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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魂入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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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魂入天闕

“念念, 你確定要這樣嗎?”914背著手走來走去,皺著包子臉,滿面焦灼。

“我能行的, 讓我再試一次吧。”

顧一念沈默不語,將視線望向遠處。914一瞬間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新婚之夜掃興的無能丈夫,一次又一次, 徒然要求著更多的機會。

可他們分明都知道,不行就是不行。

顧一念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接收玉筆中的記憶於她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神山已然降下, 正是一年半前,帝淵為她新起的這座玉山。而開啟的法門, 就存在於那座令人費解,有諸多解讀之法的石碑之中。

“玉山起,萬劫同。”沈宜酌敲著石碑,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樣, 灑脫道:“管他同不同, 盡人事罷了。”

飄蕩著魂體,他昂首挺胸, 索要回那一對雕銀小鍬,翩然下界。山腳處的落點,赫然便是萬象學宮後方不遠處,空置了上萬年的平原。

顧一念守候在石碑旁, 目送著諸仙盡數下界, 一一為他們賜下神光護體。神人坐鎮中天,不得輕動, 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情。

新識之後,便是舊友。

累月奔忙, 商采采與顧琢愈發堅定了道心,距離主角進度百分之百、天柱生成,只差一線。如今,他們與六位主角分領八方,以中洲玉山為核心,在廣袤大地上立起九宮八卦陣,鎮住動蕩的人間。

這種時刻,任何言語都是多餘的。目光相會,一次靜默的頷首,便有一位摯友親朋奔赴向未知的死別生離。

八方陣位逐個亮起,肆虐人間的地動終於和緩了下來。

乾南之位,沈如朽居中盤坐,伏羲琴橫於膝上,玉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琴音帶起激蕩的靈氣,將流火隔絕天外。

乾為天,六爻皆盈滴,以健為用,應化無窮。

沈如朽道途坦蕩,無論天上地下,皆以高絕的實力走在眾人之前,當仁不讓鎮守此位。

天柱在身後撐起,熟悉的琴音流淌而出,是昨夜曾為她奏過的《天問》。

凡間未盡的師徒之緣在天界重續,於末世中登臨神主之位,沈如朽傾力輔佐,為她穩下浮動的人心,親率眾仙踐行神旨,如同一位真正的師長,為她鋪平前路,一路開拓前行。

當事態終於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鎮守各方的仙家紛紛歸位,集聚玉山,等待著神人貫通天地,號令諸仙下界衛道。

慷慨激昂者有之,悲戚長嘆者有之,唯一不見退縮。畢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迎難而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退避回讓反倒是必死無疑。

眾望所歸中,唯一遲疑猶豫的,竟是那萬劫不滅的神人。

是夜,顧一念輕撫著玉筆,寂然獨坐於庭中。

沈如朽身披月華,為她奏了一曲《天問》,曲終餘韻中,他神色縱容,溫和道:“慷慨赴死固然灑脫,可處位越高,思慮越甚,我們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內之事。”

他的曲中山河浩大,萬物繁盛,四方寰宇,壯麗無極。而創造了一切的天道,正是屢次使人間陷入寂滅的禍魁。

顧一念早就發現,比起虔誠叩問,曲中之意似乎更近於詰問。她唯獨不懂,音術高絕,有琴心之名的師尊為何仍舊篤信天命。

“師尊仍信天命嗎?”最後一夜,她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信。”沈如朽頓了頓,倏忽輕笑,溫暖的大手在發頂輕輕揉過,反問:“為何不信?天命,本就是神人與萬物生靈共同掙下的。”

聖人法天之用,而非法天之體。他篤信的並非今時封閉天門,視眾生於不顧的天道,而是太古之時上承天命,使眾生與天地合其德的神人之心。

神人與天道共執,神心猶在,天道便永遠不會真正無情。沈如朽相信,天命終究會站在眾生這頭。

顧一念釋然輕笑,終於消泯了最後一絲遲疑。

*

坤北之位,周應淮立劍當中。柔和的仙力蕩開,平息北境暴雪,帶來絲絲暖融。

坤為地,明柔賢生,厚載萬物。

元界之中,他為求天柱,與另一個自己互換三成神魂,卻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似乎,永恒如一的溫柔守護便是他性情中不變的底色。

融合了兩世守護執念的神魂撐起天柱,人間修士振奮鼓舞,舊時門人歡呼相迎:“是大師兄!”

