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4章 清神(3)

關燈
第14章 清神(3)

清神廟的後房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灰塵,亂七八糟的雜物堆著,整個房間無人打掃,散發出一股腐爛泥味兒。

在這陰暗潮濕的角落裏,瑟縮著一個人。

那病發起來一般會有規律,但不知道近來怎了,這病總是會提前發作,蔣憐渾身顫抖著,心裏非常後悔。

從溜下山時她就意識到身體有點不對,但算算日子感覺也不到那時候,便也沒有太在意,只是到了半山腰,她才真的發現大事不好。

她當然知道自己擅自從圍獵場逃跑,後面肯定有人追,所以想來想去,這座清神廟破敗,少有人至,又加上她病發,這應當是最好的躲避去處了。

應當不會有人能知道她藏在這兒吧?

應當不會吧……

蔣憐此事也無法想更多了,因為她渾身燥熱,就像上百只蟲子再爬,她難受,難忍,尤其是下身。

好想,好想……蔣憐咬著唇,眼淚流出來了。

七歲那年,廟會熱鬧,襄州蔣氏主脈出身的大小姐來看望母親,樂顛顛地悄悄帶她出去看燈,結果,她高興地在廟會上挑胭脂,而她卻被一個陌生人抱走了。

也是那年,這妓子之毒,就種在了她身上。

蔣憐還記得江南第一妓樓桃花樓的管事媽媽捏著她的臉,笑嘻嘻的模樣。

“這姑娘日後是個好坯子,新調好的藥,就賞給她吧。”

在青樓那幾年真是她的噩夢,每天被逼著學習琴棋書畫,學不好,那些女人打她,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她,訓斥她是一個妓子,生來就是為男人享用的,若是學不好那些,伺候不好男人,那便就不配活著。

那時蔣憐總會哭著頂嘴,她父親任職揚州府管刑罰,母親更出身襄州蔣家這樣的大家族,可每回這樣說,青樓的媽媽們總會冷笑,然後說:“你?還有父母?”

直到十四歲那年她被襄州蔣氏的外戚,也是她母親的遠親表兄和他的夫人蔣張氏領走,蔣憐才知道,她父母找她找得白發蒼蒼,精神恍惚,一日不甚,打翻了蠟燭,葬身火海。

十四歲,也是她被領回蔣張氏家裏那年,她來月事。

從此以後,那七歲開始便種在她身上的病,從未有什麽反應的病,開始發作。

蔣憐被蔣張氏冷言嘲諷,也被繼父打過,起先他們甚至不敢讓她出門見人,每次發作,都要把她關在地下酒窖,蔣憐咬破舌頭,都不能阻止自己在發病時,發出那樣令人難以啟齒的聲音,這病起先忍一忍就過去了,後來越來越難忍,她受不住了,也知道蔣張氏看她那般模樣,知道不好嫁,重新要把她往青樓送,她也就順水推舟,回去了,但那時她想得簡單,只是想讓他們把藥給自己,只要他們答應給藥緩解她的痛苦,甚至重返那裏做妓,到十七歲時以江南第一名妓的名頭,隨他們叫賣自己的初夜,也是可以的。

可蔣憐沒想到,原來那藥吃久了,會死人。

而且她的病是好不了的,除非月事沒了,否則一直都會發病。

後來她瘋了。

她和桃花樓裏一個待了許多年的小廝穆松裏應外合,偷了藥,然後一把火,將那江南第一妓館,燒成了一副空架子。

蔣憐不覺得自己有錯,她甚至覺得自己對桃花樓過分仁慈,畢竟燒樓時,她將所有人引了出去,沒一個人因此死去。

從桃花樓裏偷的藥量足夠,能用到她被藥毒死的那一刻,穆松當然知道她的情況,說自己可以幫她牽線,讓她去給自己富足男人做外室,蔣憐問穆松為什麽她不能嫁給他,穆松沈默了,他只說必要時可以幫她緩解。

