謝大姐，我家大人這次會請諸位大人,只有您的手藝才信得過。您這一趟不去，咱們這些人明兒可就沒活路了。”

船上謝大姐之名，早已在太湖聞名，凡是饕餮食客都知謝大姐的妙手。

謝大姐聞言,粗眉挑得高高，不喜這種被逼迫的滋味。卻瞧見身邊的紅豆,道了一聲冤孽，終究是應承了下來。那婦人當即是喜不自勝，約好了時間地點，奉承了謝大姐幾番,這才興高采烈地離開。

他們這一行人一去,這磯石口邊安靜了。

“這姓周的整日的不理朝政，喝花酒，結黨羽倒是挺厲害。”謝大姐的語氣裏帶著怨氣，周正的臉龐上也是冷冰冰的。

紅豆小聲：“那咱們還去？”

謝大姐瞥了她一眼,“官叫民死,不得不死,我明天要是不去,過幾日你就得給我收屍了。”

紅豆因她的話震驚得睜大了眼睛。

謝大姐哂笑，“算了，你還是個孩子，也不必知道這些。”緩了緩，又道：“這半年來，你在我身邊學了不少的船菜船點，明兒就和我一起去支把手。”

紅豆自無不應，只是擔憂明日。

小小的臉蛋上憂愁多，樂趣少，謝大姐自己就是冰冷臉，可不喜歡再對著一張冰冷臉。“愁什麽，大姐在，明兒你就當見識見識。”謝大姐語氣平淡，顯然這樣的場面也沒少見，紅豆心頭那小小的擔憂也慢慢地消散了。

次日，紅豆撐船來到了畫舫，它停靠在黿頭渚與萬浪卷雪之間。兩岸碧水波光粼粼，懸崖峭壁聳立之處，有數不盡的花樹，夏季雖無花，卻枝頭早已掛上小小櫻果，紅翠之間，綠葉翩躚，美不勝收。這輪畫舫雕梁畫鳳，漆金塗彩，坐落碧波蕩漾的水面上，仿若白日從湖底騰升的龍宮仙境。

紅豆看得皺了一下眉。

這才隔著遠遠的，便聽到裏面男女調笑之音。

昨日那婦人早就候著他們了，一見到謝大姐和紅豆兩人，立即笑臉相迎，自然也是他們身份緣故，這般華麗的花船自然不許亂闖，徑直地送到了廚房。

婦人笑道：“謝大姐，廚房裏已經備好了時新菜蔬肉食，您瞧瞧還需要什麽，奴這邊通知管事。”

紅豆隨謝大姐打量著這廚房，但見旁邊站著幾個丫鬟，應該就是幫忙燒火、打下手的，這畫舫雖然遠離湖岸，廚房裏面卻雞鴨魚肉一應俱全，甚至鮑魚、春筍等等難得的食材也全部齊備。

“自然。有勞您了。”謝大姐微微低頭，手中手帕輕動。紅豆甚少看到她對人行禮，這一時間，才真有回到了古代的感覺。

她站在謝大姐身後，也低著頭。

婦人似乎有要事要忙，寒暄幾句，把那幾個丫鬟介紹了些，便就離去了。

丫鬟們給謝大姐行了禮，就在旁邊站著，只是那一雙雙眼睛裏的期盼和佩服卻是絲毫不掩飾的。

在這些丫鬟面前，謝大姐也面色如常，只是吩咐紅豆：“打下手。”

“是。”

紅豆被丫鬟們亮晶晶的眸子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位周大人請她們到畫舫，是只需做午晚餐，一應要求是船菜船點。謝大姐也毫不避諱這些丫鬟，就尋著紅豆定了章程。

四位大人，四位清倌。

船上其他人的飯食自然不需要她們來管。

“中午便定熱盤太湖三白、蓮荷童雞、灌蟹魚菜蛋、菱米河蝦仁、蘿蔔獅子頭。冷盤，黃秋葵、沙姜雞。船點，黿頭渚櫻花，萬浪卷雪。”

“晚上熱盤，五香乳鴿、無錫排骨、五味三鮮、南乳汁肉、蓮蓬蟹粉豆腐、無錫灌湯包。冷盤，梁溪脆鱔。小吃，太湖三寶，玉蘭餅，雙釀團。”

謝大姐對來守著的大丫鬟說，她應了一聲，便去請命了，約莫一炷香後，帶來了回覆：“我家老爺說，中午加上一道腌篤鮮，晚上的五香乳鴿換芙蓉鴿松。其他不變。”

