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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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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塞北降了一場大雪,像落下一塊潔白的喪布,蓋住戰死在沙場的士兵。

大單於派了五千精騎兵攻打駐紮在塞北的軍營,新兵又從未有過作戰的經驗,只兩日下來,死傷的人數已有百餘人。

若幹等著朝廷的援兵來,他們塞北便要全軍覆沒了。

馬義春思忖再三,營裏的士兵體力不敵契丹人,如靠著蠻力對抗,跟送死有何差別。

他決定走一步險棋。

而這顆選中的棋子名為——

賀昀。

殘月寂寥,飛在半空的黑鴉被一支羽箭射在枯樹上,它慘叫著、閃爍的眼睛停止了跳動。

壯漢騎著烈馬,高聲哼著契丹語,他伸手拽下羽箭,把烏鴉丟給身後的青年男子。

“阿蘇木,這烏鴉賞給你了。”壯漢髡發齊眉,頭頂光禿禿,右臂裸露著,張嘴說話時兇神惡煞的,“爭取五天內打下那群燒火都用不了的廢柴,讓大單於早點做漢人的皇帝,我們也能跟著大單於享享福。”

阿蘇木單手接過黑鴉,黃色面頰泛著幽光,他躬身說道:“莫統領,昨天我與那漢人將軍交手,此人的年紀跟老單於差不多,還愛用些狡猾的小伎倆。”

“他手底下帶的年輕小兵,鬼點子多的很,雖然這兩日是我們占了上風,但莫統領也不可放松警惕,以免掉進他們漢人的陷阱。”

凜冽的風撲打著莫遜穿的狼皮袍,烈馬踢踩著雪地,在營帳前敞開懷吃酒的士兵玩起了摔跤。

是了,大單於說,要死死地咬住燕朝,不能給他們半點喘息的機會。

在契丹,阿蘇木是最聰明的年輕人,讀過漢人寫的書,寫得出漢人的字。

也許他能猜測到漢人的想法。

莫遜問道:“阿蘇木,你覺得漢人會有什麽樣的詭計?”

“莫統領,經我的觀察,漢人將軍想拖延時間,等皇帝派援兵,所以我們要在此之前,盡快把這個將軍鏟除掉。擒賊先擒王,是漢人說過的一句話。”

阿蘇木侃侃而談,並主動向莫遜承諾,要提著漢人將軍的頭顱,去見大單於。

“好!阿蘇木,明日你隨我——”

“統領,小心!”阿蘇木話音剛落,一支三叉箭穿進莫遜的胳膊,瞬間流出血來。

烈馬受了驚嚇,躁動地擡起脖子亂吠。

阿蘇木望著三叉箭飛來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低矮的山丘,其後有一匹紅鬃馬在左顧右盼。

“你們幾個,快去抓刺客。”阿蘇木吹著口哨,對正在摔跤的士兵喊道,“別玩了。”

莫遜咬牙把三叉箭拔掉,說道:“不用他們抓,讓我去看看,是誰這麽有膽量,敢來暗算我。”

前去抓刺客的契丹兵瞪圓了雙眼。那大抵是個普通的燕朝士兵,夜色模糊了他的臉,但見他的身形健碩,縱馬飛奔過來。

“燕朝的士兵,幾時如許囂張了?”阿蘇木一邊這麽想著,一邊靠近莫遜,道,“莫統領,這漢人單槍匹馬地闖入我們的領地,可能是他們將軍的指令,小心有詐。”

莫遜點頭:“先聽聽他要說什麽。”

“那個,沒頭發的,你是統領吧?”賀昀背著弓箭,揚眉說道,“我這支三叉箭有毒,不知你們契丹可有神醫?若沒有的話,早些想好遺言吧,或是一刀了斷自己,省得受苦。”

賀昀已三宿未睡過整覺,白日在營裏聽馬義春講著契丹統領的弱點,夜裏獨自騎馬來契丹軍的營帳偵察。

沒頭發統領愛在這個時辰獵殺食物,且他的口味很重,什麽大雁、烏鴉,地上跑的,天上飛的,只要無毒,他都吃。

莫遜用手抹了一把血,湊近便是一股沖鼻的怪味,“死小子,我中的什麽毒?”

賀昀輕笑道:“我費力讓你中毒,為的就是要你死,告訴你這是什麽毒?我腦袋莫不是進水了。”

“今日我死不了。”莫遜舉起弓箭,對準賀昀的頭部,“但是你一定會死。”

阿蘇木提劍挑開莫遜射出的羽箭,勸道:“莫統領,不要沖動,容我跟他談談。”

“阿蘇木,你和這種背後搞偷襲的小人,談什麽談。”莫遜不耐煩地說,“讓我一刀砍掉他的頭,送給漢人將軍。”

賀昀嘖道:“喜歡背後搞偷襲的小人,不是你們大單於嗎?”

“你!你住嘴!”

莫遜的臉一陣紅一陣綠,前段日子,大單於的確是下了指令,要士兵在夜裏去偷襲塞北的軍營。

他磨牙切齒地死盯著賀昀,這漢人暗算他還不夠,竟羞辱大單於。

“莫統領,您忘了大單於吩咐你的話了嗎?遇事要冷靜。”阿蘇木是敬重莫遜的,可在大事面前,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您現在殺了這漢人,不過是掐死一只螻蟻那樣簡單。您是契丹最勇猛的統領,卻死在了螻蟻的手裏,大單於會痛心的。”

漢人善於用兵之計,若無十足的把握,是不敢派兵來偷襲的。

阿蘇木的一番話,果然讓莫遜打消了殺賀昀的念頭。

“哎,你叫阿蘇木?”賀昀握著韁繩往後退,語氣輕佻,“你如此聰明,怎能做這個沒頭發笨蛋的手下?”

