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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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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陽光垂落, 撒下一片融融暖意,未久,一陣蟬鳴聲響。

而樹下已是定定站至案幾一側,挽袖持筆的趙宸, 也在朝趙允曦和陳尋笑了笑後, 啟唇輕聲道:“我自出生起, 父親便視我為家族依托, 三歲即持筆, 力竭方可歇少時,一日之內, 持筆之時間, 不可少於三時辰。”

“待到再大些,除持筆外,便需識以字畫,此中時間,亦不可少於三時辰。”

“如此在我八歲前,我之人生便少去一半時間。”

趙宸低著頭,擡手止住了趙允曦上前研墨的舉動, 隨後一邊研著墨,一邊再又道:“我曾以為外界孩童都如我一般, 每日自睜眼起, 便是習字練字,學以禮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直到後來……”趙宸持筆沾了沾一側溫水, “我與父親決裂,不再習字, 轉以習畫,還屢屢打破父親規矩,外出游玩。”

“也是自那時起,”趙宸低垂眼臉,微微一笑,但很快,又以手握拳,重重咳有兩聲,道:“我才知道,我之人生除了習字練字,還可這般豐富,這般多彩。”

“我也因此,”趙宸說著,又用筆點了點桌上紙張,之後又取過一方軟帕,將筆中多餘的水分吸掉,覆又道:“越發厭惡習字練字,也越發熱愛作畫。”

趙宸平掌,將已是微微顫抖著的雙手撫於紙張之上,語氣也多了幾分感慨,道:“也不知那時的我,是越受打壓,越容易做出好作品,還是……”

“任何人在學以任何一件新事物時,都會有著絕佳的領悟能力和行動能力。”

“總之……”趙宸頓了頓,似是回想著是什麽,等過有數息後,他才是再有笑言說:“初時作畫時,我便屢屢為教習我的畫師所誇讚,言說我為天賦才情之人。”

“我也由此以為,我是真有作畫天賦之人,是真正的,天生的習畫之人,而非習字之人。”

“所以於家族中,我也越發叛逆鬧騰起來。”

“之如誰勸我習字,我便會讓他與我比較工筆。勝過我,我便繼續順其之意,習字練字;勝不過我,便不可管我、約束於我,要任我自流。”

“又之如誰要是言說我作畫能力不行,我便會讓他也與我賭上一賭,若他畫作勝過我,我便棄畫,承認我之不足,反之,亦如上者。”

“而我行得此舉後,於趙家便無人再能管束於我。”

“至於原因,”趙宸攏了攏身上衣物,但眉宇間,卻有點滴汗水流出,不過對此,他也不甚在意,僅是擡以手背,將汗拭去,便再又道:“一是得益於我前十數載的不輟學習,加之我尚可拿來讚譽一二的工筆才情。”

“是以吾雖年幼,但於族中,卻也無人可勝我。”

“而其二,”趙宸低著頭,無聲笑了笑,道:“則是因我之畫作技藝,雖不甚高超,但也較之許多從未習畫,只專註工筆的族人,要好得多得多。”

“也是因此,在那段時間裏,我驕傲無比,也自認為天下未有我辦不成之事。”

“可……”趙宸面上有得浮現出一抹苦笑,接著搖了搖頭,道:“人愈驕傲自足,越愈面臨困境險阻。”

“所以在我習畫越久,越發驕矜之時,我之靈氣也愈來愈少,畫作水平也愈來愈下降,甚至伴隨著畫作能力下降,我的工筆技藝也在不斷消散。”

“就好似我的一切,都被他人如蜘蛛縛網一般,一點點地抽絲吞掉。”

“但我對此……卻是毫無能力。”

“也是因此,之於那時,也即是我此一生,最為黑暗之時,但……”趙宸將苦笑壓下,再有沖陳尋笑了笑,“也是在那時,我遇見了兄長。”

“遇見了不嫌我愚笨,不嫌我嘮叨,不嫌麻煩的兄長。”趙宸脊背低彎,持筆的手越發抖動,但語氣卻不見多少痛苦,反是越發溫和,道:“也是因兄長對我的不輟關心、鼓勵與幫助,才使得我漸漸脫離了那如噩夢般,無力虛弱、無法掙脫束縛的人生困境。”

“也是自遇見兄長後,我又好似能再拿起手中之筆,作以畫作與書以工筆。”

趙宸低著頭,在緩緩吐出一口氣後,再又於語氣中滿帶著感慨感傷之意,悶聲說道:“或許兄長一直認為,對小弟的幫助不多,覺得虧欠小弟,覺得是自己不守與小弟承諾在先。”