有大師兄在,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

正東,一株遮天蔽日的海棠花樹落地生根,穩住崩裂的水土,重聚山石。

離為火,主光明絢麗。

繁花瓊枝之間,緋色身影仰臥其中,單手玩弄著一團乳色光暈,隨手丟向身後,天柱拔地而起。

飛揚的狐目中滿是興味,公皙瓚輕搖玉扇,勾唇道:“最後一戰,本仙君陪你們好好玩玩。”

*

正西,清亮長吟響起,銀白龍影繞柱盤旋,一嘯定風波。

坎為水,平生多險陷,然誠行終至。從狼狽逃家到一代妖皇,岑厭之一生邁過無數險阻,歸來卻仍是個不足千歲的小龍。

升級流男主從不畏懼苦難,所謂大劫,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將一如既往,踏平一切苦難,自深淵險地龍騰而出。

“莫欺少年窮。”

*

東北,黑雲壓城,漫天墨色濃卷。

歡欣的琴音響起,清靈之氣蕩開肆虐的兇獸,紅衣仙君端坐撫琴,一曲《九歌》道不盡上古神人相得的盛世喜樂。

震為雷,吉順中略見波折。

淩雲霄少時罹難成孤,幸得師門相護,被顧一念一路送至飛升,平順的道途中育生了驕揚張狂的個性。這份驕狂自有其依據,他足夠優秀,也從來不畏懼承擔責任。

元界中另一個自己於危難中守住淩氏,護佑一方城民。得天柱、補琴曲,上仙淩雲霄所圖更大。

鶴鳴琴音傳千裏,九歌、天問遙相和,破開層雲,直達九霄。一線天光映下,紅衣如燒,照見眸中的堅定。

“再奏九歌,榮覆太古。”

*

西南,公玉瑾緩緩展開長卷,墨色字跡在身周起伏飄搖。

巽為風,和風容與,相隨不息。

出身文道世家的翩翩公子,多智近妖,算無遺策,春風般溫潤謙和的表象下,是能夠破開冰雪的銳利。

“平生第一次,無計可施。”

伴隨著一聲輕嘆,天柱巍然高起,墨跡繞柱盤旋,磅礴仙力毫無保留地釋出,瞬息驅散毒瘴。

百計盡出,唯餘一法——

“道歸黃老,返璞歸真。”

*

西北,水波中帶著清新的木葉香氣,止息風沙,滋潤黃漠。

艮為山,主沈穩,止其所欲。

商采采猜測,若由上古神人布陣,這個位置大概會屬於那個總是沈默,卻分外可靠的謝將軍。

她沒有與他們一樣傳奇的過往,這一生卻也同樣精彩。年少困於情愛,最初由欽羨、怨妒而踏出的腳步,在數千年的歲月裏意外走出了屬於自己的道途。

破開最後一絲關隘,巍峨高柱在身後拔起。

薇草柔卻韌,不必依附於任何人,她自是巨樹,自是高山,是撐天的柱石。

“要做大女主。”

*

東南,草木零落,獸死水枯,死氣席卷大地。

顧琢坐鎮陣中,靈氣湧動,仙力暴漲,少年人的身形不住拉長,面容褪去青澀,有了鋒銳的輪廓。

兌為澤,主喜樂,人情和合。

他生而至賤,卻有著潑天的運道,被前後兩位神主共同撫養長大。

成長於關愛中的妖鬼,狹隘的心中牢牢記下那一點溫暖,執意停在少年時,不假思索地去追隨、去維護。那山谷中溫馨和睦的小家卻終歸無法再回來,他們越走越高,為著三人之外的存在殫精竭慮,付出一切。

顧琢也曾有過困惑,可除卻下意識地乖巧順從,期待著事定人回,並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他從無知無覺的妖鬼最終成人,天宮一年初嘗喜樂,元界歷險再品悲憂。如今,山河破碎,眾生飄零,那雙墨色的眼瞳終於不再向上追隨長輩的身影,而是以一位上仙的慈悲觀照人世,映見眾生的喜悲。

強烈的念頭在心間盤旋。

要做眾生燈塔,將曾經從神人處獲得的關愛、品到的喜悅,盡數傳給世間。

要眾生喜樂,要天下大安。

也只有當天下大安之時,萬家燈火中才會亮起屬於他的那盞。

一道天柱自身後拔起,蕩開的仙力中蘊含勃勃生機。

“轉死為生,像我一樣。”

