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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審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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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審判2

趙鳶和六子把懂半仙關在門外, 他們給春華的屍體穿上衣服,將她放在床上。

六子在枕頭旁發現了一封信,他把信遞給趙鳶。

這與其說是一封信, 更像一封陳情書, 上面訴說的是春華的一生。賤民女子的人生大同小異,唯一的特別之處, 是李憑雲教她們寫字讀書的那一段歲月。

春華字寫的好看, 鐵畫銀鉤,不輸趙鳶。

在這封陳情書的結尾, 筆劃突然變得笨拙沈重。

那是八個字:身為賤民,非我之罪。

春華沒有家人, 也沒有近朋, 她是賤民,不得入土為安,趙鳶和六子將她火葬了, 留了一捧骨灰,同那封陳情書一起埋在迎春樹下。

“趙大人,接下來該怎麽辦?咱們還要繼續和周夫人周旋麽?”

趙鳶說:“不要再打擾周夫人了。”

“但是這樣回長安, 你要如何向女皇覆命?”

“六子,你知道陛下為何會派親衛護送我麽?”

六子道:“我就一跑江湖的, 哪敢猜帝王心?”

“這一局啊, 對弈的人是陛下和陳國公, 我也好,李大人也好, 都是他們的棋子。若我辦成了事, 便能為陛下保住李大人這枚棋,陛下贏面大, 我若辦不成,不但陛下會輸,我也會成為棄子。”

“這些文縐縐的話,我聽不懂,趙大人,你就說你想怎麽做?”

趙鳶聽到自己的內心回答道:若必為棋子,我也不甘做棄子。

“陛下派親衛護送我,應當是預料陳國公會派人阻止,如今我們沒等到陳國公的人,陛下派來的親衛不會就這樣空手而歸的,我若是他們,便會殺了我,用我的死去對付陳國公,他們一定會這樣做的,因為這是唯一的解法。”

六子一拳砸在樹幹上,葉片搖搖欲墜,將落未落。

“他們憑什麽這麽對你和李大人!”

趙鳶笑了笑:“因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正因不仁不公才是萬物的規律,所以仁義公正才值得追逐。”

“當年我敢闖皇宮,區區大理寺不在話下,我帶著李大人離開,你們隨我去江湖,江湖雖有是非,但比朝廷幹凈。”

趙鳶搖頭,“這條路太窄了,後面的人太多,回不了頭。而且...這是李大人自己選的路,他不會跟你走的。”

自踏入仕途那日,趙鳶就被收走了自怨自艾的權力。她伸了個懶腰,“找幾個死屍化妝成刺客,陛下的親衛交了差,我就能全身而退了。”

“好...這簡單...但...真這樣簡單麽?”

趙鳶目露狡黠。

六子不明所以,在他和趙鳶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她猝不及防抽出自己腰間的匕首,朝胳膊上一劃拉,鮮紅的血液從從衣料裏面滲出來,她疼得齜牙咧嘴:“做戲要做全套,這是你們教我的。”

六子罵了一句“瘋了”,便也拿匕首給自己劃拉了幾刀。

二人在亂葬崗尋來屍體,佯裝了一番惡鬥的慘狀,加之二人一番表演,輕易騙過了女皇親衛。

一行人帶著幾具不會說話更不會自證身份的死屍浩浩湯湯返會長安,臨近長安,卻因雨被困在了洛陽。

六子趁藥鋪打烊前抓了幾副藥,分別是防風寒的和補氣血的。回到下榻的客棧,他一臉諂媚地把防風寒的藥送給女皇親衛,然後拎著補氣血的藥去找趙鳶。

趙鳶開了門,匆忙轉身,“六子,你來做什麽?”

“給你抓了些補氣血的藥...回長安得給你招個會武功的丫鬟了,我看小甜菜那丫頭挺適合學武的,回去教她幾招。”

“謝謝六子。”

六子察覺到這不是趙鳶的聲音,猛地擡頭盯著椅子上坐著的趙鳶。

忽然,身後的門被人反鎖。

面前的“趙鳶”擡起頭,莞爾一笑,“六子哥哥,奴家好看麽?”

“我日。”六子驚呼,“我就說,趙大人何時像個婆娘了!”

