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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光輝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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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2.21】

【免免, 終於又能給你錄像了。從上次錄像到現在過了好像有……快四個月了吧?其實之前也不是沒有話想跟你說,但是一方面是這段時間太忙了,另一方面也是實在沒有什麽可說的。我想了很多想說給你聽的事情,可是當時一件也沒有解決, 什麽都沒有進展, 顯得我挺失敗的, 說實話我怕你看見了就不喜歡、不耐煩我了,所以我忍著一直沒錄像。】

這次銀幕裏的歐陽軒是笑著的, 雖然笑容不算很熱烈。

去年年末的歐陽軒明顯比九月初的要曬黑了, 皮膚也粗糙了很多,人瘦了, 已經有點接近現在免免看到的歐陽軒的樣子了。她很難想象, 歐陽軒是經歷了什麽, 才會在三個多月的時間,在外形上有這麽顯著的變化。

免免聽說廣東的氣候是溫暖濕潤的, 臨海的深圳擁有著曾經漁村的質樸和幹凈清新的海風。

歐陽軒所在的這塊工地卻充滿了沙塵,風一揚, 她在鏡頭外都能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粗糲感。

也不知道歐陽軒是不是因為在工地上泡久了,皮膚才變得粗糙了許多。

銀幕裏的歐陽軒又說話了, 臉上的神情有些許少見的局促。

【其實硬要說的話,到現在也沒什麽大進展, 只能說計劃往前推進了一點。深圳是改開的口岸城市, 每天都有人從全國各個地方到這裏來找機會。甚至還有人在別的城市上班,坐星期五晚上的夜車過來做買賣,星期天再做一夜車回去的。這裏機會很多, 能人也很多, 這幾個月我遇到了很多貴人, 也遇到了很多麻煩。我想在深圳辦廠,現在才總算是邁出了第一步,希望接下來順利吧——不過你既然看到了這段錄像,那證明應該是順利的,我提前高興一下吧。】

畫面中的歐陽軒笑了起來,就跟現在的他很像,雪白的牙齒在已經曬到黝黑的臉上格外醒目。

【……免免,我很想你。】

免免全副心神都在歐陽軒的那口白牙上,以至於她差一點點,就錯過了銀幕裏的那人最後那句輕到像嘆息的話。

好在她沒有錯過。

免免說不上來此刻心中是什麽感覺,之前對歐陽軒積累了那麽久的不滿和失望完全煙消雲散了嗎?好像沒有那麽快,人哪是說變就能變的動物。倘若人的情感能說變就變,世界上哪還有那麽多覆雜的故事,和天涯海角的傷心人?

與其說是一種情緒變作了另一種情緒,倒不如說是一種情緒上,又疊加了許多別的情緒,它們飄忽不定,不易捕捉,又重疊覆雜,像撒播了多種調料,其味難以一言以概述。

唯有鼻尖微微發酸的感覺很真實,她卻一時無法分辨,這究竟來自哪一味調料。

銀幕再次轉暗。

第三次亮起的時候像是在工廠的車間內部,不似免免以往見過的氣派國營工廠。大部分的國營工廠裏,車間工人都著裝整齊而統一,戴著整潔的帽子,身著統一工服,一排一排規整排布,每個人都手腳麻利。

這個車間裏卻只有寥寥十來個工人,著裝不統一,動作不迅速,仔細一看,免免才發現,歐陽軒居然也混在其中。

鏡頭搖搖晃晃地鎖定了歐陽軒,靠近,再靠近,直到畫面中只能清晰看見歐陽軒一個人。

歐陽軒手上擺弄著一個免免看不懂的金屬板,不知道在往裏面裝載什麽零件,看到攝像機湊近自己才擡起頭來。

他臉上沾了些黑乎乎的油,就像以前免免總看見的那樣——不過那會兒的歐陽軒一般都是衣服臟,這個畫面裏的歐陽軒可以說是從頭到身上都蹭得臟兮兮的。

皮膚本來就黑,現在更是跟油汙黑到了一塊兒。

【免免!】他對著鏡頭笑,看起來比前兩次心情都好,免免目光移到屏幕右下角。

【1986.01.30】

這段錄像已經是今年拍攝的了。

歐陽軒朝著鏡頭揮揮他的臟手:【上次錄完給你的錄像以後,我自己都沒想到接下來會進展得這麽順。本來都做好了一大堆扯皮折騰的準備,誰知道恰恰好遇上政策傾斜,我這廠一下子就落下來了,招工也招得還行,現在已經上正軌了。你應該知道,我不相信鬼神,但是有時候大晚上躺床上,還是會想,是不是這個瞎老天終於開了一回眼,為了讓我早點回去找你,幫了我一把?】

