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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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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約定

林月喬全然沒了報喜的興致, 眼前的爹娘像是突然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變得不太真實。

小的時候,她經常會有這種感覺。

從前弟弟給爹娘展示在學宮裏新學的招式, 哪怕動作蠢笨, 爹娘註視他的目光,也會帶著那種恨不得立即把兒子抱進懷裏親幾口的滿滿愛意。

那時候, 林月喬就常常感覺自己被一道屏障隔開了爹娘弟弟一家。

要麽爹娘和弟弟是幻象, 要麽她自己是幻象。

不然為什麽他們總看不見她呢?

起初, 林月喬也會搶著給爹娘展示自己的成果,但爹娘的表情, 會變成那種深吸一口氣才能保持耐心, 浪費時間看完她撲騰的神色。

最後說一聲:“嗯, 不錯。”

如此敷衍的評價,甚至遠不如學宮裏的師父對她的讚賞。

所以很久之前, 林月喬就不再跟爹娘傾訴自己在學宮裏的成就了。

但她以為這一次會不一樣。

十年一屆的沐霖大典, 排名九州前二十,雖然是占了楚湛的便宜, 但畢竟是光宗耀祖的事。

她以為爹娘終於會註意到, 她在修行上遠勝於弟弟的天賦。

林月喬上輩子根本沒想過,自己能去學宮修行,完全是因為從前姜聞笑的提議,爹娘並不期待她的修行之路有任何成就。

從始至終,擔心她的天賦被浪費的,就只有姜聞笑,那個承諾要成為她新娘親的人。

現在姜聞笑不在了, 她不該再期望誰為她在沐霖大典獲得的成就而雀躍狂喜。

於是,林月喬不再多言, 轉身走出正堂,快步跑去自己的院子。

孫婷最先察覺女兒無聲地轉身離開。

她意識到林月喬可能聽出了什麽,立即小聲提醒丈夫,暫時不要當著阿喬的面談論沈家,隨後,她便轉身快步追去了女兒的院子。

林月喬讓丫鬟準備好洗澡水,便走進暖閣,抓了把桌上果盤裏的瓜子,心不在焉地磕起來。

她雙目無神,魂已經飛去了後晌楚湛的客房。

她開始回憶自己說的話做的事,有沒有不夠可愛的地方,然後極致細微地回憶楚湛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句回應。

回憶這些事沒有任何意義。

但可以讓她津津有味地發呆半個時辰,以便暫時從剛才爹娘給她的重創中抽離出去。

她早習慣了這種躲避疼痛的方式。

小時候,回憶白天跟楚湛一起玩,幾乎全都是快樂。

現在,連這種快樂也不多了,楚湛只有無意識的時候,才會“不小心”對她像兒時那樣好。

為什麽她這顆心,就非得渴求別人的愛,才能滿足?

爹娘就算像愛阿峰一樣愛她又怎麽樣?

也沒見阿峰多享受。

沒人愛她,會死嗎?

“爛泥扶不上墻。”她嘴裏忽然小聲罵了句。

話出口的時候,她沒意識到是在罵自己,可緊接著,她就一癟嘴,死死閉上眼,把臉埋進臂彎裏,開始無聲哭泣。

“阿喬。”孫婷面帶微笑,走進暖閣。

林月喬急忙抹掉眼淚直起身,說了句:“我要去洗澡了,有事兒明天說吧。”

孫婷一眼看出女兒眼眶泛紅,八成是又偷偷哭過。

她這閨女從小就心思敏感愛瞎想,屁大的事都能叫這丫頭委屈得跟什麽似的,不問也就揭過了,一問,就會沒完沒了的翻舊賬掰扯。

所以孫婷假裝什麽都沒看出來,笑瞇瞇的說,沈家老爺上回宴席上,對林月喬印象很不錯。

然後東拉西扯,提起沈家在海市壟斷的幾門生意,一年能掙多少銀子,連三房的姨太太出門都是怎樣的氣派。

“我要去洗澡了。”林月喬打斷她說話。

“急什麽?一桶水呢,這一時半會兒哪就燒好了?”孫婷捏起帕子給女兒擦臉說:“瞧你這灰頭土臉的,這麽大姑娘了還像個假小子,別人家姑娘家愛閑談的事,你也是一點興致都沒有。”

“那得看是哪裏的姑娘了,我們學宮裏姑娘多了,沒人愛盯著誰家的姨太太出門坐的是什麽馬車。”林月喬態度冷硬地說:“況且我在沐霖大典風餐露宿,打了這麽些日子,還能纖塵不染嗎?這就叫假小子了?”

