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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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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布衣

寶船在就近停在句章。

各路諸侯大夫們離船登岸,此番寶船上驚魂一夜,還賠了不少珍寶。個個垂頭喪氣。但是願賭服輸,也沒有辦法。

船是在襄州境內出的事,作為襄州牧,高嚴出面來安撫眾人,但是他為人嚴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要說是斡旋於諸位諸侯貴人之間,不得罪人便是好了。

所以還是要謝映之出面。

蕭暥站在高樓上,看他於諸侯公卿之間游刃有餘,應付自如,且談吐優雅,態度溫文,一舉一動間自是名士風流,賞心悅目。

不禁感慨謝玄首既長於謀斷,又善於辭令,內務外交一手抓,而且還是勞模。

此番回來,謝映之馬不停蹄,都沒休息過,把染血的衣衫換了,就匆匆去接客,不是,待客了。

蕭暥頗為擔心他的身體,畢竟那一劍可是結結實實挨了,流了那麽多血。

等到眾人散去,蕭暥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先生。”

謝映之莞爾,“主公有事?”

蕭暥確實有些話想跟謝映之私下談談,自從結契以後,他這馬甲已經是透明了。

雖然以謝映之的敏銳,早在雨夜客棧時,恐怕就已經懷疑他的身份,只是沒有證據罷了。

現在是坐實了。就算他不坦白,謝映之也很可能已經猜到他是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來的。

“先生,可否到我屋中敘話?”蕭暥道,他想跟謝映之坦白談談,也探一探謝映之的態度。

謝映之剛要答話,

“先生,北宮世子醒了,正在發脾氣!”一名小廝匆匆來報道,

“我這就去。”謝映之說道,隨後又對蕭暥道,“主公先回去,我待會兒就過來。”

***

謝映之走後,蕭暥無所事事。畢竟他這身份,不太方便露面。

一來,他此刻應該在大梁城,不能介入襄州之事。

此番潛龍局,諸侯們爭奪帝王劍,蒼冥族趁機設套,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事後關於此番的潛龍局,必然流言蜚語滿天飛。這裏的水太深也太渾,謝映之讓他務必撇清。畢竟蕭暥很招黑,什麽鍋都能扣到他頭上。

二來,蕭暥在潛龍局裏當彩勝的時候,他只是化了個妝,如果他現在出現在這裏,就難免有眼力敏銳的人,會忽然悟到潛龍局中美人彩勝居然和蕭將軍生得頗為神似。用不了多久,他的花名就要傳遍九州了。

所以蕭暥在這句章郡裏,只能當個透明人。除了少數幾個人外,沒人知道他在這裏。

到了句章郡後,魏西陵連郡城都沒進,就直接去了水師大營,戰後軍中還有很多收尾的工作。

蕭暥猜測,以魏西陵不亞於謝映之的勞模程度,估計會順手把襄州水師一塊兒整頓了。

就這樣,無處可去的蕭將軍,終於想到了,要不趁著這個機會,和孩子談談心?

自從西征過以後,他就沒有機會和魏瑄好好談一談。魏瑄好像躲著他,避而不見。

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明顯感覺到,經過這次西征,朔風沙海,戰火狼煙,讓魏瑄改變了不少。

尤其是月神廟一役。他們被成百上千殺不死的屍胎圍困在月神廟,最後關頭,魏瑄身中石人斑,決心以玄火同歸於盡時的果斷決絕,現在想來,仍讓他驚心動魄。

當時,在神廟的漫天灰燼中,他承諾過魏瑄,即使得了石人斑,就算魏瑄以後變成了怪物,自己也會養他。

結果,從溯回地歸來,魏瑄的石人斑奇跡般地好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卻忽然疏遠了他,跟謝映之倒是很相投。

自己帶大的孩子忽然跟他不親了,蕭暥心裏多少有點失落。但他還是很會自我寬慰。

當時蕭暥心想,畢竟魏瑄是謝玄首救他回來的,謝先生乃良師益友,還可以給經歷過戰火的孩子做做心理輔導。換了他,他能做什麽?搞不好只能讓魏瑄更鬧心。

再後來,魏瑄又跟魏西陵走了。

蕭暥又自我寬慰,孩子經歷了戰火和創傷,出去散散心也好。更何況江南山明水秀,風光旖旎。

不料魏瑄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大梁了。

蕭暥到這會兒方才恍然。畢竟對魏瑄來說,自己是個撿來的叔叔,跟魏西陵這嫡親的皇叔不能比。

而且魏西陵是戰神,十幾歲的少年都仰慕英雄,都想在那樣的人身邊長大。

再說能耐罷,魏西陵不僅善戰,還善於治軍,軍務政務庶務都極為精通,江州七十二郡紛繁覆雜那麽多事,都處理得有條不紊。魏瑄跟著他,必定能學到很多。

反觀自己,他蕭暥除了射箭和打仗,還能教孩子什麽?

