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45 章

關燈
第 45 章

秋風卷動金葉舞, 稻花伏浪穗種吟。

望著官道兩側,正忙著收割今秋稻種的農人,又看了看三兩成群,正追逐空中落葉的無憂稚童。

在微微松開馬腹, 使身下馬匹速度再有放緩不少後。

陳尋始終緊繃著的心弦, 也稍稍放松下來, 但很快, 他又不停地抽搐起面上肌肉, 遠遠看來,就好像他的面部神經驟然受損, 似是得了癱病一般。

而這, 也使得道路兩旁,偷偷打量著陳尋的目光,一瞬間,便少了十之七八。

哪怕還有幾個未曾移開的目光,可看向陳尋的眼神,也是從先前因見到俊美男子的欣賞傾慕,轉為了憐憫痛惜。

只不過對於這些望來的視線, 陳尋都沒有分出一絲一毫的關註,他仍是凝著神, 不斷提拉著自己面部肌肉, 試圖在到家之前,擠出一副往昔的溫和笑容,以應對陳懷安與蕓娘兩人。

可就是這最為簡單,最為輕易, 只需勾勾唇角,就能辦到的事情, 在抵足江左地界後,陳尋就好像喪失了一般。

他不斷努力著,試圖重現自己離家之前的狀態,但越是這樣,他反而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樣去笑,也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樣去斂收如今鋒芒,以覆歸往昔的溫和。

甚至在離家愈來愈近,遠遠地已是能看見前方城門後,陳尋的對於自身的控制力也越來越差。

他挺直著脊背,頭顱也微微昂起,目光淡漠,面色冷淡,滿是一副倨傲驕矜的模樣。

可若是細細觀之,又可見這直挺的脊背,是僵硬的,高擡的頭顱,是梗住的,就連那看似淡漠的眼神,也是因緊張到極致,而下意識做出的自我防備動作。

他想展現自己的輕松,展現自己的溫和無傷,展現自己十年來的瀟灑從容,可到頭來,他卻好像還不如他十年前離家時,那般灑脫無羈。

陳尋有些茫然。

他原以為書中所說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是為一句空談。

畢竟離家數年可得回家,除了喜悅興奮,他根本想不到,也不理解為什麽會生有怯意。

但當他站在官道之上,望著十年未曾發生改變的城門時,他也忍不住渾身顫栗,遲遲不敢踏進城門。

十年未歸,十年未見,縱有書信以往來,可阿父頭上白發,可曾消減,阿娘面上憂愁,是否淡去。

他們對於他如今所取得的成就,又是否為之自豪。

這些,陳尋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十年過去,已是由少年成長至青年的他,父母還能否認出來。

害怕、惶恐、緊張、喜悅,無措,一道道情緒自心底接連湧出,又不斷混雜在一起。

陳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入的城門,又是怎麽穿過城中大道,一路來到的陳府門前。

但在抵足陳府,又再見到府門前的裝飾後,陳尋原先的緊張與惶恐無措之情,也瞬間被他壓制下去。

他望著身前一片素縞,百花堆疊的大門,原先還勉強舒展開的眉宇,此刻也陡然凝蹙起來。

要知道陳家身為世家大族,對於如何安排族人生前生後事,自有其一套邏輯和規定在內。

而眼下能讓這等大族,這般大動幹戈地祭奠逝去之人,除了陳家當代族長,陳尋別無他想。

可族長……

陳尋抿了抿唇,心頭的躁動,連著無窮的困惑與不悅不解之情直直達到了頂峰。

就在七日前,他還收到了陳懷安自江左寄來的信件,其中不僅言及了陳家發展越來越好,也言及了陳懷安已踏入練氣四層,就連不擅書畫的蕓娘,也在這十年努力間,步入了練氣二層,且兩人身體都極為康健。

所以……

陳尋低垂眼眸,擡步緩緩向陳府裏間走去。

七日前的信件,是為陳懷安的親筆信,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這七日前,還在跟他相談家國大事,言說族中光明發展的,無比健康的人,又怎會在七日後,無緣無故的在家中辦起了喪儀。

而他這位名義上的陳家少主,陳懷安的親子,竟半點消息也沒有收到。

是陳懷安早就逝去,陳家又憑借高超技藝,偽造了一個跟他父親筆跡一模一樣地人誆騙著他,欲讓他在懵懂中,不斷幫扶陳家,以助陳家高速發展。

還是……

陳尋擡頭看了一眼離自己非常近,但一瞬間又覺得非常遠的陳府匾額。

在心中強壓下陣陣悸動,他又再有念思道:“還是這陳家,又發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以致要阿父假死來成事?”