眼前身著趙鳶常服的,竟是胡十三郎。男人嫵媚起來,那真的沒女人什麽事兒了。

身後傳來冷酷如刀的聲音:“你說誰不像婆娘?”

說話的人才是趙鳶,她走到六子面前,“這幾日讓狐十三在此假扮成我,你我先回長安。”

趙鳶一身女皇親衛裝扮,顯然做足了準備。六子腹誹了一句“真能折騰”,“這又是什麽意思?”

“我想見李大人一面。”

趙鳶提出這個請求是情理之中。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她對李憑雲的喜歡深入骨髓,這個年紀,犯相思再正常不過。

六子是性情中人,他以為這樣才是對的,才子佳人,相互奔赴,這才是應該的,而不是像他們以前那樣互相試探,誰也不肯上前。

六子笑道:“行啊,這是成人之美,我願舍命成就佳話。”

回長安的一路,趙鳶真正見識到了這位天下第一盜的實力,躲避官差、闖入禁地對他來說比家常便飯還容易。鎮守長安的禁軍萬裏挑一,竟被一個盜賊耍的團團轉。

趙鳶提心吊膽,終於到了大理寺外,六子偷來大理寺獄卒的令牌,“大理寺的獄卒夜裏有飲酒的習慣,咱們先換上獄卒的衣服,我在他們酒裏加點料,替你看門。”

她換上大理寺獄卒的衣服,在外面的草叢裏一直等到夜裏交班的時候,趁著交班時隨六子混進牢房裏。一切有條不紊,沒有意外。

六子放倒獄卒後,對趙鳶擠眉弄眼:“我第一次當紅娘,怪緊張的,你趕緊去和李大人私會吧。”

趙鳶沒有解釋自己並不是來和李憑雲私會的。她若解釋了,六子一定不會幫她來的。她點了點頭,朝牢房深處走去。

李憑雲的處境比她離開長安前更差,他被關在禁室裏,禁室是一間只有三步寬窄的房子,沒有床鋪,犯人連覺都睡不得。

她來的時候,他正靠在墻壁上閉目休息。淡淡的月光照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泛出一層冷光。

人是不能站著睡的,李憑雲並沒有睡著。他聽到腳步聲,疲憊地睜開眼,看到面前人的瞬間,他的眼神顫抖了。

只有片刻,他又成為了以前的李憑雲。

“趙大人來散步麽?”

趙鳶淡淡道:“我來審你。”

“審我...陳國公向陛下倡議,三日後由百官在國子監共審我的案子,若朝中有半數的大臣認定我無罪,我便能無罪。為彰公正,由趙太傅主持問審,陛下和趙太傅都允了他的倡議,不知趙大人今夜是奉了誰的命來審我?”

朝中的大臣也分黨派,一派以陳家為首,結黨營私,萬惡盡作,另一派恪守舊制,古板腐朽,這兩派人,都不會幫李憑雲的。

趙鳶答道:“奉我自己的命來審你。”

李憑雲難得露出一個柔情萬種的笑容:“趙大人,你想知道什麽?”

“洛川有個叫春華的娼婦,你認得她麽?”

“認得。”

“她說周家曾有兩兄弟,兄弟二人溺水,你只救了周祿,你是故意不救周家長子的麽?”

“不是。”

“是你設計他們落水的麽?”

“是。”

李憑雲臉上始終帶著那抹笑意,坦蕩,輕蔑。

“是你害死周家長子的麽?”

“是。”

“是你指使春華來找我的麽?”

他頓了一瞬,“是。”

“為何不親口告訴我?”

“趙大人,我有沒有教過你,做壞事要守口如瓶?”

趙鳶眨眨眼,“你沒教過我,不過現在,我學會了。既然要想壞事爛在心裏,為何又要借春華之口告訴我”

他的笑容愈發放肆,“大概我生性喜歡玩弄人,想看看趙大人這般是非分明的人,知道自己把一個壞人奉若神明後的反應。”

趙鳶低聲罵了一句無恥。

以為他從不肯訴之真心,她就不了解他麽?

他將自己審判的權利交給了她。她判他無罪,他才是清白的。

趙鳶又問:“你同春華是什麽關系?”

