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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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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些不安

黎明時分。

祝隱洲一路行至皇帝的寢宮外,迎面遇上了神色匆匆的林止。

“我正要去找你呢!”

林止連忙催促著祝隱洲和自己一起往裏走,“陛下終於醒了,說要見你。”

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敢多聽多看後,林止才低聲同祝隱洲說:“方才張太醫私下裏告訴沈相和我爹,應就是今夜了。”

祝隱洲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嗯”了一聲,邁步走進了最後一道門。

見他來了,倚坐在龍床上的老皇帝沈聲道:“你們都先出去。”

林太傅:“陛下……”

“出去!”皇帝不耐地吼道。

他的脾氣並不好,也習慣動輒責罵旁人。但如今他已病入膏肓,只是這樣喊了兩個字,他便已經覺得很吃力了。

林太傅和沈相只好同殿內的太醫、內侍們一起退了出去。

偌大的帝王寢殿內只剩下年邁的皇帝和祝隱洲。

看著祝隱洲身姿挺拔地立於不遠處,皇帝斥道:“還要朕命人去請你才知道過來嗎?!”

祝隱洲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並不言語。

皇帝一直知道這個孫子和自己不對付。

為了馴服祝隱洲的性子,他不知試過多少法子,但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效果。

但眼下不是同祝隱洲追究這些的時候。

皇帝開門見山道:“朕會傳位於你的父親,也會同時下詔將你立為太子。”

祝隱洲只安靜地聽著,並未作出任何反應。

他已經猜到了會是此事。

老皇帝厭惡祝隱洲,所以林止和林太傅他們擔心皇帝會在駕崩之前斷絕他成為太子的可能。

但祝隱洲很早就聽皇帝提起過,他覺得祝隱洲骨子裏和他最像。老皇帝多年來以這兩種矛盾而極端的情緒為樂。

老皇帝壓抑著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後,才繼續道:“但條件是,無論沈氏女還是陳氏女,都不能是你的太子妃。”

聽見皇帝提起沈晗霜,祝隱洲擡眸看向他。

皇帝傳位的決定不難猜,但他在回光返照之際還特意針對沈晗霜,這在祝隱洲的意料之外。

“理由?”他淡聲問。

皇帝:“陳氏女既然是祝清的妻子,便合該為他殉葬。朕的那些妃子也一樣。”

祝清是死在祝隱洲劍下的前太子。

老皇帝對自己的兒孫都很嚴厲,卻沒想過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皇帝清楚祝隱洲為何非要殺了祝清不可,那也是他一直以來都同自己不親近的原因。

“朕知道你在恨什麽。這麽多年朕都沒能讓你服軟,這既讓人憤怒,也讓人不得不讚許。”

他不喜祝隱洲對待自己這個皇帝也疏離淡漠的態度,卻又欣賞他不為任何人所影響的清醒與自持。所以皇帝一直在磋磨祝隱洲的心神,想探知他的邊界和底線。

“你對自己心狠,這對於帝王來說是如虎添翼的能力,比對他人狠心更難得。”

眼底渾濁,已為枯株朽木的皇帝直視著風華正茂的祝隱洲,難得語氣平靜道。

“但終有一日,你會因沈氏女彎下背脊,甚至可能會因她而有性命之憂。”

原本無論皇帝做什麽都不能讓祝隱洲松動分毫。

唯獨在沈氏女作為王府新婦進宮請安那日,祝隱洲曾擋在她面前,維護她。

在那之後,祝隱洲和沈氏女鮮少一同出現在人前,關系並不親近,沈氏女也少有進宮面聖的時候。

但無論是祝隱洲的性子太獨太冷,還是他有意通過這種方式讓皇帝註意不到沈氏女,皇帝都已經從他上前擋住她的那半步裏得知——

沈氏女對於祝隱洲來說是不同的。

或許這種不同只是出於夫妻責任,並無多少分量,但皇帝必須肅清隱憂。

“那把龍椅上絕不能有過不了美人關的太子和皇帝。”

祝隱洲並未在意皇帝前面那些與沈晗霜有關的話,只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冷聲道:“所以你當年才會逼我母親喝下鶴頂紅。”

祝隱洲早已不再對眼前這個人用敬稱:“你當年應也同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

皇帝並不否認:“的確。”

