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08章 紅塵

關燈
第308章 紅塵

盛夏的午後,晴空萬裏,水面上一絲風也沒有,湖水如同鏡子倒映著天光雲影。

湖面平靜無波,大片碧綠的荷葉層層疊疊連成一片,荷花開得正好,一條小舟在荷葉間碰碰撞撞地冒出來,弄落很多花朵,真是個摧花折柳的。

船頭掛著一張漁網,看來是在水上討生活的,肚子還沒餵飽,哪有蒔花弄草的心思。

蕭暥從荷葉叢中鉆出來,腦袋上落著細碎嫩黃的花蕊。

一上午沒抓到魚,收了網,但是離開蓮塘到湖中央水深的地方去捕魚,他又嫌日頭底下曬得慌。

不過好在他倒是摘了不少的蓮蓬,還撈了些菱角的藤,以前他在流離失所的時候,這東西放點辣椒末,又鮮又香。

天太熱,他把船停在樹蔭裏歇涼。自己坐在船頭剝蓮子吃。

他穿著一件小褂,露出纖細的胳膊,相比於水上的漁民,他皮膚白皙細致,一看就是才剛剛開始在水上討生活。

雖說打不到魚,他這雙手倒是挺巧的,結網的手藝很是不錯。船尾的水桶裏養著兩尾鯽魚,就是他用編結的漁網跟周圍的漁民換來的。打算待會兒煮了魚湯吃。

他一邊剝著蓮蓬,一邊腦子裏還不著調地想,聽說南方有漁民養水鳥,好像叫做鸕鶿,會捕魚。他就想著不勞而獲。

就在這時,岸上響起了一聲口哨。蕭暥立即警覺地豎起耳朵,仔細分辨後,又吹了兩聲口哨回應。

蕭大王在永安城裏的狐朋狗友其實挺多,但他都沒跟他們打招呼,就怕走漏了風聲。

在他看來,這些家夥不是腦子慢,就是手腳都不夠快,要不就是膽子小,尤其怕魏西陵。都不用嚇唬他們,魏西陵冷著臉問他們一句話,就什麽都給招了。

除了這個齊川。

這齊川剛來的永安城,還不認識魏西陵,不容易被察覺。

蕭大王很豪氣地表示,永安城裏沒有他不知道、擺不平的,本大王看你骨骼清奇,資質不錯,是可造之材,日後必然出將入相。

於是齊川還真信了他的鬼話,被他收做小弟了。

蕭暥招招手,讓他上船,“外頭情況怎麽樣?”

齊川小心翼翼跳上船,他還沒習慣永安城那麽多的河流。

“公侯府懸賞,得到你行蹤的,賞十金。”

“這麽便宜?”蕭暥有點失望,若價錢能翻幾倍,與其等別人賣了他,他都想把自己賣了。

“便宜?”齊川下巴都要掉了,“你是不知道現今的行情罷?自從陛下敕造的新金發行以後,這老金的十金抵以前三十金了,你多久沒去清樂坊桃花渡了?”

蕭暥此前確實很久沒去酒樓歌坊了,前陣子他憋著一股氣跟其他幾位世家公子比學問,倒是上進了一個月。

蕭暥如實道,“有人給我十金當路費,讓我去投奔他來著。”

“十金路費。”齊川咋舌,“他住哪裏,西域大漠?”

“這倒不是,就在葭風郡。”離開永安城也就一天路程,所以蕭暥覺得十金又不算貴。

“十金的路費!從永安到葭風,誰給你的?”齊川臉上誠實地寫著佩服:誰這麽豪氣,讓我也認識認識。

***

事情要從七天前說起。

那日午後,蕭暥在魏西陵的書房裏遇到了方寧。

以往方寧只在外廳,沒得到魏西陵的允許,是不敢逾矩隨便進書房來的。

當時方寧不僅翻動了魏西陵書櫃上的簡冊,還擺弄著他的劍,寒光映在眼底,方寧得意地微微勾起眼。

“你不會用劍,放下,這是西陵的。”蕭暥制止道,他拔劍的角度很容易傷人傷己。

“真是把好劍。”方寧不經心地把劍收入劍鞘,挑眉睨他,慢條斯理道:“你還不知道罷,西陵哥就要和我姐姐聯姻了,以後,他這書房我隨便進。倒是你,你是什麽人?你在這裏做什麽?”