“麻煩姑娘了。”謝大姐道。

那大丫鬟笑了一下，行了個禮，又翩翩離去，身上胭脂香還微些遺落在空氣中。

紅豆早在旁邊聽著這一串菜名，就很頭疼，也知道是一個大工程了。謝大姐卻冷靜得很，招呼著廚房裏的這些丫鬟先把食材清洗準備好，又和紅豆進行分工：“你如今手藝也到家了，中午的菱米河蝦仁、蓮荷童雞，船點你做。晚上的小吃和無錫排骨、無錫灌湯包你來做，其他你跟著。”

紅豆松了一口氣，雖然她知道自己廚藝不錯，不過在船菜上也就只跟著謝大姐學了半年，這菜單裏面好多菜她知道，卻從沒學過，看來今天能夠一起學了去。

“大姐，我跟著你。”

紅豆註意到謝大姐唇瓣微微一彎，似乎有個笑意。可是下一秒，又見她吩咐眾人，神情冷凝如冰，十分幹練如常。

丫鬟們知道她品性嚴謹，因而一個個地都十分乖覺，把整個船上廚房都運作起來了。

謝大姐沒有放棄任何一次做菜上教授紅豆，不過在人家的場地上做菜，搶時間，所以什麽也不說，就只讓紅豆盯著她，緊緊地跟著她。饒是紅豆也瞧著累，幾次看著謝大姐蝴蝶般的手，刀起刀落，美麗又凜然，一些步驟只能牢記在心，根本沒有時間去想。紅豆還算好了的，這些跟著有幸想學學的丫鬟們才叫一個懵，根本就沒有看懂什麽。

太湖三白：白蝦，白魚，銀魚。這都是太湖中上等的湖鮮，也是太湖船菜中的經典菜肴。

白米蝦，整個洗幹凈用鹽水煮。

白魚的做法和之前謝大姐做的清蒸太湖白魚差不離。鹽、姜絲爆腌40分鐘左右，洗凈後佐料進鍋清蒸，吃時肉質極嫩。

銀魚，謝大姐做的是一道銀魚炒蛋。銀魚洗凈，入鍋焯水。雞蛋加鹽調弄好。旺火燒鍋，滑鍋後下豬油燒熱，下銀魚、蔥末，以蛋液調勻，推炒，待蛋液凝固嫩熟，烹入酒，微些油，一顛，出鍋。

蘿蔔獅子頭，廢些功夫，不過這道菜一打眼就會。它口味清淡爽口，油而不膩，容易消化。

腌篤鮮，筍、鮮鹹火腿並燉，湯白汁濃，肉美酥肥，筍清香脆嫩，味道極其鮮美。

其中，灌蟹魚蛋菜是難度最高的。做這道菜時，先得以蟹黃註入魚丸，再以白色魚膠和蛋清包裹，就這樣一共做了十二顆，中途小心破損，形狀、顏色也不能敗功夫。墊上綠菜花，擺上魚蛋丸，即可。看上去是極精致的一道菜。

重點還是在船點，雖說謝大姐是推給了紅豆，可是做黿頭渚櫻花，萬浪卷雪這兩道以畫舫停靠景點為題的船點時，到底還是兩人一起做的。廢了些心思，做得極其漂亮，讓人眼前一亮。廚房裏的丫鬟們一個個見了都喜不自勝。

“真漂亮啊。”

“不愧是謝大姐，以前就聽各位姐姐說，又好吃又美觀。”

“好香。”

丫鬟們端走了菜，上到畫船的花廳。

謝大姐趕了這一兩個時辰的忙活，已然是腰酸背痛，紅豆連忙同丫鬟扶著她坐在一張花梨木雕梅紋的圈椅上，又斟了一杯主家早已備上的無錫毫茶。幾樣方才做船點，紅豆順便用邊角料做好的梅花糕。

“大姐，您先坐著。”

謝大姐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心肺，終於舒坦下來，這才瞧她。“你也好好坐著，別折騰了。”

正準備做午飯的紅豆：“……”

硬著頭皮應了一下。

廚房裏的丫鬟們卻一個個亮晶晶著眼眸，雖然覺得累，可這一遭瞧著謝大姐二人做飯的技巧卻覺得慶幸。一個個都用了紅豆做的梅花糕，因是一般年齡，那不要錢的美話就一句句地拋到了紅豆身上。被圍著的紅豆，在船上過慣了清寂的生活，甚少能夠和這麽多的女孩子交流，所以說著笑著，倒也挺開心的。