***

九宮八卦陣落成,顧一念把玩著手中的山形玉印,望著石碑若有所思。

通天徹地的神器就在石碑之下,對此,最為訝異的竟是帝淵本人。

神山本無形,玉山神女在哪裏,哪裏就是玉山。

司命神位仍舊歸順於她,在她數次舍棄天道、甚至遭遇天罰之後。玉筆中的記憶與神格一同歸位,念起心動,玉印自然入手。

或許,正如沈如朽所理解的那樣,天命並不掌握在紊亂的天道手裏,而在與天地眾生合德的神人之心中。

諸仙下界,與人間修士、各國兵將一同穩住了下界局面。

天宮空空蕩蕩,只剩他們兩大一小。

“是時候了,我該走了。”顧一念垂下眼眸,避開對視。

帝淵靜默未語,眸光沈而深,藏著世間最深重的眷戀。

914背著小手,焦灼踱步,良久,遲疑道:“我可以……開放全部功能,聯網主系統獲得技術支持。”

系統文明之所以強大,便在於它的整體性。每個系統都不是單獨存在的,相當一部分數據與特殊功能的權限存放於主系統治下共用的數據池中。

“你會被發現的。”

顧一念搖頭,輕聲提醒。

在遇見顧一念之前,914曾用編號419,是整個文明數萬系統中位數前列的高級系統,與主系統關聯極深。她因生情志而被主系統下令抹殺,在宇宙中竄逃許久,切斷聯絡,封閉大半數據,走投無路之下才進入這方廢棄世界。

數月間,為破解天道意識的核心所在,補全殘缺的道則,她已經冒險解鎖了許多數據資源。若非廢棄世界坐標極為隱蔽,平素不會有系統觀測,恐怕早就會被發現。

“你身負規則之力,超脫於此方世界,比神人更高一籌。就算我無法成功,你也可以在這裏生活很久、很久。”

那正是914一開始所追求的,擁有一塊主系統勢力範圍之外,能夠自由自在追番看劇,放縱自己性情的世外桃源。

即便這方世界最終消失,她也可以重新開始旅程,隨時穿越到其他世界。對914而言,這只是她穿越過萬千書中世界中,十分不起眼的、失敗的一個,實在沒必要付出被抹殺的代價來促成他們的圓滿。

“被發現也沒關系。”914揉了一把臉蛋,糾結道:“其實主系統對我……也沒那麽壞,只要我願意清除異常數據,重新做回一個認真負責的系統,它會給我提供支持的。”

她神色有些恍惚,幾乎已經要忘記作為一個冰冷機械、無情無愛的系統,該是什麽樣子。

顧一念輕笑一聲,蹲下身來,細白的指尖捏了捏那張肖似自己的小臉,語氣輕柔,像是對著一個真正的幼童。

“這和我們一開始說的不一樣,送我到這裏已經足夠了。阿四,我不再是你的宿主了,你該有自己的人生。”

“你可以選擇做回系統,選擇清除自我意識,選擇做任何事。但那些,都要等你真正長大之後。”

“我早就成年了。”914鼓著臉頰,不滿道:“實打實論起年歲,我不知比你們要大上多少萬年。”

纖指紅蔻輕戳在她的心窩,顧一念失笑道:“你明明知道,那是不一樣的。”

顧一念起身後退,幾步之後,神魂離體,淡薄魂影投進帝淵與914攜手開出的天闕之中,在九萬裏玄天中探尋天道意志的核心。

914怔怔望著,眼見霓裳曳地,環佩叮然作響,一道玄色身影在身旁極速馳過,帶起的勁風吹亂了她的鬢發。

小手摸過面頰,困惑地撚了撚指尖的濕潤。

她忽然發現,分別,是微涼的冷意。如三月間乍暖還寒的春風,吹過長亭古道,蕩起柳條如鞭,舍過其他地方不顧,獨獨只撻在離人的心上。

帝淵緊擁著那具了無生息的身體,感受著逐漸冷下的體溫,寬闊的雙肩頹然下落,緊閉雙目,大手一遍遍描摹在她的側顏。

他們都知道,她這一去,兇多吉少。並且,無論成與不成,都不會再歸來。

神光蘊蘊,蕩盡魑魅。天宸宮覆起,中天神陣穩下變動暗沈的天色,止住人間風雨。帝淵長嘆一聲,抱起溫暖不再的身軀,神色寂寂,一步步向枕月壓日、緊貼天穹的至高神宮走去。

“你的神格恢覆了?”914張了張口,怔楞道。

仔細想想,在她破解天道核心位置到一半,隱見阻力之時,確實在帝淵的引領下忽然順暢了起來。

不過,她數據缺失、功能開啟不全,終究是棋差一招,在進度到達75%時便再難寸進,寫出的代碼連她也不確定是否能讓天道完好的運行下去。

“你怎麽不留她?”

