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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故都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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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故都盛京

擲地有聲的兩個字, 讓洞中靜寂了許久。

沈如朽面露沈吟之色,似是沒想到她會如此果決,在他說出沈氏以《天問》立身之後, 仍斷然說出“不信”。

哪怕只是騙騙他呢,像幾個月來她一直做的那樣。

沈如朽目光沈沈,壓抑著覆雜的情緒, 幾欲長嘆。

顧一念固執垂眸,抿唇掐弄著指尖, 十指纖纖, 削白如蔥,圓潤的指尖上密密留下月牙般彎彎的紅痕。

良久, 頭頂傳來一聲輕嘆,沈如朽妥協一般說道:“便依舊例,奏一曲《天問》吧。”

橫琴膝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拂過琴弦, 明明是極為優雅嫻熟的姿態, 卻偏偏音調破碎不成曲。

沈如朽緊鎖眉心,幾息後被迫停下, 痛苦閉目,身遭氣息動蕩,黑霧陣陣散出。

“奏不出了,再也奏不出了。”

他反手一掌擊在自己胸前, 借苦痛壓抑浮亂的心緒, 寂然長嘆。

顧一念暗暗垂眸,心中早已料想到這個結果。

元界乃天道遺棄之地, 這裏的一切都已在上一次大劫中覆滅,自不會再得到天道任何一點回應。

沈如朽快要消散了, 氣息潰敗,面色如土。顧一念猜想,十年輪回之期,或許就是依照幾位家主的極限而定。

識海之中,914同時得出這個結論,建議她動手奪取天柱,以免輪回重啟,功虧一簣。

顧一念靜默不語,指尖動了動,取出一捧極品靈石,起身布下聚靈陣,輕聲道:“師尊,再試試吧。”

沈如朽眸光微動,唇瓣幾度翕合,閉目深嘆,淡淡應了聲“好”。

伏羲琴橫於膝頭,玉白修長的十指再度拂過,陌生的靈氣縈繞於指尖,久違的旋律在山洞中回響。

這是顧一念第一次親耳聽到《天問》,沈如朽並未張口,識海中卻仿佛有詞句在回蕩。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琴音如流水,時而緩緩流淌,時而乍破傾洩。曲中有天地離分,有山河浩大。日出旸谷,月生太陰,星軌綿延在無盡宇宙。四方上下,昭冥寰宇,廣若須彌,微如芥子,寓萬物於一曲,詰天道至終極。

顧一念不得不承認,她曾有片刻的動搖。

若天命是如此奇妙而自由的存在,廣育萬物,任其生息,那麽信上一信也無妨。

可惜它終歸不是。

太古之初,天地新生時那個溫柔慈愛的天道已然不再,如今的天道斷情絕愛,執迷於無數次覆滅重啟、卻始終無法完善自足的道則之中,決意要耗盡最後的力量,拉此界生靈共沈淪。

她只信自己,只想按自己的心意逆天而行。

一曲終了,沈如朽含笑收手,面容上是久違的平和溫靜,與她記憶中另一個師尊逐漸重合。

他沒有說出天道的指示,只是眷戀地聚起一團靈氣送至鼻間輕嗅。十年,他們以為的天地逆轉,規則變換,原來只是身陷囹圄之人狹隘的臆想。

無須再問,她是唯一的變數,亦是唯一的希望。

沈如朽並起兩指劃開左胸,自心臟處挖出一塊三寸餘長的凈透晶柱,小心拂去其上烏黑的血液,借陣中靈氣承托,悠悠飄到她面前。

顧一念雙手接過,小心收入儲物戒,面前人氣息奄奄,已到瀕死之際。

起身垂首,她最後問:“您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若無必要,不要撫琴。

“還有……莫言琴心。”

顧一念:“……?”