“娘這不是心疼你嗎?”孫婷皺起眉:“我現在跟你說幾句話,還得虛頭巴腦地巴結討好才行嗎?”

“娘心疼我的方式,是嫌我臟兮兮的啊?”林月喬牙尖嘴利:“阿峰前幾日回來的時候,娘是個什麽態度?都不用看我都猜到了,‘誒喲喲傷著哪裏沒有?快讓娘仔細瞧瞧’,如今到了我回家,臉上沾點灰就嫌棄了?”

孫婷頓時氣得瞪起眼:“你受沒受傷,我這當娘的難道一眼還看不出來嗎?這有什麽可問的!你這丫頭是在外頭受了誰的氣,就知道回來氣死我是嗎?誰心疼你,就要受你欺侮,是我活該!”

“沒有人氣我。”林月喬像只炸毛的野貓:“我開心的很,林家祖墳都得替我把青煙冒個九九八十一日,慶賀我拿了沐霖大典前二十。”

孫婷皺眉指著她:“你這張要命的嘴!氣死我倒也罷了,往後哪有婆家能容得下你!”

林月喬強硬道:“怎麽容不下了?楚家太太可疼我了,下個月楚湛就該來提親了,以後我該是沒機會氣您了,這事兒全交給阿峰了,我猜他這方面能耐該是比我強得多,好在您從來不會容不下他的脾氣,願打願挨,皆大歡喜!”

孫婷猛然站起身,驚怒道:“好好的,你提楚家那小喪門星作甚?你爹幾個月前不就告訴你了,楚家老爺已經被罷免官職,抄家發配了!”

“我知道啊,”林月喬依舊坐在椅子上,笑著說:“楚湛又沒被發配,他已經從京城回來了,下個月就會如約上門提親。”

“我的小祖宗!”孫婷彎腰湊近女兒的臉:“你知不知道抄家是什麽意思?知不知道貪汙獲罪意味著什麽?楚家往後三代人的仕途都毀了!”

林月喬挑眉嗑瓜子:“誰不知道楚老爺兩袖清風?他那個家底,用得著貪汙嗎?萬歲爺自個兒心裏也知道楚少青是不是被誣陷的吧?”

“你當真是什麽話都敢說……”孫婷感覺女兒這趟回來,像是變了個人,從前雖然也愛鬧脾氣,但多少是有分寸的,或者說膽子小,再怎麽鬧脾氣,林月喬也不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如今從沐霖大典拿了個排名回來,怎麽像是瘋癲了一樣?

“自家人面前,有什麽好怕的?”林月喬發洩完情緒,又有些後悔。

孫婷說得沒錯,誰心疼林月喬,林月喬就敢欺負誰,她就是個窩裏橫。

如果是林惠豐來跟她談話,林月喬剛剛那一通瘋話,是一個字也不敢說的,因為她爹可能真的會打死她。

林月喬現在心裏知道,娘雖然更愛弟弟,但也是愛她的。

這件事,她上輩子前十七年,都不能確定。

直到臨死前。

林月喬清楚地記得,孫婷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用她那不堪一擊的柔弱身子去擋那些刺目的刀刃,只為給林月喬爭取逃跑的機會。

那一幕,在林月喬的回憶裏簡直是荒誕的。

原來她娘是真的愛她的。

在那一刻,林月喬把回憶裏無數難解的碎片拼湊起來,尋找孫婷表達母愛的方式。

可笑的是,在有弟弟的參照下,她仍舊尋找不到母愛的痕跡。

但她在那一刻忽然意識到,孫婷不是不愛她。

孫婷願意為了救下女兒自己去死,卻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愛自己的女兒。

因為孫婷自己也是這樣長大的。

在她的世界裏,女人最大的風光就是嫁得好,而後幫襯娘家,得到娘家家主的認可。

換而言之,也就是幫襯娘家新一任家主——她的哥哥或弟弟。

所以,孫婷一直在努力“馴服”林月喬,想讓女兒懂得如何討好家主,如何討好兄弟,如何討好未來夫家。

孫婷認為,只有學會這些,林月喬才能好命一生,處處有依靠。

她把她自己的經驗本領,拼命地往女兒嘴裏灌。

沒人在乎孫婷的尊嚴和意願,她就覺得,女兒也不該有這種“危險的東西”。

可笑的是,林月喬清晰地知道,母親對她自己的生活是無比滿足的。

孫婷願意以這樣依附的方式,不斷燃燒自己,好讓丈夫孩子和娘家都離不開她,從來不感到委屈。

同樣的環境長大,林月喬卻完全做不到孫婷那樣的“無我”。

當然,潛移默化中,林月喬也喜歡通過奉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在意的人離不開自己。