說完他冷笑著揚長而去。

蕭暥心中猛然一震。聯姻?

義父不在,他立即去問了太奶奶。沒想到這一次方寧說的是真的,至少一半是真的。

是不是和方寧的姐姐聯姻還未必,但庚帖已經送來了,還要看八字合不合。

公侯府確實張羅著正在為魏西陵甄選一門親事。

在江州,有魏、謝、方、齊幾大世家望族,聯姻基本就是在這些家族的閨秀中選擇八字相合者。蕭暥回想起來,難怪這幾天公侯府時常有客拜訪。

其實,蕭暥在公侯府住了那麽多年,也知道以魏西陵的身份,遲早是要聯姻的,但他以為至少還要再過幾年,沒想到來得那麽快。

各位閨秀的庚帖已經送來,一旦遇到了八字相合的姑娘,義父就會將魏西陵從江漢大營召回,來永安城訂婚。

蕭暥第一次那麽不希望魏西陵回永安城。

魏西陵一回來就要成婚。而魏西陵成婚後,這個家,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想到這些,蕭暥無精打采的,連他最喜歡吃的小松子也沒滋味了。

他不知道心裏為什麽會這樣難受。公侯府裏熟悉的一草一木,仿佛也變得陌生了。

他尋思著,大概是因為西陵長大了有媳婦,他沒有。

畢竟訂婚是要先送庚帖合八字的,他這只撿回來的野狐貍,連個生辰八字也沒有。這輩子都不會有媳婦的。

書上怎麽說來著,不患寡而患不均。西陵有媳婦,他沒有,蕭暥心想,他大概為這個原因郁悶吧?

他也不想看魏西陵大婚那天,方寧得逞的嘴臉。魏西陵要結親,方家的可能性還是最大。

既然這個家早晚不是他的家,蕭暥倒也瀟灑,什麽都不帶,走了。

他喜歡吃魚,所以他就幹起了打魚的生計。

只可惜他自力更生的第一天,沒打到一條魚。

那時是梅雨季,傍晚的時候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打在船篷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船艙裏又潮又熱,蚊蟲叮咬,蕭暥可憐兮兮地盤腿坐在席上剝著菱角充饑。

就在這時,他的狗鼻子隱約聞到了酒肉的香氣,他這是餓出幻覺了?

他從船艙裏探出腦袋,就見到岸邊蔥綠的樹下,站著一名白衣如雲的公子。初夏悶熱的傍晚,一片碧綠中掩映著清雪,實在賞心悅目。

那公子沒有打傘,灑然立於雨中,手裏提著一壺酒和一個荷葉包,微笑道:“可以讓我避個雨麽?”