別說是教導,別耽誤孩子上進就不錯了。

當年魏瑄剛出仕,每天勤勉任事,一絲不茍。再瞧瞧自己幹了什麽?今天送個蛐蛐,明天拉他逛街吃夜宵排擋,典型的阻止孩子學習進步兼妨礙公務。

關鍵是,每次魏瑄跟他出去玩也沒好事,都挺倒黴的。

不是撞上日月神教那群瘋子,害得魏瑄染上了石人斑,就是在含泉山莊的穹洞裏被蛇追趕,害魏瑄差點被蟒蛇吞了。

魏瑄被他坑了不知多少回,還要被皇帝責罰,實在是慘得很。

現在魏瑄留江南,桓帝鞭長莫及,再也折騰不到他了。

這麽一想,他覺得魏瑄的決定是對的。

而且,他覺得魏瑄和他書上看到的武帝完全不同。

《莊武史錄》裏說武帝雖少年,然功於心計,城府極深,表面上優雅矜持,喜歡吟風弄月沈迷丹青,實則是借此韜光養晦麻痹政敵,等待時機。

這給蕭暥的感覺是一個表面帶著點憂郁氣質的文藝青年,內裏卻藏著一顆暗潮洶湧的帝王之心。

但魏瑄完全不是這樣,他有一腔熱血,有孤身鏖戰的奮勇,更像是一個仗劍天涯的游俠。他擅長的是劍,而不是畫筆。

如今魏瑄不想回大梁,而向往海闊天空的自由。他若要飛,那就讓他飛走,遠離京城這個牢籠也是好事。

只是以後,他們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除非今後天下一統海內升平,他解甲歸田回江南了。那時候,若重逢於江湖,又是另一番風景。

蕭暥人還沒見著,心裏已經是五味雜陳了。

他也弄不明白,他一條單身狗,怎麽搞得像空巢老人一樣?

魏瑄並不在屋裏,蕭暥想了想,出門問一名士兵道,“這郡府的庖廚在哪裏?”

那士兵懵了,“庖廚?”

蕭暥跨進門,只見竈臺邊放滿了新鮮的菜蔬和肉食,還有禽蛋、醬料,魚則是剔除了魚刺,切成雪白的一片片放在盤子裏。

蕭暥這一看,實在是太賢惠了!

“做這麽多菜,這是要擺宴席嗎?”蕭暥問道。

魏瑄驀然擡頭,見到他先是怔了怔,隨即展顏笑了。

“將軍忘了,今天是小年,將士們浴血一夜,都辛苦了。”

蕭暥昨晚打仗都來不及,哪裏還記得節日,恍然回過神來,這孩子真是有心了。大戰之後又逢小年,勞軍過年一起辦,連謝映之都沒有想到那麽周全。

本來他還頗有些擔心魏瑄,昨晚他中了術後,刺傷北宮潯,又殺了一片燕庭衛,最後還傷了謝玄首,他還擔心魏瑄因此落下心理陰影。看來是他多慮了。

現在見到魏瑄,魏瑄清亮的眸子中似盛著星河流轉,絲毫不見陰霾。仿佛昨晚喋血一夜並不存在,不過是乘畫舫游江,看了一場煙花絢爛的表演。

蕭暥暗暗佩服,這心裏素質堪比久經沙場的老將。

魏瑄放下手中的菜,懇切道:“我刺傷了北宮世子,給將軍惹了麻煩。”

蕭暥道:“先生說過了,帝王劍被蒼冥族下了術,你當時中了招,不必掛懷。北宮世子這邊,先生會安頓好。”

魏瑄微微蹙眉,有些憂郁道:“但我也刺傷了先生。”

蕭暥見他面露自責之態,剛才眼中明亮的星光似乎黯淡下去,趕緊攬過他的肩撫慰道:“阿季,當時的情況你也身不由己。而且這場刺殺是為了誘敵深入,本也在謝先生的謀劃之中。你也是依計行事。”

但蕭暥和魏瑄都是精通技擊之術的,就該很清楚這一劍刺下去,是真刺還是假刺,用幾分力,輕重緩急,以及會造成的傷害。

謝映之和魏瑄當時是演戲,但魏瑄那一劍確實太狠了。完全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乃至於蕭暥簡直懷疑,魏瑄是不是和謝映之有什麽私怨?

這一劍隱隱透著股爭風吃醋攜公報私的味兒?

見他眼中有思慮之色,魏瑄低下頭,認錯態度既乖巧又誠懇,“我自己犯的錯,自己承擔後果,等謝先生有暇了,我當面去賠禮,負荊請罪。”

蕭暥擔心他又要自責,剛想再說什麽,魏瑄忽然又擡起頭,一雙墨澈的眼睛清亮地看著他,轉而問道:“將軍來庖廚,是否因為有閑?”

蕭暥點點頭,道,“有。”

現在就數他最閑了。

魏瑄一雙眼睛霎地更亮了:“今天晚上的宴飲,備菜較多,我忙不過來,將軍能幫我嗎?”

