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格裏尼奇的一聲高嘯,空中盤踞的五只龍像是聽到了沖鋒的號角,“呼”地散開,俯沖下來。堅固的堡壘和宮殿在它們的爪子下不堪一擊,噴出的火焰很快連成一片。人群的哭喊、求饒聲夾雜著皮肉燒焦的味道撲面而來，穿透火墻和黑煙組成的屏障,重重撞在多琳娜心上。

那一日，人們又想起了被惡龍支配的恐懼。

該同情他們嗎？該去救他們嗎？還是嘲笑他們自作自受，自食惡果呢……

格裏尼奇並未飛走，他先是對著國王噴了一口火,那位久經戰場深受愛戴的國王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被烈火吞噬，連叫喊也來不及發出。接著,他轉向約翰王子。

約翰王子早就嚇傻了，他知道自己單槍匹馬鬥不過惡龍，更知道殺不了“女巫”,只能寄希望於自己新做出來的武器。

他瘋狂地朝王宮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喊：“放箭！放箭！”

但他高估了連發弩的威力,低估了惡龍的本領。也許對付一只普通的龍有用,但整整六只龍，這是任何史書記載、和他的想象中不曾出現過的畫面。

光是數量上就輸了，更何況來自等級上的壓制。

弩車稀稀拉拉地發了幾根箭出來,一根都沒能命中,先前給了人們無限勇氣和希望的隊伍四散而逃,躲避著惡龍的襲擊,弩車也被左一爪右一爪踩得稀巴爛。

“廢物！”約翰王子氣急敗壞地喊道。但很快,他的聲音就變成了驚恐。

他被那只能變成人的惡龍追上，血盆大口在他身後張開，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他握著胳膊，哀嚎著趴在地上。

“別吃我！別吃我！”他閉著眼大叫，指望著惡龍能饒他一命。

惡龍真的饒過他了，意料中的死亡沒有來臨……或者，只是以另一種方式來臨。

約翰王子感到自己的體溫迅速上升，皮膚一陣又一陣灼熱的痛感，他猛地睜開眼，發現惡龍不知什麽時候離開，而自己已經被一團鮮紅的火焰包圍。

“啊！”他尖叫著在地上翻滾，脫掉身上的衣服，火焰絲毫沒有減小。身上已經傳來了燒焦的味道，四肢仿佛不屬於自己了，他踉踉蹌蹌地向附近的水池爬去，一頭栽在裏面。

但沒用的，火焰絲毫不受水的影響，依然旺盛地跳動，把他包裹在其中，成了一團看不清的紅色火球。水面“撲通”一聲後，很快恢覆平靜，連一個氣泡都沒冒出來。

城中已經被烈火包圍，宛若地獄。多琳娜從柴火堆裏找出了自己的劍，用衣服擦凈上面的黑灰。

劍身光可鑒人，劍尖直至蒼天，她靜靜凝望著王宮的虛影，看到那只惡龍似乎露出得意的微笑，回頭望了她一眼，扇動翅膀飛走了。

她急忙擡頭，只見其餘的五只龍齊齊升空，也追著那只龍的身影而去。

它們的方向是——王宮。

多琳娜放好劍，飛快地朝王宮裏跑去。

————

“救命！”

“快跑，快點！”

“那邊有地道，快下去！”

“別去地道，塌了怎麽辦！”

“別管了……”

王宮的混亂程度絲毫不比外面差，根本沒人註意到突然闖入的外人。

宮殿的屋頂發出撞擊的巨響，石塊不斷落下，“轟”地一聲，整個圓頂掉落在地，陽光毫無遮攔地射入屋內。

窗外，一只龍沖著花園狠狠地吐了口火，新鮮的花草很快被點燃，冒出一陣陣白煙。

多琳娜逆著人流，繼續往裏跑。越往裏人越少，房間的損毀也越輕。不過她心裏有強烈的預感：就在裏面，繼續往裏，那裏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

她飛快地向前跑，推開一扇大門時，聽到了陡然傳出的龍吼。腳步一轉，她朝著裏面的房間跑去。

那是一間很大的會客廳。四周金碧輝煌的宮燈此時已經紛紛倒地，兩只巨大的龍爪踩在上面，而在龍爪的縫隙裏，多琳娜看到了被逼到墻角的那個人。

“小公主！”她驚呼一聲。

小公主聽到她的聲音，先是茫然了幾秒，頓時大喜過望，哭著喊道：“多琳娜！”

多琳娜把瑟瑟發抖的小公主抱在懷裏：“別怕。”

惡龍忽然吐出一口氣，從喉嚨深處發出沈悶的聲音：“……多琳娜。”

小公主茫然地望了一圈，看到面前的惡龍時，突然大叫一聲，指著多琳娜：“你、你真的跟它……”