那笑容看得蕭暥一時晃了神。糊裏糊塗讓他上船了。

那是謝家的小公子,蕭暥以前認識,但是沒有多少交集。

以前他總覺得謝家這位小公子,跟他們不一樣,超塵脫俗,猶如謫仙中人。

譬如這麽熱的天,蕭暥只穿了件小褂,還熱得冒煙,謝映之非但穿得嚴嚴實實一絲不漏,竟然還清涼無汗。

這讓蕭暥覺得,即使大家都是人,他和自己肯定不是同一品種的。

蕭暥甚至發現,謝映之剛才是淋了雨罷?可是衣衫半寸不濕,長發一絲不亂,完全沒有常人淋了雨的狼狽。

謝映之擡起修長如玉的手指,不緊不慢拆開碧綠的荷葉,香氣撲鼻,裏面包著熱騰騰的粉蒸肉。

蕭暥心道,色香味俱全大概就是指這了。

他喝著酒吃著肉,打量著眼前風華月映的小公子。覺得謝公子如此風儀,來他這小破船上,實在是不相稱。

船艙裏空蕩蕩的一貧如洗,除了席上纏成一團的漁網其間夾雜著簇簇水草,魚沒抓到,倒是有股子魚腥味兒。

謝映之毫不介意,就在那堆亂糟糟的漁網邊,悠悠然拂衣躺下,一雙清若琉璃的眼眸漫無邊際地望著船的頂篷,不知道在想什麽。

蕭暥有點搞不懂他,他這是不知民間疾苦,想體驗一把貧苦漁民的生活?又或者是來采風悟道?但在他這條小破船裏能悟出什麽?

“公子在想什麽?”蕭暥實在有點好奇。

謝映之閑閑道,“公侯府懸賞你的行蹤,我在想,要不要把你供出去?”

撲——蕭暥一口酒差點噎住。

謫仙公子?超塵脫俗?

“謝公子,我看你也不是缺這點酬金,這事兒也不是你的風格……”蕭暥道,就謝映之他給的這壺酒,可是醉仙樓最貴的羅浮春,這蒸肉也用了頤華居秘制的香料。這等品位雅趣,公侯府都未必比得上。

謝映之饒有趣味問:“那你覺得我該是什麽樣的?”

蕭暥哪裏答得上,謝映之又不是齊川,他不敢隨便忽悠。

他略一思忖,言多必失,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打定主意,蕭暥眼梢微微挑起:“謝公子,你若要去供出我,那我就只有連夜開船跑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別怪我把你一起捎帶走,以後你這養尊處優的小公子就得跟我一起浪跡江湖四海為家了,就問你怕不怕?

蕭暥努力擺出一副江洋大盜的面目來,只可惜船艙裏,一點漁火下,只覺那雙雋妙的眼睛光華流轉,目光靈動多情,下巴清削尖俏。他想要裝成猛獸,結果還是一只毛皮漂亮的小狐貍。

謝映之輕嘆了聲,“看來你心中滯郁。”

蕭暥驀然怔了怔,……他怎麽什麽都知道的?

謝映之閑適地側臥在船艙裏,一手支頤道:“我曾說過,你若有什麽不順遂的,可以來找我。”

蕭暥驀然怔了怔,他這是在邀請自己?

燭火下,謝映之琉璃般的眼眸裏盛著盈盈笑意,如三月春風,更兼聲音清宛動聽,蕭暥這輩子最不擅應付的就是這種說話溫柔的人。

蕭暥吸了吸鼻子,回過神來,又覺得折了面子,道:“我哪有什麽不順的,我這船順風順水。”

公侯府本來也不是他的家。只不過是他的暫住之處。他終究是悠悠天地間一飄蓬。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向何處去。

謝映之見他既不願說,也不追問,他枕著手臂淡淡道,“其實,我也要離家了。”

蕭暥心中一詫,“你也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不,我要去玄門了。”他的聲音輕柔和緩,像夏夜掠過湖面的風。

夜雨沙沙,篷艙裏一點幽幽的燈火映著他的容顏如清輝朗月,只是那琉璃般的眼眸,卻寂寞如淵。

耳邊是夏夜的蛙聲蟲鳴,水波在船舷邊蕩漾,明晨天一亮,這喧囂又生動的紅塵世俗就要離他遠去。

蕭暥忽然有些心疼他。

如此芝蘭玉樹的小公子,居然要去玄門?

他聽說修玄還要辟谷,所以謝映之今天來和自己吃這一頓酒肉,更有些許告別的悵然。

與他辭別,也是與這萬丈紅塵作別。

蕭暥總覺得這謫仙般的小公子被玄門那群修士忽悠去了,實在可惜。長得那麽好看,家裏又有錢,可惜腦子不大好,蕭暥有點同情謝映之。

他試圖勸道:“玄門一入深似海,你考慮清楚了?”