當年皇帝看出兩個兒子都對他們的妻子情意深重,便在決定立儲之前同時要求他們親手了結自己妻子的性命。

“你父親只有婦人之仁,便只能當個王爺。”

皇帝不需要有最出眾的德行與才華,但必須有足以駕馭那些身負才華的人的能力與鐵血手段。

與平南王相比,太子雖才能稍顯平庸,但他更會權衡利弊,也更能狠下心來,有朝一日便更能握得住被遞到他手中的權力。

皇帝認為,為君者,孤家寡人,可以寵愛數不清的女子,卻不能耽於兒女情長,唯獨鐘情於一人。

必須有一顆冷硬的,不會因任何人而動搖的心,如一柄只由自己掌控的利刃。

若有心愛之人,那她便是最好的磨刀石。

祝隱洲原本是比太子更冷厲的一柄利刃,但美中不足的是,這柄利刃身上竟有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眼下或許還微不足道,但假以時日,卻可能足以使一切分崩離析。

只要能將這唯一的不足之處剝離,祝隱洲會比任何人都更適合坐上那把龍椅。

“當年那個考驗,祝清做到了,所以他成了太子。你呢?難道打算重蹈你父親的覆轍嗎?”

祝隱洲眼底沒有任何情緒:“可惜,深得你真傳的太子還是死了。”

“對,因為你更狠。”

“既然如此,你應也比祝清更能舍棄那些無用之人。”

“朝上還用得著沈相,沈氏女還不能死,但你必須休妻。”皇帝語氣高高在上地命令道。

皇帝只剩平南王這一個兒子,也只能傳位於他。好在平南王如今的妻子並不足以影響他的心神。

之前皇帝並未想過要傳位於平南王,便也沒有幹涉祝隱洲的婚事。

但同樣是太子妃的位置,即便陳氏女和沈氏女都出自丞相府,能帶來的影響卻並不相同。

外人都說太子是對陳氏女一見鐘情,但皇帝很清楚,她與太子發妻的那幾分相似能讓太子娶她為妻,卻不足以擾亂太子早已被打磨好的心。

且她並不為陳家真心愛重,只是一枚棋子罷了。

而沈氏女背後的沈相本就實力不容小覷,她還深受沈家人疼愛。若祝隱洲今後成了皇帝,沈家便很可能會借此在朝中專權。

皇帝一生為了皇權殫精竭慮,到了時日無多的地步,他不會讓未來的帝王被區區一個女子牽動心神,更不會眼睜睜地留下外戚專權的隱患。

他以為一向理智的祝隱洲會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卻聽見祝隱洲漠然而篤定道:“我不會休妻。”

皇帝蹙眉追問他:“為何?”

祝隱洲面容沈靜,不作解釋。

三年前他既然娶了沈晗霜,他這一生便只會有她這一個妻子,不會做出拋棄發妻的事情。

若他是太子,沈晗霜便一定會是他的太子妃。

似是看出了祝隱洲的態度,皇帝想起了什麽,臉上帶著惡意的笑容:“當年你的父親也舍不得,可你的母親最終還是因他和你而死。”

想起母親臨死時的模樣,祝隱洲眼底掠過些許沈暗的情緒,又於轉瞬間被掩下。

“你或許還不明白,你已經沒有能同我提條件的籌碼了。”祝隱洲一改平日裏端方持重的模樣,漫不經心道。

“先帝的手,伸不了那麽長。”

一個將死之人,卻以為自己還有資格坐在賭桌上。

“你!”皇帝被祝隱洲話裏的忤逆刺激得嗆咳不止,臉色霎時漲紅,“混賬!”

祝隱洲卻繼續語氣隨意道:“若你死後還想入皇陵受天下供奉,該求我。”

“還是說,你更想去亂葬崗?”祝隱洲眉梢微挑,沈冷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他一日都無法忘記。