李憑雲聽到她的問題,大笑出聲,他的笑讓趙鳶惱火,她提高聲音,“我問你和她是什麽關系!”

“趙大人,我都命懸一線了,你還在乎這個?”

“她死了你知道麽!她一輩子什麽錯也沒有,因為你她第一次離開故土,因為你,她死了!”

李憑雲恍神了一瞬,他腦海裏閃現出一些和春華有關的畫面。他少年時給玄清打掃佛寺,一身佛香,人也比現在更英俊,暗娼們爭著對他好,仿佛對他好了,就能洗滌她們身上的汙濁。

他那時年歲不大,卻很清楚她們為何對他好。春華和別人不同,她是真喜歡他的,她攬客時若見到他,笑容總會變得格外虛假。

他給她們的回報,只能是教她們讀書認字,讓她們日後找到別的營生之計,實在找不到了,便在書中求個清凈,但她們都覺得讀書太苦,暗娼又不是什麽名妓,會張腿就行了,學詩詞歌賦不能讓她們多掙幾錢銀子。

只有春華一直跟他讀書,他中狀元那年,賞銀給了春華,想讓她拿去做些小本買賣,但春華卻把那些銀子給了一個和他有幾分相像的男子。

僅此而已。

他對趙鳶說:“她不是因我死的,她是被這世道逼得走投無路了。”

趙鳶執著地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那你和她究竟是什麽關系?”

李憑雲第一次發現,其實趙鳶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其實她很嬌縱的很,只是無人在意罷了。

女人一旦讀書,必然要要殺死自己女人的身份,正如貧賤者想討公正,必然先臣服於強者的規矩。

世上有一條萬世不改的定律,便是不公。

他平淡道:“正如趙大人心中所想,我十幾歲時就同她廝混了,她連性命都願為我舍棄,我為何要拒絕?”

趙鳶痛斥道:“李憑雲,你真是個混蛋!”

李憑雲心想,他就是個混蛋,泥裏爬出來的惡鬼,偽裝成佛的樣子,只有眼前這個傻姑娘才會被他騙一次又一次。

他的笑容忽然變得無賴起來:“你們這些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不就喜歡救贖蛆蟲麽?趙鳶,過來,我教你怎麽取悅我。”

趙鳶被惡心地渾身戰栗。李憑雲見她一副嫌惡的表情,斂了笑容,他靜靜看著她。

過了一陣,李憑雲說:“趙鳶,你知道什麽是賤民麽?”

趙鳶本以為只要有一顆海納百川之心,便會擁有悲憫萬物的能力。當她親眼目睹李憑雲的母親和春華的遭遇後,她才知道,自己的悲憫是何等自以為是!

用強者制定的道德去看待弱者,無論目光多麽和藹,都是輕視。

她搖頭,不斷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什麽都不懂。”

在她無助的目光中,李憑雲解開囚衣衣帶,露出傷痕累累的軀體。

趙鳶第一次看到他的身體,分明是如此年輕的身體,卻布滿陳年舊疤,有鞭傷,有燙傷,有鐵刺劃過的傷...

趙鳶來不及看第二眼,眼淚便將她淹沒。

她的反應讓自己和李憑雲都始料未及。李憑雲沒想過她會哭,他以為,她就算難過也會強忍住的。

他登時無措起來,手穿過圍欄的縫隙,試圖去觸碰她被淚水浸濕的臉頰。

趙鳶殘忍地後退了一步,李憑雲卻被圍欄阻擋,他的手無法再向前一寸。

他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臉上的戲謔、無措全都不見了。只剩平靜,海一樣的平靜,夜一樣的平靜,吞噬一切的平靜。

“趙大人不必為我擔心,三日之後國子監問審,我會全身而退。”

趙鳶漠然:“你太自大了。”

“我李憑雲命裏沒有輸這個字,趙大人,敢不敢跟我再賭一場?”

她道:“有本錢的人才會賭,我沒有本錢,便不奉陪了。”

李憑雲無奈笑了笑,她錯了。

沒本錢的人,才會孤註一擲。

她遠遠地給他作了一揖,千言萬語,說出口,只有一句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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