也是,沒有一個正常男人會願意娶一個中了如此妓子之毒的女子做妻,就像蔣張氏說的,這輩子任誰知道她得了這病,都會嫌棄,就是那村頭瘸腿又啞了的吳老頭,都是不願娶她的。

但若是放在青樓,她便是最受歡迎的那個。

這仿佛是命運在對她說,她只適合做一個玩物,不值得被人尊敬。

蔣憐對此一笑。

全都去她娘的。

她出身也算高貴,憑什麽要變成這樣,蔣憐嘩嘩吃了藥,然後決定自己這輩子要做活得最好的人。

她不覺得自己可憐,她腦子不錯,賭錢總贏,還懂得同時欣賞高雅和低俗之物,每日留戀戲院就能得到極大滿足,她還很有品味,從來都懂得盡自己所能買這世間她覺得極好的物什給自己用上,毫不虧待自己,她每日就是享受賭錢的快樂,鬥蛐蛐的快樂,與人吵架吵贏的快樂,聽曲看戲的快樂,收集奇珍異寶的快樂,更絕的是,她一直吃的藥,雖然不久的某一天會要她的命,但只會在睡夢中讓她悄然死去。

世間有多少人來時哭走時哭得更兇,她卻死得如此輕松,豈不是比別人要好上一大截。

所以蔣憐覺得,她從不可憐,她是這世間最幸福之人。

除了發病的時候,更甚者,就是發病還找不到藥的時候。

難道是她忘帶了嗎,不會啊,她一直將裝在衣兜裏,難道這回忘了嗎……蔣憐縮在地上不停顫抖,臉上發著不正常的紅暈,身上好像萬千螞蟻在爬,她咬著唇盡量不讓自己發出那種討厭的聲音,然後盡力去摸自己的衣裳,想找到那藥品。

“啊……”藥沒找到,她已經快要忍不住了。

她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一直扭動,她死死咬著嘴唇,雙手扣著地,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沒有藥,這病就一直消退不下去,她該怎麽辦……

找個男人來嗎,不可能的,這輩子都別想讓她開這個口子,她不想因為病讓任何人趁虛而入,這輩子只能她占別人便宜,別人休想沾她一絲一毫……

可沒有藥,那要怎麽辦。

蔣憐忍不住發出聲音,身體扭著,眼淚也流了出來。

陸衡清就站在離她不遠處,靜靜看著她,眉頭皺得很緊。

霍鷹站在更遠處的廟門口,見自家少爺半天沒有動靜,小心翼翼開口:“三少爺……”

陸衡清扭頭走了出來。

“三少爺,那現在……”

“我們回去。”陸衡清只道。

“可少夫人……”

“讓她自生自滅。”陸衡清只道。

霍鷹楞了一下,但又覺得,似乎也沒其他辦法。

“那三少爺一會兒可否要去墨臺那邊,您今日圍獵取勝,不是按規矩要寫一份賀秋聯……”

陸衡清剛準備上馬車動作一滯。

“車上可有筆墨?”他又問。

“都有,全都有。”霍鷹很快回答。

“不用去墨臺,我現在寫,然後送過去便好。”陸衡清說完,上了馬車,去櫃中取裏面的筆墨紙硯。

拉開馬車坐榻下的木櫃,他看見了一只盒子,忽然想起,這事那晚上,韓太醫給他的藥箱。

陸衡清很快從一旁去了筆墨紙硯,找了一處開闊處鋪上毛氈墊,執筆作對。

很快,一副賀秋聯完成。

“收好。”陸衡清對霍鷹道。

“少爺這賀秋聯寫得真妙,字又遒勁,還不知若是其他人瞧見了,要怎的誇。”霍鷹一邊收拾,一邊感嘆道。

陸衡清神色冷淡,一句話不說,定定站在原處。

直到霍鷹將那副賀秋聯收好,他還依舊站著。

“三少爺?”霍鷹詢問,“您怎麽了?要不先上馬車?”

陸衡清依舊站著,眉頭擰得很緊。

霍鷹:“三少爺……”

“嗚嗚啊……”

霍鷹正想再去叫陸衡清,這才回過神來,方才在清神廟中那隱隱約約的哭聲,好像越變越大了。

也是這時,面色鐵青的陸衡清突然回頭,朝著清神廟再度走去。

他剛打開那廟門,往裏間一走,便看到嘴角和額角都流著血的蔣憐。

蔣憐快瘋了。

渾身癢得不能自控,像是一團火燒灼著她,她知道要怎樣做,但也知道不能那樣做,她沒有辦法,她受不了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想用疼痛喚回自己馬上丟失的神智,可發現根本不奏效,她只能拿著自己頭,往柱子上撞。