說完他又有些忐忑,幽長的睫毛微微一霎,看向鋪滿竈臺上的食材。

讓他打下手?蕭暥立即表示,沒問題!

片刻後,

“將軍,這個還沒熟,不能吃!”

“將軍,別碰鐵鍋!”

已經遲了。

蕭暥嘴裏叼著一尾炸得金黃的小溪魚,收起做怪的爪子,就見濃稠的湯汁變成了漿糊狀,翻滾了出來。

他就是來搞破壞的。

這……糧食不能浪費罷……

“沒事,我愛吃攪糊了的。”魏瑄開朗地笑道。

蕭暥看著他,仿佛曾經父慈子孝,不是,叔侄親善的場景又回來了。

在經歷了這次潛龍局後,魏瑄想明白了。他不會再因為前世的事,疏遠蕭暥,逃避蕭暥。西征結束那會兒,隔著一個軍帳的距離,避而不見,咫尺天涯,那滋味太難受了。

他既然已經決定,今生絕不當帝王,也再不回大梁,這樣將來就不會傷害到他。

那麽,今後見到蕭暥的機會就越來越少,那人在廟堂之上,而他在江湖之遠。

每一次與那人偶遇,都顯得彌足珍貴。

他要珍惜每次小聚,和那人在一起的一時一刻,他都要開開心心地過。

廚房簡陋,他甘之如飴。這讓他想起和蕭暥住在塞外農家的日子。

他鋤田種地拾掇菜園,蕭暥揣著零嘴四處瞎逛,戎馬倥傯之餘粗茶淡飯,在烽火狼煙的亂世裏,守住片刻的細水長流。

這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沒有帝王將相,只有布衣之樂。

不過,蕭暥還是不要碰竈臺了,不然今晚的年夜飯是做不出來了。

得給他找點容易的事情做。

廚房裏切菜,他怕蕭暥刀工不行傷到手,那麽就剩下撿菜了。

但潛龍局裏八千身價的彩勝,在這邊剝菜皮,確實有點……

他想了想,“將軍,要不你剝蛋罷。”

蕭暥手巧,剝鵪鶉蛋正好。

蛋都是煮熟了的,光潔圓潤,剝破了上桌不好看,就吃掉。

蕭暥一邊剝一邊吃,就像是倉鼠掉進了米缸裏。

吃著吃著,不是,剝著剝著,蕭暥就覺得這情景有點熟悉。

小時候,他最喜歡過年,熱鬧。

有一次,太奶奶讓他們幾個孩子剝喜蛋,剝壞了就吃掉。

蕭暥就時不時剝壞一兩個,然後美滋滋地吃掉。

結果,不到一個時辰,吃了五六個雞蛋,吃撐了。

傍晚,魏西陵回來,就發現他一楞一楞地發著呆。立即請來了大夫,服了藥,吐了好一陣子,當晚的年夜飯沒有得吃了。

蕭暥等了一年的豐盛大餐,就眼巴巴錯過了。他沒滋沒味地吃了一小碗清粥後,孤零零地趴在窗上看煙火,聽院子裏傳來的歡鬧聲。他不喜歡一個人過年。

晚上,還沒到戌時,魏西陵就回來了。

“西陵,你不跟他們放焰火?”蕭暥驚道,除了年夜飯,他最喜歡放焰火了。

“我不喜熱鬧。”魏西陵淡淡道,打開一個八角漆繪的食匣。

各色的菜式都添了一小碟,把小案上放得滿滿當當,他喜歡吃的糖蒸酥酪,還是雙份的。

那一夜,煙花迷了眼。

蕭暥忽然想到,又要過年了啊……

***

嘩地一聲,床邊案頭的藥碗果盤全摔落在地,糕點甘果蜜餞滾得到處都是。

北宮潯捂著胸口的傷,有氣無力地吼道,“誰幹的?究竟是誰幹的?誰害老子?”

北宮潯堂堂世子,將來的幽州牧。原本是來潛龍局上豪賭一把角逐王劍,結果王劍和美人都沒到手,居然還被捅了?不僅被捅了,身邊的燕庭衛都被殺光了!

幾名侍從戰戰兢兢趴在地上,收拾被砸爛的碗盤碎片。

“讓高嚴來見我!”北宮潯額頭上青筋暴露,怒氣牽動了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

他被捅了,兇手還逍遙法外?高嚴這個襄州郡守怎麽辦事的?

北宮潯現在的感受就是傷口疼,還發著燒,頭還疼,憋屈,憤怒。

“高嚴老兒若不給個說法,再躲躲藏藏,我發兵來打他!”

砰的一聲,瓷碗砸在門上,碎片飛濺。

門開了,一襲秋霜色的衣衫映入幽暗的室內。

北宮潯聞到一縷清雅玄淡的孤香,擡起頭,當場就看得傻眼了。

若雲水清致,似月華照眼。

這是……高嚴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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