可只要感覺到對方回饋給她的愛和包容還不夠多,林月喬就會發瘋、翻臉、恩斷義絕。

她學了個四不像,既不能安分守己地成為她母親。

又不能像她心底深處欽佩的謝玉蓉那樣,一心修行,本自具足。

“阿喬,你爹是不可能答應楚家的親事的。”孫婷憂心忡忡地對女兒攤牌:“自從得知楚老爺出事之後,你爹就已經開始為你物色新婆家了,方才同你說的沈家……”

“我不會嫁給別人的。”林月喬平靜地看向母親,不帶怒氣地說:“我這輩子,非楚湛不嫁,您二老別白費功夫了。”

孫婷臉色一白,驚愕道:“你當真打算嫁給一個身無分文的傻子?”

“楚家出事前,娘可是最聽不得旁人說楚湛傻的。”林月喬壞笑著揶揄,“況且楚湛也不是身無分文了,他是這屆沐霖大典的魁首,光是二品法器,轉手就能賣至少兩千五百兩白銀。”

孫婷皺眉質問:“統共兩千五百兩身家算得了什麽?你知道沈家光是在我們鎮上的商行一年能掙多少嗎?”

林月喬耐心講道理:“我管那些作甚?沈家產業是整個沈氏宗族的,我又不可能嫁給九十多歲的沈老太爺當姨娘。憑咱家這家底,你們頂多把我說給某一房沈老爺家的嫡次子,那能分幾個家產啊?沒準還真不如楚湛的扇子值錢。”

孫婷急道:“你傻呀!明面上的家產未必太多,但只要跟沈家成了親家,咱家不就能從他們壟斷的產業裏分一杯羹了嗎?那不比楚家那小傻子的扇子長遠?”

林月喬翻了個白眼:“您還知道‘長遠’這詞兒啊娘?那您知道,四大仙宗裏的所有長老,全都是沐霖大典的歷屆魁首嗎?

沈家那點權勢與家底,與仙門長老的地位權勢相比,您不覺得可笑嗎?

況且楚湛是花雨宗姜氏的外孫,他如果願意投入姜氏族譜,就有可能成為花雨宗未來的宗主,也就是九州第一仙門的太上宗主,您不可能連這算盤都敲不明白吧?那可是萬歲爺都惹不起的主!”

孫婷搖頭反駁:“仙門都是些虛無縹緲的事,別說宗主,能混成個首座,沒準都要幾十上百年,那時候我們早蹬腿了,還能沾得上那傻小子的光?”

林月喬困惑:“那你們從前為什麽同意那門親事?楚家論財產,一直就不如沈家。”

孫婷耐心解釋:“那又不同了,從前楚少青貴為吏部尚書,這兩京十三省,哪裏的官老爺不想討好他?咱家只靠這層關系,每年能拿下朝廷裏多少內帑的采購單,那油水,是想報多少便是報多少,憑著楚少青的名聲地位,沒人敢……”

“什麽!”林月喬猛然站起身,睜圓了眼睛驚愕道:“你們背地裏,居然在做這種事情!”

孫婷一下子懵了,剛才見女兒談起仙門的地位權勢頭頭是道,她還真以為女兒現在長大了,見識多廣,便坦白把生意上的事說出來做比較,沒想到,林月喬又變成了這天真小姑娘的樣子。

“楚少青知道你們背地裏做的事嗎?”林月喬頭皮發麻:“他被查到的賬目問題,該不會是你們害的吧!”

“怎麽可能!”孫婷趕忙解釋:“我們拿到的都是太醫院裏不起眼的小采購單,沒人會管這點雞毛蒜皮,況且只不過是攀關系的事,又沒犯法,你別自己嚇唬自己!”

林月喬氣得不行:“我這還沒嫁去楚家,你們就已經替我開始幫襯阿峰未來的家業了是嗎?怪不得這麽急著替我找下一個婆家,原來是楚老爺丟了官職,我這準兒媳沒法繼續替你們暗地裏吸他的血了!”

孫婷急道:“阿喬,你已經長大了!誰家不是……”

“我不要聽這些!”林月喬推著娘親往外走,哽咽著怒吼:“那個身無分文的傻子馬上來提親了,我就樂意等著他,休想讓我去見沈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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