【我也弄不清,免免,我想再快點。】

這一段錄像又結束了。

仔細想一想,免免從未當面聽見過歐陽軒說這麽多話。她記憶裏的歐陽軒向來都是寡言少語的,有時候很難猜出他心裏在想什麽,也許也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歐陽軒經常被周圍的人誤解。

這個男人好像從還是男孩的時候開始就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被誤解就被誤解,他也懶得解釋,更懶得表達自己。

他在這些錄像裏說的話都快趕上他平時一個月說的話了吧?去了深圳幾個月,就完全拋下自己素日裏“小霸王”、“大院拽哥”的形象包袱了?免免在心中又好笑又無奈地想。

她此時此刻,已經隱約猜到了一點歐陽軒給她錄制、並且放映這些錄像的目的。

一邊覺得好笑,一邊眼角似乎有一點濕潤的東西沁了出來。

歐陽軒在深圳生活和工作的影像,一段接著一段地在大銀幕中放映出來。

【1986.02.19】

工廠剛勉強走上正軌,遇到了管理問題,走了一批人,重新招工。

【1986.02.23】

元宵節,明明是正月,過年期間,工廠卻從上到下都沒有人回家,大家都是拼著一口氣,想在深圳掙得一處落腳地的外鄉客,也算是臨時的家人了。

【1986.04.16】

一切逐漸穩定,訂單比剛建廠的時候翻了一番!又要擴招工人了。

【1986.05.02】

這次是貨真價實地踏上正軌了,歐陽軒也終於有了點“廠長”的樣子。積累了一批忠誠的幹將,大家勁往一處使,共同努力。

【1986.06.14】

遇到了大臺風,倉庫蒙受了一些損失,不過很快就調整過來了。

【1986.06.27】

工廠已經有了兩百多名員工,歐陽軒在臺上講話,大家還一起拍了大合照。歐陽軒站在最中間,拍照的時候卻閉了眼睛,顯得有幾分滑稽。

……

無數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大銀幕上接連放映,每播放一段畫面,歐陽軒都會對鏡頭外的免免說一些他這些日子的經歷和所思所想。

【真正做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很多事比預想的要難,但等跨過去了再回頭看,又覺得,比原本以為的要容易。】

【……那首詩怎麽說的來著?“每逢佳節倍思親”?對,我之前在部隊倒沒這種感覺,現在有了,哎,你別說你不算我的“親”啊。】

【之前那個破地方房東不讓住了,說要改建,還好我行李不多,這幾天在找新住處,手頭寬裕了點,應該能找個好點兒的,找到房子之前暫時先在廠裏住,將就幾天。】

【領導說我們廠有希望評上十佳,其實我倒不在乎這個,但是廠裏大夥兒挺高興,我竟然也期盼起來了——不知道年底前我能不能回去找你。】

【上頭給批了一大筆款,可能真的有老天爺在幫我。照這樣下來的話,應該能穩定得比我預想的再快點。】

【免免,你應該快高考了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你高考前趕回去,其實我也有點怕你高考完就去別的地方了,可能還會跟別的人在一起。但也沒轍,我這一榔頭買賣,那會兒不知道結果,我不可能讓你等我,但是……我等你的話,可以。】

……

免免無意中手拂過臉頰,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滿面淚水。

眼淚濕漉漉地落在雙頰上,觸手冰涼。

身邊的歐陽軒自始至終沒有吭聲,也沒看免免,像個木頭人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些錄像的拍攝手法實在是很不怎麽樣,動不動就晃得免免頭暈目眩,還總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雜聲。畫面與畫面間的切換毫無技巧可言,要多生硬有多生硬。

但是免免就是沒有辦法將視線從影像中移開哪怕一寸。

那些歐陽軒離開寧城以後,一步一個腳印跌跌撞撞走過的日子,以一種毫無修飾的質樸,赤/裸/裸地展現在她的眼前。歐陽軒一反常態地,啰裏啰嗦地講述自己的生活、表達自己真實的感受,也許就因為當時的歐陽軒根本不知道,未來免免到底能不能看到這些影像,才敢這麽毫無遮掩地訴說自己。

大銀幕上最後的畫面是歐陽軒在打包行李,忙碌中回頭沖著鏡頭瀟灑地一揮手。

【我要回寧城找你了,你最好還沒把我忘幹凈。】

隨著那只手落下,畫面戛然而止,回歸黑暗,終於沒有再次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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