紮心了,師尊。

沈如朽閉目良久,聽得一聲蔫噠噠的“是”,再睜眼時,面前已是一片空無。

他孤身獨坐,直到意識逐漸虛無,身軀逐漸散逸,方才輕笑出聲,繾綣吐出最後一聲輕語。

“念念,莫讓為師失望。”

**

〔不怪你,宿主,別難過。〕914不滿道:〔怎麽就至於瀕死之際,還叮囑你別彈琴呢。〕

〔就算彈得差點,沒靈氣點,刻板一點,也不至於……〕

914越說越沒底氣,顧一念悲憤懇求:“別說了,給我留點面子吧。”

沈如朽琴劍雙絕,凡世三千載,她徒然擔了個師徒之名,卻一樣都沒敢對外顯露,一朝來到元界,被迫以這種方式接近於他,自己也壓著心虛。

她想過舍去道緣的名頭,脫開舊愛的名頭,這位初相識的沈如朽不會對她有過多的容忍,

“也沒有那麽差吧。”嫣紅的唇瓣泯成一線,顧一念思索道:“至少……是有用的。”

她聲音極低,自己也沒什麽底氣,知曉自己的琴音除卻“有用”之外,沒有半點藝術造詣可言。

帝淵卻十分捧場,真心實意地為他鳴不平:“玉山琴藝極好,本君聽來甚是悅耳。”

顧一念面露不忍,嘆息道:“別說了。”

長眼的都知道他是愛屋及烏,這份肯定不會對她的風評有任何好處,只能給他附加上戀愛腦和品味差這兩個標簽。

身後的懷抱依舊寬厚,覆在她手上的大掌幹燥而溫暖。

顧一念放出神識探了一探,略略放下心,擔憂道:“省著點力氣,不要輕易出手。”

帝淵將她環得更緊,低沈的聲線緊貼耳畔響起:“玉山君,裏面那麽黑,孤男寡女共處一洞,下官不放心。”

〔共處一洞……〕914不忍直視,翻開私藏數據庫一頭紮了進去,嘀咕:〔還是這裏更純愛。〕

“……”顧一念額角直跳,心知他是故意插科打諢,堵她的話,索性轉變了思路,若無其事地調侃:“你若出事,還不知有多少人要放鞭炮,當晚就要敲鑼打鼓,自備枕席來我山上。”

“喪禮定然是沒有的,新婚或許就在隔日,神主心胸寬廣,自是不在意這些……嘶——”

耳垂被重重咬過,而後含著耳珠安撫般輕吻,帝淵低聲嘆息,委屈道:“知道了,都聽玉山的。”

**

三月之期將近,踩著界限堪堪完成任務的不止顧一念一人。

飛梭之畔,一道熟悉的劍氣破空而來,顧一念凝神看去,禦劍之人正是師兄周應淮。

他傷的極重,魔霧入體,雷符用盡,閉目伏身在長劍之上,僅憑本能禦劍向靈淵飛去。

顧一念一驚,起身放出一道靈力攔截,靈劍上的人強撐著擡起眼皮瞥了一眼,隨即放開控制,放心地昏死過去。

“怎麽弄成這樣。”

顧一念捏起他的兩頰,靈髓仙丹整瓶灌入口中,雷符貼在心口,帶來傷痛之餘,也為他肅清著體內的魔霧。

“依他的性子,確實要艱難一些。”

帝淵出手護住他的靈臺,顧一念分神看去,赫然發現天柱已被他納入識海保存,幾乎融為一體,明白彰顯著不成即死的決然之念。

手下動作微頓,她在此刻平生出了幾分敬意。

屬於周應淮的小說保存十分完整,關於他的生平,顧一念並不陌生。

世家出身,天賦卓絕,拜入第一仙門,是同輩中遙遙領先的第一人,同門眼裏溫柔強大,永遠可靠的大師兄。

他足夠優秀,卻必須困囿於愛恨。

作者將筆力大多放在愛恨情仇、酸妒爭寵之上,身為主角的人格刻畫反而單薄無奇。優秀如他,是女主與女配爭奪的焦點,是爛俗愛情故事的載體,有著一成不變的溫柔,不問緣由、始終如一地守護著心愛之人。

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個輪回了不知多少次的世界裏,一切都足夠成熟,他早已生出飽滿的血肉。

輕飄飄的一句守護,須得殫精竭力,用血、用命去拼殺;始終如一的溫柔背後,是強大穩定的精神內核,長於包容,善於自省。

從前在宗門時,914曾玩笑般形容周應淮為六邊形戰士,沒有格外突出的長處,也沒有顯而易見的弱點短板。

顧一念無法想象魔霧入體,性情走向極端的另一個周應淮是什麽模樣。但她可以想見,她的師兄周應淮,定會排除所有不利因素,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天柱穩妥入手。