過了一會兒，那大丫鬟又來了，這次是帶著周大人等大人的賞銀過來，足足有十多兩，讓人望紅了眼睛。

謝大姐也跟著心情相當不錯。這可是大半年的開銷都足夠了啊。

所以，也自己起來，做了香糟蒸雙鮮，正好一廚房的人一起吃了個滿足。

晚膳及早就開始準備了。有了上午的經驗，這下午的時候，紅豆跟著謝大姐那叫一個如魚得水，畢竟在現實她也是一個厲害的廚子了，又跟著謝大姐做了半年的船菜船點，就是慌忙了些，一習慣下來，竟然令謝大姐都忍不住側目，暗暗在心中誇讚一個穩字。

芙蓉鴿松、無錫排骨、五味三鮮、南乳汁肉、蓮蓬蟹粉豆腐、無錫灌湯包、梁溪脆鱔、太湖三寶，玉蘭餅，雙釀團，一道道出來，頓時滿廚房鮮香四溢，甘旨農肥，這般饕餮大餐，色香俱全。

畫船上人家，觀賞著窗外景色，就著這船菜，幾位官員推杯換盞，清倌們吹彈拉唱，仿佛歡樂窟不知人間事。

可日已將暮，江山將晚。

紅豆嘆了一聲氣。

“紅豆妹妹，原來你在這兒啊。”背後傳來聲音，紅豆回頭才曉得這幾位丫鬟是謝大姐喚來尋她的。

紅豆臉上立即掛上童真的笑容，“幾位姐姐好，方才我貪看外邊的景色，不知道呢。”

丫鬟笑道：“我家大人就喜這處的景色，咱們大家夥不懂這些雅趣。妹妹喜歡就好。”

有一丫鬟主動牽住了紅豆的手，一起往回走，小心打探：“妹妹跟著謝大姐多久了，姐姐們真羨慕妹妹啊。”

“羨慕？”紅豆瞧了瞧丫鬟身上綺麗的衣衫，秀麗的容顏。

那丫鬟道：“怎能不羨慕呢，妹妹能夠跟著謝大姐學技藝，以後立身持家，上哪兒都困不了。”

“秀玉，妹妹還小呢。”

“唉，這麽一說，我想起今兒看妹妹和大姐一起做飯，有這等手藝，在這世上活著才有意思呢。”

紅豆聽她們七嘴八舌地說起對她的那一手廚藝的羨慕喜愛，一時之間微怔。隨即才明了，在這漂泊無依的世道上，女子本就身若浮萍，若無處可倚，自己無法立足，那這一輩子便可悲了。一路上，謝大姐這個名字出現在她們的嘴中，多是仰慕，可想而知，即便是離經叛道的大姐，也是因為那一手高超廚藝的船菜船點，才能過上如今清貧而美滿的日子。

離去時，丫鬟們依依不舍地送她和謝大姐。

“紅豆妹妹，以後有緣再見。”

“大姐，紅豆妹妹，我會念著你們的。”

畫舫已經張燈結彩，甚至窗上還映著美人跳舞的影子，幾多繁華，幾多富貴。紅豆她們那艘小船在暮色裏黯淡，極小，悄無聲息地離去。

紅豆朝她們揮手告別。

謝大姐已經走進了船艙裏。

紅豆劃船的時候，瞧了一眼謝大姐的背影，從未覺得這陰郁的背影是具有那麽大的力量，就如一座可以倚靠的山石，庇佑了她。

她忽而彎唇一笑。

也明白了這麽久以來謝大姐對她的愛護。

“大姐，謝謝。”

走進船艙的女人還未落下簾子，紅豆這一聲謝意被湖風輕飄飄地吹到耳梢，甚少笑的她難得地露出一臉欣慰神情。

“好好學罷。”

紅豆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嗯。”她音調上揚，劃起船來也更加帶勁。

遠遠晚風送來清倌些許幽麗的清唱。

如金的暮色下，太湖水漣漣波動，青山碧樹魅影重重，船在水上，仿佛金舟行過鬼蜮，倩麗中帶著一絲詭譎。

便如這遲暮的山河。

可惜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然，聽商女唱曲兒的才是真正的亡國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