陳尋想著,人也一步踏入門內,而原先於門前招待來人的小廝,此刻身影也未曾出現。

直到陳尋踏過第一進院,來到第二進院,他才是看到諸多鄉紳士族身著黑衣,於庭中飲宴,而那些原本在府中各處各司其職的小廝,也紛紛被調派到這,挨桌以侍。

也是有見得此景,在計較一番陳府喪儀規格和眼下來人後,陳尋也再有確定這確為族長的喪儀規模。

是有念思至此,一時之間,陳尋心頭的惶恐無措、震怒驚詫之情,也溢滿了周身。

他攥緊著拳頭,提步便欲穿過庭院,以看那二進院落的大堂內,擺放著的棺槨中的人到底是誰。

只不過還不等他有所行動,一道夾雜著訝異與無窮驚喜之意的女聲,便自陳尋身後響起,“可,可……”

聲音主人磕磕絆絆的說著,而陳尋也被這一聲音,強行從激蕩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但還不等他回頭一看,這極為耳熟的聲音主人為誰時,那女聲之主,也好似捋順了聲音一般,用著稍帶滄桑的聲音,再是朝著陳尋柔聲問道:“可,可是,尋兒?”

語氣中夾雜著緊張、害怕,但又含著難以言述的期盼。

陳尋轉身的動作也因此微微一頓,原先還泛著少許怒意的面龐,也於一瞬間盡數消融,轉而掛上了一抹無措慌張。

陳尋一點點地挪動著驟然僵硬的身子,眼神也始終低垂於地,不敢向周遭看去,而他身後之人,此刻也好像確定了什麽一般。

她微微擡手,用指尖觸碰著陳尋的衣物,語氣中的驚喜訝異,也通通化為了顫抖的泣音,“真……是尋兒嗎?”

她好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再一次地問了一句。

而陳尋也在將身子徹底轉至身後人的面前時,低低地“嗯”了一聲。

接著不待對方再有說些什麽,陳尋又再是提拉起面上肌肉,朝身前人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無措慌張面容後,輕聲說:“阿娘,是……”

“孩兒”二字尚未出之於口,已是眼蓄熱淚的蕓娘,便猛地攥緊了陳尋的一側衣角,再又不確定地顫聲說:“真是尋兒?”

陳尋不知道該回些什麽,只得持著那抹無措笑容,無聲地點了點頭。

也是這一動作,讓得蕓娘蓄於眼中的淚水徹底掉了出來,她拉著陳尋上下打量著,半晌後,才是止住了淚意,嘶聲低語道:“怎麽出去一陣,就瘦了這麽多?”

陳尋聽著她滿是關切的話語,先前的無措惶恐也漸漸消散,但一股怯意卻又緩緩於心頭浮現。

他不知道要用什麽語氣回應蕓娘,是爽朗無羈,說自己未曾消瘦反而還胖了不少;還是溫聲附和,言說自己在外確實有所消瘦,但身體仍舊康健,蕓娘不必擔憂;亦或笑著打趣蕓娘,說她有所看錯,自己其實未曾有多大變化。

陳尋咬著唇,心中的思緒如同院內的金秋落葉一般,不斷紛雜交織著。

他其實曾設想過回到家,與陳懷安和蕓娘見面後,他們會聊些什麽,他又會怎樣去回覆他們。

可真當他與蕓娘見面,真的聽到對方跟他說的話後,他先前設想的種種回答又都被他盡數推翻。

惟因蕓娘沒有問他這十年過得如何,也沒有問他如今在京都有何名望,她僅是說他瘦了。

但就是這麽一句簡簡單單的瘦了,卻是讓陳尋從心底湧起了一股委屈之意。

且因這情緒來得莫名,但又難以招架,盡管陳尋已盡力克制這情緒蔓延,可他的心神仍是一點一點被這股情緒吞沒,直至占領高地。

也是如此,使得陳尋雖於心不斷想著要如何回答蕓娘的話,可在好半晌後,他也只是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個字。

好在蕓娘也沒有想著陳尋有所回應,是以在話落未久,她又再是擡手碰了碰陳尋的肩膀,眼中泛起少許懷念,語氣也多了幾分輕淡笑意道:“我記得你出門前,阿娘還能擡手碰到你耳垂。”

“如今,”蕓娘頓了頓,再是道:“卻只能碰到我兒肩膀。”

“我兒,”蕓娘將手收回,又取出一方手帕以拭去眼角淚水,再又語含驕傲和感慨之意,笑著低言道:“真的,長大了。”

