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質女

作為女人，傅時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多大的權力。

她被母親作為籌碼送到梁國，是因為男子過於輕賤，顯示不出和談的誠心，而傅時的生父卻是丞相家的大公子，權勢滔天，所以她便成了那個不得不被扔出去的燙手山芋。

做女人有什麽好？

在別國宮裏住著，吃食、衣裝、住處，全憑人家隨意處置，三天一小檢，五日一大查，不過是最為稀松平常的事務。

作為質女，沒有一絲半點的獨處時光，傅時也是明白的，這很正常。

可是長年累月，傅時被這樣監視著，無時無刻身旁都有人跟著，就連偶爾送來暖床的男人也會在情動時顯示出假扮的跡象，就算衣食無憂，卻也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來時只有五歲，現如今已經年過十五。

可在這十年裏，傅時並沒有習慣這樣的生活，反而越是壓抑，她想要的東西便越多，東西多到瀕臨極點後，就需要拉來本就脆弱的意志來鎮壓。

巨堤尚且扛不住兇猛的山洪，更何況這顆早已搖搖欲墜的心。

所以當她跟隨君上前去參加春會時，那男子自由熱烈的身姿便如一場狂風暴雨勒住了她的三魂七魄。

一個人越是缺少什麽，便越是向往什麽，這話說得真是沒錯。

傅時自己看不見，她那雙自以為隨意的眼其實早已死死盯住那人，像那久旱逢甘霖，像那垂死的人捉住了救命稻草，從此那人的風姿便如影子，伴隨她到了眼角的任何一處。

讀書時，會想到他，品香時，會想到他，就連和暖床的男子親熱時，她還是會想到他。

若是他的話，感覺會不一樣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前去打聽，過了一好一陣，方才得知這人是武侯的獨子，名喚趙扶風。

好消息，他未曾許配。

壞消息，她高攀不了他。

也是，她怎會看上那些普通男子？

比如這個從小就圍在她身邊的小男孩，看她的眼總是充滿憐憫，送東西時，也像是在施舍路邊的貓兒狗兒，每次見她都是一副大發善心的面容，一笑起來聲音就變得分外柔軟……聽起來實在惡心。

不過，這家夥也有好久都沒來了，聽說是內定為太女妃，被君後帶在身旁教養，不日就要嫁給梁國的太女殿下。

也罷，橫豎她不過是個質女，能有幾個暖床的男人已經不錯了，她不應該再有什麽奢望，更別提那什麽武侯獨子。

可當她看到趙扶風身邊那個小官家的女兒時，便是眼底疾風卷勁草。

那樣一個嬌嬌弱弱爹爹腔的小姑娘，也配和趙扶風這樣親近？她傅時確實是配不上武侯獨子，那這個小官家的小女兒，就配得上嗎？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她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殿下？殿下！快松手殿下！”

旁邊的女官言語間凈是驚慌，一絲一毫的擔憂都沒有。

她一邊瞪大眼睛收拾散落的碎瓷片，一邊招呼兩邊身強力壯的女官強行扒開傅時攥成拳頭的手。

傅時見狀，乖乖張開手，笑道：“一個瓷杯而已，值得你們這麽大驚小怪？”

纖細柔嫩的手，就連常年保養的男子都要相形見絀，只見上面橫七豎八著一縷縷刺目的紅色碎痕，細小尖銳的瓷片渣滓紮進細嫩的肉裏，有的甚至翻出肉來。

那女官明顯松了一口氣，繼而裝出擔憂的神色來：“殿下到底是我們梁國的貴客，自然要好生照料著，殿下如此金尊玉貴之軀，如何受得了這傷？下人這就找人來給殿下包紮。”

這是在點她呢。

她笑了笑，乖乖將手交給這些人：“小傷而已，青玉不必我為擔憂。”

小傷嗎？

她又把視線移到趙扶風身上。

只見趙扶風像是熱了，將衣袖擼到小臂處，卻因是男子，不能將衣袖擼到肩膀，於是精壯而有力的肌肉線條便從手腕向上延伸，在小臂中間戛然而止。

他拿起一旁的水壺，大口喝了好些，脖頸因吞咽而起伏。

末了，他將水壺遞給了小官家的姑娘，而後又從那姑娘的手上拿了個粉色的果子吃，也不知道那果子到底有多甜，竟教他笑成那樣。

憑什麽？憑什麽他可以這樣笑？

這樣沒有一丁點雜質的笑，這樣大大方方展示情緒的笑，這樣……她從來沒擁有過的笑。

是因為那個小官家的女兒嗎？

傅時笑著應付聞聲前來問詢的權貴，以及這個負責看管她的小官，突然，一個想法在腦中弄炸開。

風雨欲來前，雲月總是平靜的。

就像這樣劣質的想法出現在腦中前，傅時從沒有過這樣卑劣的想法。

或許有吧，但她不知道。

她太壓抑了，太見不得好的東西了，十多年了，就沒有東西是真正屬於她的。

她可以表現得什麽都不在乎，她必須表現得什麽都不在乎。

可她又不是什麽六根清凈的道長，活成這個樣子是為了什麽？

為了母父的顏面？

可是母父把她丟在梁國十餘年，不聞不問，權當沒有這個女兒。

為了岳國的顏面？

岳國子民可曾有一人會悼念她？

她們只會認為那個貴君深明大義，為了國家長治久安，將自己親生的女兒送走，又有誰會對她有半分憐惜？

這些人，還不如那個快當太女妃的男子待她呢。

傅時心中大笑，笑得肝腸寸斷，笑得淚水倒進鼻腔酸了腦子。

所以她為什麽要壓抑自己？壓抑自己想要享樂的心，壓抑自己想要權柄的心？

她本就是皇家的女兒，偏生要做這被人唾棄的種，與其如此，還不如做些什麽，哪怕給人添堵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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