果如她所料,逐漸恢覆狀態,悠悠醒轉的周應淮,主角數值維持在了標紅的百分之百,他神色平靜,說出切割神識,與另一個自己互換三成的事情。

他仍舊是他,卻不完全是他。入體的魔霧可以逐漸淬出洗凈,分裂的神識或許終生都無法再恢覆。

“我平生少智計,善守鮮攻。這是我能想到,最妥善的辦法了。”

眼眶微熱,泛起點點濕意。想起從前在宗門時的袒護與爭執,曾自以為清醒的戳破他自知的溫柔,顧一念有些不敢看他,只喃喃道:“很好了,已經很好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比公皙瓚還要瘋狂偏執,比公玉瑾還要算無遺策,也比沈如朽更加篤誠堅定。

該他做的,必賭上一切,分毫不舍。

“師兄辛苦了,歇歇吧,我帶你去靈淵。”

纖手輕拂過他的雙眼,仙力所剩無幾,仍舊分出一道安神術,予他一場好眠。

顧一念紅著眼眶擡眸,望向帝淵身後繁華盛大的城池,猛然怔住。

“盛京……”

帝淵聞聲回首,目露困惑。

他們離得極近,近到能夠從彼此的眼中看到截然不同的風景。

眉心緊縮,一聲“破”含在口中,被玉白的纖手捂住吞回。

感受到不可抵抗的拉扯,顧一念咬破舌尖,強行喚醒神智,將天柱與飛梭的控制權交予帝淵,匆匆道:“帶師兄去靈淵,等我七日……”

“七日無歸,破界自回……”

懷中陡然一空,餘音自虛空中傳來。

“帝妄……”

帝淵深鎖眉宇,閉目咬牙,握緊手中天柱,長出一口氣,再睜眼時,飛梭已如離弦之箭,全速駛向靈淵。

他沒有回頭,眼底卻壓抑著深重的暗色。

支使一位神人並不容易,無論她是否如期歸來,他都有許多許多代價要向她索取。

**

燈火煌煌,花燈映空。

星星點點的燭光攜手,將深重的夜色拒之門外,在暗色的天穹之下,撐起一片人間輝煌盛世。

此處霧氣極淡,近似於無。

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下,荷燈盞盞,連成一片星河。

城中心處搭起高高的祭臺,今歲新收的穗谷堆滿兩旁,五色紙帶系在麥稈,隨風輕輕飄搖。

臺上人滿面油墨,為首者戴著威武的獠牙面具,手持搖鈴與谷穗揮舞,高唱著祭祖娛親的古老樂曲。鼓樂弦音相和,共同慶告夏末這場小豐收。

顧一念怔楞片刻,喃喃:“已是中元了。”

往來行人笑容滿面,帶著盛世之下富足的歡喜與安然,是故都盛京三千年未見的景象。

顧一念一時晃神,有些不忍打破。

人流湧動,孩童提燈追逐打鬧,從身旁擦過,她被迫旋身讓了幾步。回首間,沈氏月白弟子服被一身朱錦華服取代,織金流彩,腰墜金玉,鞋尖碩大的東珠潤澤瑩彩,隱隱映照出她愕然的神情。

耳邊一道清脆的聲音小聲抱怨:〔怎麽還給人換衣服的,流氓!〕

顧一念莞爾一笑,下意識想要回應,回首卻見身後人流熙熙,近前並無幼子。

“誰在說話……”

她困惑自語,莫名覺得失去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殿下!長公主殿下!”

少年遙遙招手,撥開人群擠到近前,遞過一盞鸞鳳宮燈,笑道:“取盞燈的功夫,殿下怎不等我?”

來人尚未及冠,一身玄色蝠紋勁裝,青絲高束,行動間發尾飛揚,如瀑黑發間還夾雜著幾縷細細的長生辮,通身少年意氣,勾唇一笑,神采飛揚。

“……阿淵?”

顧一念微怔,不確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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