莫遜在一旁提醒道:“阿蘇木,他想跑。”

“你想怎樣才願意告訴我們,該如何給莫統領解毒?”阿蘇木微微笑道,“契丹人重情義,不會輕易地被你挑撥離間。”

他心下暗忖,難怪漢人將軍派此人來暗算莫統領。

箭法精準,人又傲,單是說了幾句話,就激怒了莫遜。

“阿蘇木!快躲開!”莫遜呼喚道。

三叉箭射中站在阿蘇木右側的士兵,箭穿破了他的喉嚨,身子隨之晃倒在地。

“今日我心情不好,改天再找你們玩。”

賀昀收回長弓,紅鬃馬仿佛脫了韁,越過山丘,漫天的雪粒將他的背影染成白色。

依稀可聽見,他清脆舒朗的笑聲。

莫遜豈能忍受漢人在他眼前狂妄地逃走,當即帶著兵去追賀昀。

……

兩刻鐘後,塞北軍營。

馬義春危坐在將軍椅上,今夜士氣高漲,他讓夥夫燉了一大鍋羊肉湯,犒勞營裏的弟兄。

“昀哥,你膽真肥。”牧小山捧著碗,吸溜了一聲,豎起拇指,道,“要不是你,孫知文他們幾個不可能在莫□□的眼皮子底下,把狗賊的老窩給燒個精光。”

孫知文和曾遷趁著莫遜追殺賀昀的功夫,往莫遜駐紮的營帳扔了好些個火把,痛快淋漓地殺了數十個契丹兵。

“我就說昀哥兒是大英雄。”孫知文搖頭嘆道,“你們現在信了吧。”

“信,我信。”牧小山抿抿嘴,說,“我長這麽大,除了佩服我爹,敬佩我娘,現在昀哥是我第三個佩服的人。”

他瞟了一眼馬義春,傻笑道:“當然,我也佩服馬將軍,如果能對咱們溫柔些就更好了。”

“嘴貧。”賀昀放下瓷碗,疲憊地揉著眼睛,“你安靜點。”

回想莫遜追殺他的時候,他並不像表面那般輕松。這是他第一次單獨面臨敵人,如若三叉箭沒有射中莫遜的胳膊,或是偏了歪了,射到別處去了。他今日八成要死在莫遜的手裏。

當莫遜的羽箭對準他的頭部,只這一刻,賀昀的腦海有無數個念頭閃過。

他若真的死了,母親定會很傷心吧。

老頭子也許會為他掉眼淚。

煩人精呢?一定也會為他哭鼻子。

還好他賭贏了。

賀昀下意識地摸著藏在懷裏的信封,雲棲給他寫的信,他幾乎倒背如流。

“討厭鬼,我今天去了東平王府,嘗到了梅子酒,可惜月英怕我跟清嘉姐姐喝醉,便把酒端走了。”

“賀昀,汴京最近總是下雪,冷得我每日午時才從榻上起來。聽父親說,塞北比汴京要冷得多,入了軍營,是去吃苦的。”

“若你覺得苦了,記得吃我釀的蜂蜜。還有,你之前說好要給我當一天的侍衛,等你回到汴京,你可要履行承諾。說謊的人——會越長越矮。”

僅是這一封信,賀昀看了有十遍百遍。

他原不知,雲棲在他的心裏,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母親在信中說,老頭子在戰場驍勇善戰,也曾闖過鬼門關。

老頭子能做到的事,他有何做不到的?

牧小山看賀昀出神的樣子,訕訕地捧好自己的碗,喝著羊肉湯。

“賀昀,那支三叉箭,你真的在上面塗毒了嗎?”曾遷開口問道,“馬將軍知道這事嗎?”

曾遷的這一問,勾住了牧小山的好奇心,旁的士兵也豎起耳聽,視線齊刷刷地聚在賀昀的身上。

賀昀扯唇說:“我哪裏來的毒,只是抓了幾只蜘蛛,把它們的血抹在箭頭,聞著有股怪味。”

雲棲教過他,必要情況下,撒謊和胡說八道是可以救人命的。

“昀哥,你真行。”牧小山想都不敢想,若要讓他在敵軍面前說謊、挑釁,他可能會直接成了啞巴。

牧小山繼續道:“幸好馬將軍是讓你去,這麽大的謊,你都敢扯。”

賀昀擡眼說:“這叫兵不厭詐。”

“德行。”牧小山哄笑道,“不過想想就爽快。莫□□今夜絕對睡不著覺,老窩被毀,又自以為中了毒箭,我猜他這會兒啊,應該是急得跳腳。”

忽然有人哀傷地說:“若是毒箭該多好,殺死莫□□,給軍營的弟兄們報仇,一雪前恥。”

即便馬將軍盡力讓士兵正面與莫遜的軍隊交鋒,可上了戰場,誰也不願當逃兵。

契丹軍邊打邊吃著肉,弄得馬將軍無計可施。

良久,賀昀沈吟道:“下一次,我們一起取下莫遜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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