“可兄長不知道的是,”趙宸低垂著眼,語氣也多了幾分堅決肯定之意,道:“兄長光是站於光亮處,為我鼓勵加油,便已是幫助了小弟許多許多。”

“甚至兄長認為對小弟之虧欠,實際上,應是小弟對兄長的虧欠。”

“因為小弟從未幫過兄長什麽,但兄長卻對小弟有著一次次的鼓勵,更有著在你我重逢後,一次次為小弟擋下朝野中的明槍暗箭,有著一次次展開雙臂,庇護著小弟於官場中行走,不被傷害的愛護,有著始終對小弟的愚氓沖動的無限寬容。”

“若非有兄長,若非是兄長拉了小弟一把,將小弟從墮落深淵中帶了出來,讓小弟可以重新正視自己。”

“怕是小弟如今,早已是廢人一個。”

“又怎會,”趙宸環視了庭院一圈,眼中的感慨之色也越發濃郁,“又怎會成為這趙家族長,又怎會有著如允曦、允峰這般的聰慧孩子,以繞於膝下。”

“故,”趙宸語氣稍有一沈,面上神色也得有一正,再是道:“我與兄長相交,或於兄長而言,兄長所做之事,皆為無足輕重的小事,但至於小弟而已,一樁樁一件件,皆是重要萬分之事。”

“是以應是小弟,始終虧欠著兄長,而非兄長自覺虧欠於我才是。”

趙宸說完這句話,不等陳尋張嘴欲要說些什麽,他便是再有持筆沾墨,一邊極力控制自身肌肉,使雙手持穩以作畫,一邊再是低聲道:“自兄長離於江北後,小弟便不輟練習,從無一日,放下過手中作畫習字之筆。”

“久而久之,竟也讓小弟在江北打出了少許名頭。”

“雖至今無法與兄長並肩,但,”趙宸悶頭笑了笑,“多少也承得起,當初教習小弟畫作的那些畫師所言的,小弟未來之成就。”

“也或多或少,有了與兄長同處一片星空瀚海的機會。”

“這……”趙宸手腕輕顫,又是幾聲重重悶咳,但他語氣中,卻仍是止不住的歡欣之意,道:“也是小弟,歡愉數載之事,甚至直至如今,也仍為之自豪興奮之事。”

趙宸低垂著頭,一邊加快速度勾勒著筆下畫作,一邊再有繼續道:“也是系因這所獲得的種種成就,也讓小弟哪怕歲至如今,也從未有一刻放松過作畫之心,從未有一刻,敢生有驕矜、視天下萬人為無物之蔑心。”

“也終是,未落兄長之門庭。”

說到這,趙宸也側頭看了一眼趙允曦,隨後在見對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作畫後,他也欣慰地點了點頭,再有轉言道:“兄長往昔曾與我言,要替小弟,教以子女。”

“而弟也曾於允曦、允峰年幼時,問以他們,願學以什麽來立足天下。”

“允峰言說自己為大兄,需撐起家族一片天,所以他選擇了工筆一道;而曦兒,”趙宸頓了頓,落筆動作也稍稍一緩,再是道:“則是說江左無畫道世家,緣何趙家不能筆畫雙絕,為家族開辟另一新天?所以她選擇了畫道。”

“也是因此,他們二人之未來,也自此生變。”

“如允峰雖常年習作工筆,但因他走工筆一道,即為家主一道,時常忙碌不能自已。”

“故他真真習以工筆的時間實是少之又少,他更多的時間,是用來學習打理家族之事。是以他工筆一道成就,未有太高。”

“但管理家族,處理諸大小事,卻可堪一用。”

“而允曦,”趙宸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也帶上少許滿意自豪之色,道:“少有管理族事,便是有更多時間學以作畫。”

“再加上,她本就於畫道,有著不小的天賦。”

“所以才使得曦兒,能在如今歲數,就得冠小畫聖之名。”

“只不過,”趙宸扯了扯嘴角,面上再有露出一抹笑容,道:“小弟能力實是有限。”

“縱是多年來,經常為他人誇譽持家有方,教導有方,工筆、畫道皆為一絕。”

“但小弟也自知,此不過是為恭維之話,小弟能力上限在何處,小弟尚有明了。”

“所以……”趙宸嘆了口氣,覆又搖了搖頭,看向陳尋的目光,也帶上了點滴懇求之意,道:“小弟如今,已是無力教導允峰、曦兒。”

“所以,”趙宸將頭再有放低少許,語氣中的懇求之意,也越發濃郁,道:“今日得見兄長,小弟也欲請兄長往後可代小弟之責,教以允峰、曦兒。”

“不知兄長,”趙宸停筆,案幾之上,也出現一幅稍顯淩亂的畫作,道:“可願意否?”

