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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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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長久以來,我作著同一個夢,從我記事起。

夢中,我迷失於一片梅林。

林中霧氣繚繞,花雨繽紛,不辯方向,我竭力找尋出路,終是徒勞。前方漸生光亮,隱約可見一名白衣女子,立於一株梅樹下,霧氣在她四周洶湧如潮,我看不清她的臉。

她白色的紗衣在霧氣中飄舉翻張,柔亮的黑發在霧氣中曼妙飛揚。

“滎錚……”我聽見她嘆息似地輕聲呼喚。

贏政?

是在喚我嗎?

“你是誰?”

我受了蠱般向她走去,想要看清她的臉,卻始終無法靠近。

“滎錚……”

她低柔的呼喚,深情萬端,一聲聲,夾雜著濃濃的哀愁,直刺我心,莫名疼痛。

“你是誰?”我向著她的方向大喊。

她不語,剪水明眸,含悲望我,身形漸漸隱於霧氣之中。

“別走——”我向前追去,一掙之下,驚醒過來。

醒後,一任失落惆悵肆虐於胸,從黃毛稚童到青春少年,再從青春少年到行將不惑,從無例外。

多少年了,不知道,總之,很久很久。

九歲回到秦國後,我曾將此夢偷偷講給東宮裏一個非常疼我的老宮人聽,只講給她一個人。她耐心地聽我講完,溫柔地把我攬進懷中,“殿下,”她說,“也許,那是你前生的記憶。”

前生的記憶?我記住了她的話。

如果,那是我前生的記憶,那麽,夢中的白衣女子又是誰?

雖然,每次都聽得不甚真切,但我確信她呼喚的是我。

盡管,我為天下人所熟知的名字是“趙政”,但除了“趙”姓之外,我亦姓“嬴”,所以,喚我“嬴政”亦不為過,我確信,她呼喚的就是我。

只是,她喚我所謂何來?我不解。

我的夢,一直困擾著我。

盡管,我行將掃滅最後的障礙齊國,完成統一天下的霸業;盡管,我閱盡世間百媚千紅,但這一切均絲毫未能減輕每次我自那夢中醒來的萬般惆悵。

只是,萬般惆悵,更與何人說?

我感到孤獨,深深地孤獨,哪怕天下在握,哪怕坐擁傾城。

自二十二歲親政那年起,我便開始瘋狂地搜集女人,我希望在我搜集到的眾多女人之中,會有一個是她。

我搜集女人,也只為能夠遇見她。

可是,十六年過去了,我卻依然只能在每一個夢醒時分,無語寂寥。

她到底是誰?

又為何一直出現在我夢中?

夢中,她欲語還休的眼,輕柔低婉的呼喚,折磨得我幾欲成狂。我,能令秦國的鐵騎踏平天下,卻終是無法尋獲夢中的神秘女子。

你在哪兒?要怎樣才能找到你?

我深深痛恨,痛恨於自己的無能為力。

外面大概下雪了。

我聽見風夾雜著雪花撲擊窗紙的聲音,單調,乏味,與我此時的心境倒是甚為契合。我決計去郊外的上林苑。

那裏有一片梅林,許多年前,我命人廣植天下名梅於斯。

我喜歡梅花,或許是因為那個與梅花有著太多關聯的夢,當我因我的夢或是別的什麽事情而心緒煩亂時,我就會去上林苑,去看我的梅花。

雖然,梅花並非四時皆開,但無論花開與否,每次置身梅林,我惡劣的心緒總能神奇平覆。

所以,今天我要去上林苑。

已近臘月,上林苑中的梅花即將盛放。

出城不遠,我遇見了從燕國遠征歸來的王賁,得知來自燕國的宗室女中,有一名喚作“梅”的公主。

梅……梅……

我細細地玩味著這個名字,心中微動,片刻後,我決計去看看這名叫作“梅”的女子,反正也是順路。

我仰起頭。

雪,仿似數不清的銀蝶,於天地間悠然起舞,象極翩躚於我夢中的落梅,一樣的空靈,一樣的讓人目眩神迷。

只是,落梅中的神秘女子,你究竟身在何方?