當年祝隱洲的母親被皇帝用鶴頂紅毒殺後,便被太子命人拋屍去了亂葬崗。

等平南王帶著祝隱洲趕到時,她的屍身已經被野犬啃咬得殘缺了。

那日母親身穿的雪青色繡裙,還是她讓祝隱洲幫著從好幾套裙衫中選定的。

但也已經被撕破,被暗紅的鮮血浸染,看不出原本面貌了。

終於平息下咳嗽的皇帝對上祝隱洲冷清陰沈的眼神,不由得心神微凝。

他從未見過祝隱洲此時的模樣——

清雋鮮明的眉目間多了幾分淩厲的邪氣和殺意,一貫無波無瀾的眼底透著給人以濃重壓迫感的凜冽。

再不是那個清冷克制的如玉君子。

而像是來找他追魂索命的惡鬼。

祝隱洲竟不只是恨他,還想殺他。

僅僅為了他的母親。

在他一貫的克己疏冷之下,竟把這份殺意藏了這麽多年。

“你到底想要什麽?”皇帝勉強按捺著怒意問祝隱洲。

“一份罪己詔,”祝隱洲言簡意賅道,“我要你承認當年不該草菅人命,毒殺我的母親。”

他要為他無辜慘死的母親討一份公道。

“你只需寫下罪己詔,我父親會替你蓋上帝王玉印。”

“你以為你爹會像你一樣大逆不道嗎?!”皇帝目眥欲裂,厲聲斥道。

祝隱洲眼尾微微上挑,反問他:“你以為,他今夜為何不在殿內?”

皇帝心裏一緊。

他今晚醒來時,林太傅和沈相都在身旁,但並不見往日時時都守在自己身邊侍疾的平南王。

“你們父子竟大膽至此!”

“你就不怕我派人殺了那沈氏……”

“她叫沈晗霜。”

祝隱洲打斷了皇帝的話。

他頓了頓,似是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糾正皇帝。

皇帝一直不屑於去記這些女眷的名字,而祝隱洲心底下意識不喜皇帝對沈晗霜的這份輕蔑與鄙夷。

他斂回心神,隨即又諷道:“你以為,你還有命對誰發號施令?”

“你若不寫這份罪己詔,便會和你心愛的太子一樣屍骨無存。”

因心緒起伏太大,皇帝正捂著心口氣喘不止,臉色難看得厲害。

他是一國之君,祝隱洲卻要逼他在身後名和全屍之間選。

皇帝不知道的是,無論他怎麽選,身後名和全屍,祝隱洲都不會給他留。

那份罪己詔,即便皇帝親自寫了,他也不會真的覺得是他自己錯了。所以祝隱洲只需要有那一份東西而已,由旁人代筆也並無不可。

他只是想讓皇帝經歷那些掙紮,猶豫,惱怒,無力。

然後死去。

他從不是什麽言出必行的君子。

祝隱洲不再久留,徑直轉身走出了宮殿。

守在外面的沈相和林太傅相視一眼,並未多問,默契地同張太醫一起進殿朝皇帝走去。

天色已經逐漸亮了起來。

祝隱洲還記得,他本打算過來看一眼便回王府換一身沈晗霜為自己準備的衣衫。

方才又想起了和母親有關的舊事,祝隱洲忽然有些迫切地想回家。

他和沈晗霜的家。

他擡步朝宮外走去。

沈晗霜已經離京往洛陽去了,他和沈相都派了人護送,不必擔心已活不過今夜的老皇帝還有餘力傷及她。

但祝隱洲心底仍有些不安。

或許是因為他許久不曾歸家了。

自成婚以來,他還從未在外待過這麽久。

祝隱洲不自覺加快了回府的步伐,朝著他和沈晗霜住的明溪院而去。

沈晗霜離京前應命人仔細打理過,明溪院看起來格外幹凈整潔。她總能將家裏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沒有理會院子裏神色詫異的侍女,祝隱洲擡手推開了臥房的門。

嗅到熟悉的,沈晗霜喜歡的那種清淡花香,祝隱洲的心才終於安定了下來。

卻在看見桌上那幾個眼熟的木匣和殘破的香囊時呼吸一窒。

那枚香囊是沈晗霜大婚前為他繡的。

為免弄臟或弄破後沈晗霜會失落,他從不帶它出去。它一直被保存得很好,三年下來都仍是原本的模樣,怎會莫名破成這樣?

在它底下,似乎還壓著什麽東西。

祝隱洲快步走近,將那枚香囊和他曾送給沈晗霜的生辰禮拿開,才看清了最下面的那張紙——

竟是一份和離書。

上面是他自己的筆跡,還有沈晗霜不知何時落下的姓名與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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