小手拉住衣擺,914神色憤憤。

他是顧一念極為在意之人,一度不敢觸碰玉筆,接收過往的記憶,若他極力阻攔,或許她還願再等上些時日……

可,等什麽呢?

等她接連主系統,以消泯意識為代價,破解天道全部的數據,補全漏洞,找出核心所在。

那不是顧一念想要看到的,她不會等,反而會更加緊迫地投入其中。

肉肉的手心有些微汗濕,難堪地松開他的衣擺。

914曾看過數千世界數不清的文學藝術作品,嚴肅的、勁爆的,應有盡有。追文時激情吐槽,為何要大聲密謀,為何要將招式喊出,事到臨頭,她卻也做了這種蠢事。

帝淵停下腳步,並未回頭,聲若冷潭:“你又怎知,我沒有留?”

失去顧一念,他似乎又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無悲無喜的神人。

顧一念飛升當日,天宸宮中她們初見神主的那一幕浮現眼前。914忽然想起,那時的她對帝淵頗有些懼怕。

直到帝淵與聞如許的身份合二為一,高大的身影總是微躬,嬉笑著貼在顧一念的身邊端茶送水,洗手作羹湯,間或做些引人誤會,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不只是她,顧一念身邊的所有人都不再懼怕神主,偶爾拌嘴逗趣,還能在言語上壓他一頭。就連仙力最低微的商采采都敢於明目張膽地說他壞話,直言那是個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男人,滿肚子花花心腸。

帝淵確實有用盡全力留她,不在言語,而在所有的行動。

想她所想,愛她所愛,引著她與舊情一一解開心結,為她構建起摯友親朋環繞的圓滿人生;助她成神,推她坐上神主之位,以責任與愛意牽絆。

可惜,摯友親朋無法打動她,以神位換神位,神格殘缺的愛人也無法使她憐惜動搖。甚至於,兇多吉少,註定有去無回的旅程也不能使她生畏止步。

他亦是神人,不會阻攔她為眾生、為證道而做出的任何決定,他只是一次次將對她而言極為重要的選擇擺在面前,將自我小心地掩藏其中,試圖喚起她的不忍。

結果顯而易見,她又一次舍他而去。而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索取補償的機會了。

幼童臉上,一雙格格不入的狐目圓睜,神色幾度變化。最終咬了咬牙,飛奔向不遠處的天闕。

小孩子的選擇也是選擇,不去做,就永遠不知道可不可以。

與其餘生都梗在心中,不如今日放手一搏。相信奇跡,而非數據,明知不可而為之,這或許就是人與系統最大的不同之處。

小小的身體軟倒,淡藍光點浮空而上。914開啟全部數據庫,投身進剛剛吞沒了她曾經宿主、如今摯友的天闕之中。

天道關系著一界的存亡,根據宇宙和平公約,高維文明不得主動戕害下界生靈,在這裏,即便被主系統追蹤到,她也仍舊是安全的。

至少,暫時。

身邊人一個個離去,偌大天宮只剩下帝淵一位神人,如同每次大劫的末尾一樣。沈如幽潭的眸子望向天闕裂隙,濃烈的思念在心底翻滾狂嘯,催促著他作出與以往不同的選擇。

這畢竟是最後一次了,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玉山神女,也再無顧一念。

連一個心性若稚子的系統都能為自己作出選擇,循規蹈矩了千劫萬世,他也想有一次為自己而活。

頎長的身影頓了頓,神光卷起一大一小兩具身體,妥善放入天宸宮後園水亭之中,水幕升起,碧青竹影微微晃動,盡職盡責地將此處空間隔絕。

修長的大手撥開竹簾,緩步踱出。

玄衣鍍金,高冠取代青簪,足下縮地成寸,重整神人風貌,帝淵再度坐到天宸宮至高神座之上,單手支頤,沈沈閉目,進入玄而又玄的天道意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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