當我在漫天的飛雪中,望見那一身白衣的女子,剎那間,無以覆加的震驚,還有狂喜令我幾近失態。

我不動聲色地深深吸氣,輕磕馬腹,□□的追影旋即帶我向她緩緩靠近。我的心,隨著追影的不斷前行,在胸腔中愈發不馴地狂跳,致我氣息急促,我竭力隱忍。

所有的人,因我的出現,而垂頭跪倒,無論我秦國兵士,亦或燕國女俘,惟獨她。

她裊裊地立於天地風雪間,就那樣裊裊地立著。

她白色的裙裾與衣袂,長過纖腰的黑發,在風雪中優雅起舞,鋪天蓋地的雪,恰似彌滿夢中的梅花。

此情此景與我作過千百次的夢如出一轍。

此情此情,讓我不辯夢境與現實。

如果是夢,那麽,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馬上馬下,我與她無語對望。

在對望中,漸漸拉進彼此的距離,卻又仿佛永遠都無法靠近,一如夢中。

她本應因風雪失色的臉,此刻竟是難得的緋紅,恰似傲雪的紅梅,說不出的動人心魄。她的眼大而明亮,寶光流轉,讓我想起天上的星星,星星亦不過如此,或許不及。

現下,她的眼中五味雜陳,我看得分明。

最深刻,最明顯,仿佛隨時會奪眶而出的是她的恨意,我亦不感意外。在來自其它四國俘虜的眼中,我見過同樣的恨意,有的,甚至比她還要強烈。

在恨我滅了你的國家嗎?要想成就一番蓋世功業,安能有婦人之仁,又焉能兵不血刃?

睡榻之旁豈容他人安臥!我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與我平起平坐,共擁天下!只有我,才配作這天下唯一的王。

她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讓她發抖的應該不止是她的恨意,她的眼中除了恨,還有如我一般的震驚,還有……

我一時無法準確咀嚼出它們的含意。

她的眼太深,而此時的我又太過震驚,震驚到無法對她的情緒細細分辯。

我在她面前勒住馬。

從我看見她到現在,她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巋然不動。

就那樣靜靜地,婷婷地立於天地間,用她足令星光失色的大眼,瞬也不瞬地望著我。

這樣的目光,令我沈醉,令我心疼,令我感到無比熟悉。自是熟悉,幾乎夜夜得見,焉能不熟?

曾以為這樣的女子,這樣的眼,今生終不可得見,看來,上天對我似乎還算眷顧。

只是,她的身份,她的恨意,令我始料未及。

燕國公主?

那麽該是姬丹的妹妹了。

姬丹,我暗暗冷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若不是你派刺客前來行刺,也許寡人還會讓燕國多茍延殘喘幾年,不過,那樣的話……

我深視馬下的白衣麗人。

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也許,我該感謝姬丹,若非他派來刺客行刺於我,我又何至火速興兵伐燕;燕國不滅,我又何以得見馬前女子。姬丹,看來寡人該多謝你才是。

思及此,我不覺哼笑出聲。

“大膽,見了陛下,還不跪下!”

王賁的斥責,不合時宜地打斷了我的沈思。我皺眉,回頭瞟了一眼身後的男人,他聽似粗暴的喝斥中夾雜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回護之意,雖幾不可察,卻還是被我察覺到了。

這令我不快。

我的女人如同我的江山,豈容他人覬覦?是的,馬前的女子是我的女人,從我第一眼見到她起,不,或許,該是從她第一次出現在我夢中起。

白衣麗人因了王賁的話,垂下頭,她的臉一時隱在如雲秀發後,但她始終不跪。

有骨氣,我伸出馬鞭,稍稍傾身,勾起她的下頜,她的眼中,淚光瀲灩。

她淒惶的模樣,觸動我心底的溫柔,她讓我知道,我竟有溫柔。

“你的名字?”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無瀾。

她不語,只是一徑望我,眼中的仇恨、倔強、迷茫挑戰著我心中剛剛萌生亦或是覆蘇的溫柔。

不說嗎?我沈默地玩味著她的倔強。

片刻之後,我移開抵在她下頷的馬鞭,指向她右手邊一個看上去大約有十三四歲的小女孩。

“把她,”我淡然道,“處理掉。”

小女孩在士兵粗魯的揪扯下掙紮哭叫。

“不要——”她如遭電擊,驚叫出聲,恐懼覆蓋了她眼中此前所有情緒。

我亦如遭電擊。

她的聲音同夢中的女子如出一轍,不過一個低柔輕婉,一個尖利驚張。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深深望進她的眼,整個靈魂旋及迷失在那兩潭秋水之中。盡管我已從王賁口中得知她的名字,但我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

“姬梅,”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著,“我叫姬梅。”

“知道我是誰嗎?”

“秦王。”她的眼中,恨意伴著淚光滔天洶湧。

“知道我的名諱嗎?”我迫切地想從她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盡管我深知它會被她的牙齒噬咬成齏。

她聞言微怔,一瞬沈默後,顫抖啟唇,“趙政!”

果然。

果然,如我所料般的咬牙切齒;果然,與夢中的呼喚別無二致。

我滿意微笑,微笑著下馬,擡手拭去她奪眶而出的淚。

我多年的苦苦尋找,在她啟唇喚我的那一剎,塵埃落定;我多年的莫名惆悵,在她啟唇喚我的那一剎,煙消雲散。

我的身心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歡喜與釋然。

姬梅,我的梅花,我,終於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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