“阿娘,我……”陳尋看著眼前哭了笑,笑了又欲哭的蕓娘,心中的情緒也在此刻繁雜到了極點。

他想擡手幫蕓娘拭去淚水,也想出言寬慰她自己沒瘦,更想說自己在她身邊,始終都是一個孩子。

可話至喉間,又梗於唇齒。

誰又能想到,一向能說會道,可令帝皇都因自己所言而折服的姜國國師,竟在此刻失言到不知該說些什麽。

幸而蕓娘在初時的情緒湧動後,也漸找回了理智與控制力。

她也知道兩人在這族中喪儀舉辦地前相談,實有不妥,且於側目觀察間,她還可見庭院之內,已是有人擡眸朝這裏往來。

是以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在陳尋還在糾結該說些什麽時,她便又扯了扯陳尋衣角,示意對方隨自己向一側走去。

但也正是她這一動作,反而令陳尋一直打結的思緒驟然得到貫通。

他順著蕓娘拉扯他的力道跟著對方向一旁走去,同時也忙開口朝蕓娘問道:“阿娘,不知父親他……”

陳尋沒有將話說完,一個是他現在還不肯定眼前的喪儀到底是怎麽回事,另一方面他也始終不能接受與相信,一直寵愛他的阿父就此離去。

而蕓娘聽見陳尋的話,腳步也微微一頓,但很快,她又繼續朝前走去,邊走邊再是搖頭道:“你阿父卻是不在此處。”

“不在此處?”陳尋心頭懸著的巨石陡然落地,但在長舒一口氣後,他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蕓娘,旋即再次問道:“那阿父如今?”

“在宗祠,”蕓娘順著陳尋的話,低聲回了一句。

陳尋聞言,也了然地點了點頭,不過過有數息,他又微微蹙起眉宇,覆以不解道:“我記得欲入宗祠,哪怕是為族長,也要逢初一十五才可入其內。”

“但,”陳尋頓了頓,看向蕓娘的目光也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困惑,再是說:“如今非為初一十五,阿父何故此時入宗祠?”

“那是以前的規矩了。”

“以前?”

蕓娘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隨後在陳尋困惑目光望來間,她又再是開口解釋道:“自奉來族老歸家後,族中眾老也意識到如今族中體系對於家族發展有所桎梏。”

“是以在商討一番後,你阿父便與眾族老在族中西角和往昔祠堂處,設立了一厚文學堂和點墨畫樓。”

“前者專為培養家族中喜文輕畫,欲走仕途之道的家族子弟所建,而後者,則是轉為培養族中有作畫天賦之人,集中教他們習畫,助其成才。”

“至於你阿父,”蕓娘頓了頓,才是又繼續道:“原先族老是欲讓你阿父執掌厚文學堂,畢竟他身為族長,又身負官位,而你又處朝中,父子兩人可得照應,所以他來培養族中子弟入仕,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但你阿父,”蕓娘搖了搖頭,但很快又無奈地笑了笑,道:“他為族中畫道天賦第二高之人,加之他又喜愛作畫,不愛管理俗事。”

“往昔成為族長都是無奈之下的選擇,如今能有機會解掉族長之位,他迫不及待還來不及,又怎會再給自己套上一層枷鎖。”

“所以在商量一番後,你阿父便自退族長之位,領了點墨畫樓樓主身份,常居宗祠。”

“而族中諸多族老,也紛紛歸家住入點墨畫樓之中,以栽培下一輩。”

“那,”陳尋再又點了點頭,不過在環視周遭一圈後,他之前縈繞於心的困惑也再度升起,旋即便是再問道:“如今家中族長為誰,這喪儀又為是何人所有?”

“我兒不知?”蕓娘有些詫異地側目看了看陳尋,隨後在見陳尋一臉茫然,似是真的不知道後。

她才是又緩緩吐出一口氣,再度輕聲道:“是長青家老的喪儀。”

“長青家老?!”陳尋凝蹙著的眉宇再有緊皺三分,眼中也閃過一抹無措茫然之色。

而蕓娘瞧著他這模樣,也不忍地點了點頭,隨後再度啟唇道:“自你阿父退位後,族中的家主之位就一直空懸不定。”

“但國不可一日無帝,家也不可一日無主,家中主位若長期空懸,於家族實有不利。”

“是以在討論半月後,族中便是定下了讓奉來族老為家主的想法,畢竟他與我兒出走江北一趟後,歸家畫技又有突破,已是為族中畫道前三之人。”