“何談願不願意,”陳尋嘆了口氣,看向趙宸的目光也滿是溫和與無奈,道:“允峰、曦兒為宸弟之子女,但也為我之子侄。”

“縱是無宸弟今日之舉,之言,為兄也會時時關註於他們,教導他們如何成才。”

“此為,”陳尋頓了頓,語氣中也多了幾分鄭重之意,道:“為兄應盡的長輩之義務。”

“再者,”陳尋朝前走有兩步,目光也投射到案幾之上的畫作,再是道:“自宸弟繼任家主後,趙家規模越來越大,發展也愈來愈好,且於我觀之,宸弟如今畫道技巧,也已登堂入室。”

“故宸弟所言,你之成就不高,一切皆不過是他人恭維之言,可於為兄看來,”陳尋搖了搖頭,面上也顯出一抹不認可之色,道:“實是宸弟自視過低。”

“宸弟,”陳尋忽得嘆了口氣,眼中也流露從少許肯定之色,道:“你之光芒,從未在為兄之下。”

“且,”陳尋唇角微扯,再有朝趙宸露出一抹淡笑,道:“你我兄弟之間,何需言談虧欠與否。”

“若要將你我之間為彼此做的一切,化為一次次虧欠與否的衡量,那你我究竟是為兄弟,還是為陌生之人?”

“兄長,”趙宸唇齒微微抖動,面上也因情緒激蕩,再有泛起點點紅暈。

見狀,陳尋也再有快步走至趙宸身旁,隨後輕拍對方背脊,以舒緩對方心窒胸悶之感。

而趙宸,也在陳尋有得拍撫數息,身體有得稍稍和緩些許後,再有朝陳尋語含歉疚、慚愧之意,道:“兄長,小弟,對你不起。”

“你我兄弟之間,何須多言這些,”陳尋低垂著眸,手掌一遍遍地拍撫在趙宸背上,以和緩對方呼吸,同時心中升起的少許感傷和難言的遺憾,也漸有加深。

“你我為兄弟,彼此照顧,彼此麻煩,本就應該。”

“你我,何須言,對誰不起。”

陳尋一遍遍地說著,眼眶也微微泛紅,隨後未過數息,便又轉為滿眸赤紅。

陳尋低著頭,瞧著似要睡著的趙宸,一滴淚劃過臉頰,滴在對方手心之上。

“或許這一遭,我不該來。”陳尋低啞著聲音,呢喃道。

而趙宸,也在努力控制最後一絲力道,緩緩收攏手心,藏起那抹淚後,再又輕聲道:“是小弟,太過貪心,太過害怕。”

趙宸眼眸微動,但過有數息,終是沒有睜開,故在無奈嘶荷一聲後,他也終是繼續道:“小弟怕,怕就此一去,允峰撐不住家族,怕允曦會為家族交換利益的棋子,怕趙家,埋沒在這新生的姜國浪濤之下。”

“所以小弟一直在等,在等兄長來。”

“但小弟也怕,怕兄長覺得小弟另有所圖,怕兄長認為小弟求你庇護,是壞了你我之間情誼。”

“所以,小弟也恐懼著兄長早早到來。”

趙宸低語著,本就松弛的皮膚,在他力氣減消間,也越發松垮起來。

過有片刻,他方式再有提力,以言道:“這庭院,春雨落,夏風熱,秋葉雕,霜雪凍,小弟不知見過幾回,又感受過幾回。”

“小弟……”趙宸猛地咳了幾聲,身體也不受控制地痙攣在了一起,想要說的話,也被迫吞盡腹中。

如此過得數息,在陳尋哪怕喚有真靈以療治趙宸,也無濟於事後。

趙宸也沖陳尋灑然一笑,低聲道:“望兄長,原諒小弟自私,求兄長以照顧趙家,照顧允峰、曦兒。”

“小弟,無能。”

“對……兄長不起。”

趙宸,緊閉著眼眸微微一松,語氣也愈發微不可聞,道:“兄長,你我約定之約,小弟已完成,望請兄長……點評。”

“小弟,會於泉下,為兄長燃點九十九盞長明燈,望兄長,往後無憂順遂。”

“兄長……”趙宸嘴角微擡,但方至一半,又無力落下。

他之所言,最後一句,也未曾說出。

而陳尋,也在呆楞看著趙宸數息後,嘶啞著聲音,道出了對方,最後一句話,“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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