只是她沒被撞暈,只是疼痛,而身體那股痛苦的癢和瘋狂,不僅沒有緩解,還越長越瘋狂。

“嗚嗚嗚啊……”蔣憐忍不住大哭出來,拿起地上的碎石,就要往頭上砸。

“蔣憐!”陸衡清上前一步,扼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有動作。

可就算被控制手腕,又能怎樣呢,心中的燥熱減不了一分一毫,甚至更重了。

有個男人在她身邊,專屬男子清冽的氣息鋪面而來,像是奪魂的風,要將她吸過去。

蔣憐幾乎快呼吸不了,身體一股更瘋狂地感受湧了上來。

好想靠近,好想。

她要瘋了。

“嗚嗚嗚放開我!”蔣憐一邊哭一邊大叫,然後使勁兒掙脫著束縛,將自己的頭往墻上砸。

只要把自己撞暈就好,撞暈就什麽都感受不到了,不行的話,撞死也好。

蔣憐像只被抓到就瘋狂掙紮的野貓,又喊又叫,陸衡清只能死死摁住她。

“放開我,放開我!”她受不了了,彎下腰一口咬上了陸衡清的手背。

陸衡清下意識松了手,然後蔣憐就往墻上狠狠一撞。

腦門一股熱流湧了下來,可她還活著。

甚至還清醒著。

“嗚嗚嗚啊!——”蔣憐真的受不了了。

她直接拿起地上一塊尖銳的瓦礫,朝著自己的脖頸處戳去。

“住手!”陸衡清眼疾手快,忍著手背被她咬出的深深流血的傷口痛,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瓦片,縱身而起,跪在她面前,將她兩只手腕扯過扼在她身前,另一只手將她的肩膀抵在墻上,一只腿死死壓在她不停蹬的腿上。

一番動作結束,蔣憐終於徹底動不了。

陸衡清也終於喘上一口氣,面對面看著她。

他以為蔣憐沒法再自傷了。

但他錯了。

又一道血從她嘴角流下。

她開始咬自己的舌頭。

看著那流下的鮮血,陸衡清只覺得自己的雙眼被刺痛。

“你若不幫她,抑或不給她會喪命的藥,她便會發病難忍,甚至自戕。”他想起了韓太醫那晚對他說過的話。

都是真的。

陸衡清默默閉上了眼睛。

“霍鷹。”

“少爺。”霍鷹一直在裏間外候著待命。

“取我車上的藥箱過來,另外,看好這座廟,除非我出來,否則別讓任何人靠近這裏。”

霍鷹一瞬間,明白了少爺的意思。

“是!”他松了一口氣,飛快跑去廟外馬車,取陸衡清吩咐的東西。

大半個時辰過後。

清神廟裏持續了許久的哭聲終於止了。

臨近黃昏,天光淡了不少,原本陰暗潮濕的清神廟裏房,變得更加潮濕陰暗。

陸衡清坐在墻角,一只手將地上濕漉漉的棉花和樹枝拾起來,收在一塊兒。

然後打算起身,離開這裏。

只是稍微一動,另一只手裏托著的人也動了。

“嗯……”蔣憐整個縮在他懷裏,不情願地出了聲。

陸衡清唇線緊繃。

“天色不早,要走了。”他又低聲道。

“再等一會兒。”蔣憐聲音黏黏糊糊,很小很輕。

她把腦袋靠在陸衡清肩上,盡量讓自己貼著他,緊緊抱著。

陸衡清低頭看著她,發現她閉著眼睛,像是吃飽了的貓,饜足地休息享受著。

他想了又想,終於靠在了墻角的墻上,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脖頸間傳來的溫熱的鼻息,變得十分規律。

“蔣憐?”他對著她叫了一聲。

她沒有回應,只是把腦袋又往他頸肩靠了靠。

應當是睡著了。

陸衡清想著,將散開的衣裳重新將她裹起來,而後抱起蔣憐,起身。

低頭看去,蔣憐微張著小嘴,依舊睡著。

他抱著她走向清神廟的門口。

路過清神像時,陸衡清忍不住看了一眼。

神像一雙眼雖是銅刻,但十分有神,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汙穢與不堪。

他很快低下頭。

“三少爺!”從清神廟出來後,霍鷹已經叫來蔣憐的丫鬟,還把馬車上的矮凳也放了下來。

“送她回去。”陸衡清很快把蔣憐抱上馬車,把藥箱收在櫃中,又對霍鷹道。

“是,那您呢?”霍鷹又問。

“時間不早了,晚上還有酒會,我現在趕過去……”陸衡清說著,突然想到什麽,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都是濕的。

“罷了,”他又道,“我跟她一道回去。”先換衣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