“可,”蕓娘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奉來族老的性子太過剛正,加之他與他阿父性格秉性極為相似,都是喜畫而不喜俗務之人。”

“所以在族中下有任命後,奉來族老直接將自己關進了點墨畫樓之內,且往後整整半年未曾踏出畫樓一步。”

說到這,蕓娘也扶著額,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誰又能想,在其他世家人人都欲取而代之的族長之位,在這陳家卻好像麻煩一般,被你阿父與奉來族老等人踢來踢去。”

“但,”蕓娘將笑一收,語氣再又低沈下來,說:“奉來族老性情就是如此說一不二,他既然表明了態度不願當家主,那眾人怎麽勸也是無濟於事。”

“所以不得已之下,族中也再次推起議事以擇選家主。”

“但年輕一輩還未完全成長起來,做事難得穩健,中年一輩又都是心向畫道之人,在議事啟動之前,就紛紛逃進畫樓,學著奉來族老的做法說要閉關,至於老年一輩,尚還有精力以處理族中事務且應對外界交際者,又是少之又少。”

“加之族中也認為中年一輩是如今陳家發展潛力最大的一輩,讓他們進以畫樓,深入畫道,說不定往後陳家還能再出幾名畫聖。”

“可一如阿娘先前所言,族中不可一日無主。”

“是以在反覆商量幾輪後,族中終請出了剛有隱居,不理俗事的長青家老回歸族內,擔任族長。”

說於此,蕓娘眼中也升起一抹哀色,隨即便是把手放在陳尋手臂之上,以做支撐,而後才又再是道:“長青家老為人忠厚但又不缺精明,處事也一向公允有道,且他極能把握時勢格局,知如何就勢而起,才最利家族。”

“所以在其接任族長之位後,他便是借助姜國大起之風,於短短數年間,將陳家帶上了數個階梯,這是族中所未曾料的事。”

“但,”蕓娘頓了頓,語氣又多了幾分哀意,道:“家族飛速發展固然是好事,可考慮到長青家老如今年歲已大,太過操勞於他而言,也非是一件好事。”

“是以在多番思量後,族內便欲讓年輕一輩漸漸接替長青家老的族長擔子,哪怕為此犧牲少許利益也可接受。”

“可這般飛快發展的機會,之於姜國,之於陳家,都極為難得,甚至可言錯過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

“加之陳家這幾年正是高速發展之時,一日便是一個模樣。”

“年輕一輩對族中諸事縱有熟悉,可想要上手也仍需不少時間,而這失去的時間,失去的利益,確不止一點點這麽簡單。”

“所以,”蕓娘微微低首,再又輕嘆了一聲,道:“為確保族中利益不受損,長青家老在衡量過後,終是回拒了族中好意,仍是選擇先一人持握族中諸事,待助族中飛躍成長到頂點後,他再是放權於族中眾人。”

“可人之精力終有盡頭,年輕一輩尚且不敢這般賣力拼搏,又何況年歲已大的長青家老。”

“所以在幾次計較之後,族中還是定下,由你阿父和年輕一輩出面接替長青家老的一部分事務,好緩解家老壓力。”

“但偏偏,”蕓娘垂眸,語氣也帶上一抹頹然之意,悶聲道:“長青家老為人又頗為執拗,他既認定了族中中年一代是為家族的興盛所在,便斷不願族中為了他,而影響你阿父他們成長。”

“所以在你阿父還未走出畫樓之時,他便堵在了畫樓門口,將你阿父趕了回去。”

“而你阿父身為小輩,本就不好對長青家老做些什麽,再說家老如今又身為族長,他下有什麽令諭,你阿父也只能遵守,不可過多反抗。”

“是以你阿父最終也只得退回了畫樓之內,但同時長青家老也有松開,願意讓年輕一輩隨侍在他身邊,以為其排憂解煩。”

“對此,我與你阿父,還有族中眾人都為之送了一口氣,畢竟有人幫忙,長青家老也當能輕松不少。”

“可誰又曾想,”蕓娘有些無力地晃了晃身子,陳尋見狀,也忙半摟住蕓娘,隨後便聽見蕓娘低聲嘆道:“誰又曾想到長青家老有年輕一輩幫扶後,不僅沒有選擇休憩,反而還更為專註地投入到幫助族中發展的步伐中。”

“以致於最後,”蕓娘抿了抿唇,聲音也透著一股無力空虛之意,道:“在連軸三日無休,哪怕有我兒曾命人自江左寄來的醉引仙以為其緩解壓力。”

“可長青家老,還是累逝於房中。”

“終年七十又三月。”

“這……”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