惡龍猛地低頭，狠狠朝她們撞過來，多琳娜兩手抱住它的頭，沖身後喊道：“快走！”

小公主“啊”了一聲：“你、你呢？”

多琳娜沒說話，目光沈沈地望著格裏尼奇。他不會殺自己，但一定會殺了小公主。

“別管我，死不了。”

小公主沈默地點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期間被裙子絆了一下，摔在地上，但很快爬起來，往外跑去。

“你想幹什麽？”多琳娜突然放開了手，脫力似的靠在墻上。

“把人都殺了嗎……真不愧是惡魔。”

“是。”格裏尼奇從喉嚨發出聲音，像極了原來他唱的調子，“他們該死。”

多琳娜從墻上滑落，半跪在地上，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很想說不，沒有人該死。可她根本說不出口。現在的場面，非要分個你死我活，不是他們死，就是她死。可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啊！

她是他們信任的尊敬的勇士，她用畢生的光陰守護她身後的百姓。她把後背給了他們，他們卻毫不留情地沖她揮刀。因為不可明說的恐懼和虛無縹緲的利益，綿延百年的堅固城墻一夜間就被推翻。安逸不但會孕育幸福，也會滋生出惡魔和勇士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不需要的東西就能棄之敝履，那奧拉克家族祖祖輩輩的付出算什麽，那她勇敢和正直的信條算什麽？

全都變成了嘲諷的笑話。

有腳步聲響起。多琳娜擡頭，見小公主又跑了回來。

“怎麽回來了？”她一楞，上前拖住小公主發抖的手臂。

“我……”小公主兩眼無神，說不出話。

“走！”多琳娜拽著她就跑。她還不到二十歲，個頭也小，跟她的精致驕縱比起來，多琳娜總覺得自己活得太粗糙了。

有時候多琳娜會想，如果她母親沒有難產去世，如果她有個弟弟，或者更神奇一點，她能有個哥哥，是不是她也能像小公主這樣，享受著父兄的呵護，無憂無慮地長大呢？

在她心中不為人知的角落，也曾偷偷渴望有公主一樣的人生。

小公主被她拽著，跑了兩步就停住。多琳娜二話不說，準備把人扛在肩上。

就在這時，小公主突然露出一個慘然的笑。

多琳娜的手一頓，一把刀已經插在了她的胸口。

“父親和哥哥們都死了……”小公主的肩顫抖起來，刀又往裏送了一寸，“對不起，多琳娜……你也去死吧。”

多琳娜的手還護在小公主的身邊，比這嚴重的傷她都受過好多次，被龍角割傷的，被龍咬傷的，被荊棘刺傷的……

沒有一次比現在痛。

小公主的手抖得厲害，好幾次都差點從刀柄上滑落。最後一次緊緊握住，正準備猛力一刺，突然尖聲叫起來：“啊！！”

多琳娜看見眼前的人霎時被一團火焰包圍，頭發、裙子和皮膚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紅，跟鮮紅的火焰融為一體。

“看到了嗎？”格裏尼奇走到她身邊，已經換回了人形，“她該死。”

多琳娜按住心口，一把拔出了刀。力道太小，位置不準，又卡在了肋骨上。殺人也不下點功夫，真是……

鮮血從她胸前的窟窿汩汩流出，她死死盯著眼前那團火，面無表情。

“多琳娜！”格裏尼奇等了一會兒，終於急了，他看到她整個前襟已經被血浸濕了。

她還不明白嗎？她愛小公主，愛國王，愛每一個被她守護的百姓，可那些人根本不愛她。任何虛偽的信任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變得不堪一擊，更何況生死攸關的關口，沒有人會舍生忘死到為了他人犧牲自己——

除了她。

只有她才這麽傻。

他不會說什麽“我早就說過”“我早告訴過你”。他知道這些人不是好人，他知道她不會相信。他不會阻止，反而不斷推波助瀾、添柴加火，而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他樂見其成。

只有這樣，她才會看清這些人的真面目。只有這樣……她才會跟他在一起。

多琳娜一手按住血窟窿，一手拔出劍，一招起勢，劍鋒停在格裏尼奇脖子上。

格裏尼奇一楞，隨即往前跨了一步，開心笑道：“我的勇士，殺了我吧！”

多琳娜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沒了一切情緒和情感。格裏尼奇又往前走了一步，劍鋒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紫色的龍血頓時淌了出來。

沈默地對峙。

半晌，多琳娜手腕一轉，挪開了劍。格裏尼奇立馬抱住她，按住她的傷口。

她渾身僵直地站著，手輕輕松開，把劍扔進了火中。

屠龍寶劍被火焰吞噬，甚至聽不到落地的聲音。火苗“呼”地一下變大，空中發出淒厲、陰沈的風聲，像是永不瞑目的亡魂在空中掙紮。

“走吧。”

說完，她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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