謝映之剛才還有些惘然,被他這一說,不由失笑:“從此蕭郎是路人?”

蕭暥一聽,這哪裏不對啊……

他急忙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這話似乎接得又沒毛病。

謝映之被他逗笑了:“我讓醉仙居的夥計再送兩壇酒來。今宵,蕭郎與我共一醉如何?”

蕭暥聽到有酒喝,也不管什麽蕭郎不蕭郎了,大咧咧道,“映之,我們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酒過三巡,蕭暥已經和謝映之混得挺熟了,趁著酒酣耳熱,他想起了一件事。

“映之,你們謝府是世家望族,婚配也是要門當戶對罷?”雖然喝得七八分醉,他卻還惦記著這事兒。

謝映之清明通透的眸子裏罕見地漾著迷離的酒意,道:“不錯。”

蕭暥緊接著問,“那謝府有沒有往公侯府送庚帖啊?”

謝映之莞爾:“蕭郎想讓我送庚帖?”

蕭暥臉頰一熱,忽然覺得這話怎麽聽著又不大對勁,慌忙解釋道,“不,不是。”

謝映之大笑。逗他實在是太有趣了。

今夜一聚,湖上一盞燈,一壺酒,一片蛙聲。江湖相遇,紅塵相知,此生足矣。

羅浮春果然夠勁,蕭暥倒頭在席上睡得迷迷糊糊,鼻間隱約聞到清冷玄遠的淡香,怡人肺腑。

他感到有人輕輕貼近他,若即若離間,清涼的發絲拂過他臉頰癢癢的,如細雪微霰。

謝映之清雅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將來蕭郎若想喝酒,便來玄門找我。”

聽到這裏齊川趕緊問:“所以她讓你去找她?那十金是給你當路資的?錢呢?”

按理說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錢。但看上去蕭暥的貧困狀態沒有絲毫改變。不應該啊?

蕭暥:“那羅浮春味道太好。我喝一回就忘不了,一時沒忍住,用那金子買酒喝了。”

齊川用看敗類的目光看著蕭暥,然後一咬牙,“那位貌若天仙的謝家小姐能不能介紹我認識?”

蕭暥眨眨眼:“給我去打一壺酒,買一條鯉魚,一斤白蝦,嗯?”

片刻後,齊川送來了酒和魚蝦,蕭暥伸了個懶腰,“你容我想想,明天答覆你。”

齊川走後,蕭暥把魚去了鱗,收拾了,酒雖然沒有羅浮春那麽好,蕭暥也追求不了那麽多了,只要味道夠烈。

他腦子裏尋思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是公侯府的人,說話得算話,怎麽著也得給齊川介紹認識一位紅顏知己,雖然沒有謝映之這等容貌,但是也要楚楚動人罷。

他正尋思著,忽然聽到湖岸上,林子裏傳來一陣馬蹄聲。

他心中詫異。這會兒梅雨已過,正是盛夏,哪個世家子弟大熱天到湖邊來遛馬閑得慌。

於是他擡手遮了遮刺目的陽光,循聲望去。

陽光穿過樹葉在林間灑落一地斑駁的碎金,馬蹄踏下,塵土飛揚,魏西陵一襲雲山藍的錦袍隨風掠起,清颯瀟灑。

蕭暥驀然一怔,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不是正在江漢大營訓練水師嗎?怎麽會那麽快就趕回來?

莫非義父已經選定了和他八字相合的閨秀了?

他這麽急著快馬加鞭,是回來訂婚?

但看他風塵仆仆的,怎麽覺得是媳婦跑了?這江州竟然還有姑娘不願意嫁給魏西陵的?

蕭暥心裏不著調地想著,魏西陵已經疾馳到湖邊,一道冷冽的目光掠向他。

“阿暥,跟我回去!”

蕭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顫,這才後知後覺得意識到,等等,好像是來抓他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