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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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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微風透過一角窗欞徐徐打入殿中, 伴隨著燭火忽明忽暗地搖曳起伏,大殿之內也愈發幽深昏暗起來。

好半晌,在一聲擱筆之音響起後,那原先端坐於高臺之上, 融入黑暗而不見半分身形的人, 才是緩緩睜開雙眸, 朝下方淡聲問道:“今下, 已至何時?”

“回陛下, 寅時方過,距早朝還有半個時辰, 您……”隨侍侍衛微微擡眸, 看了一眼已在殿中長坐一夜而未眠,以至面上泛起少許疲乏困頓之色的姜時堰。

在抿了抿唇,覆又低下頭後,他即再是低聲道:“可要移步後殿,先行用膳……”

“不必,”姜時堰揉了揉眉心,有些累乏地說了一句, 隨後不等身前侍從再多說些什麽,他便以手扶額, 側目看向殿中正借著微弱燭火, 伏案提筆的史官。

在沈默數息,見那史官似已停筆後,他才是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是淡聲道:“史書, 寫得如何了?”

聽到姜時堰的話,先前還視周遭萬物於無物, 心無旁鷺以寫書的張無傷,身軀也猛地一震,似是因這一句話,使得他被迫從心神沈浸以寫書中,抽離了出來。

但很快,在姜時堰的無聲註視下,他也快速回過神來,明了自身現下所處何地。

是以不等姜時堰再開口,他就垂眸看向身下雖墨漬尚未幹涸,但已明顯功成的文書。

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後,張無傷也忙將狼毫掛於筆架之上,隨即躬身托舉文書,強按住心頭惶恐之意,微微顫聲道:“回陛下,文書已成,還,還請……”

張無傷吞了吞口中唾沫,以此壓下喉間因久未進水,而產生的嘶啞之音,再又道:“還請,陛下過目。”

姜時堰聞言,倒也沒選擇讓隨身侍從去將史書取來,而是緩緩起身,自高臺之上踱步來到張無傷身邊。

微風吹拂,燈火隨之明滅不定,也使得姜時堰的身影看起來,越發晦暗扭曲。

只是張無傷此刻卻沒有心情多看這一幕,他僅是低垂著頭,想著自己在史書上所寫一字一句,又想著在他之前,已經被拖出去的十數名史官。

在將雙手再又高舉,而頭覆又低垂間,張無傷也不由得身感一陣刺骨冷意襲來。

他自為官後,就秉持著不多言,不多行,謹遵律令以行事,所以十數年來,他雖沒有升官加爵,但也從未因犯錯遭罰。

原本張無傷還以為自己能靠著這點機靈,成功安度晚年,但不曾想今朝姜皇下詔,命一眾史官書一份近日來的史書出來。

起初張無傷也未曾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寫史記古,本就是他們的主職,且每一任帝皇為確保自家身後名,時不時就會下達一些詔令,大體上也都是命他們書史時,多加美化他們的存在。

若是能美化得不著痕跡,但又能慰貼帝皇之心,那將獎賞更是少不了的。

所以在史館這清水無濁,沒有多少油水可撈的地方,這些召令自然算得上是一份美差。

自然的,這些活,也排不上張無傷這等混子,當然,這也是張無傷心中所願。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混到老死,而不想在帝皇面前出頭。

畢竟帝皇心思如海深重,誰又能輕易揣摩,要是一個不註意得罪了帝皇,那後果如何,都不用張無傷多想。

所以他當然是想,能避多遠避多遠。

可偏偏人越不想某件事發生,這事情就越快砸到自己的頭上。

誰能想到今朝被姜時堰一紙詔令,而拉去書史的一眾史官,竟無一人能替姜時堰寫出心中所想。

以致子時剛過,就連張無傷這等無名小卒,也被迫召來侯於殿外。

而後一幹史官,便眼睜睜地看著往日一位位眼高於頂,自負才情的同僚,或被剜眼,或被割舌,又或被去腕以丟出殿外。

短短數個時辰,前後入殿者已至十餘人,可卻無一人能在入殿出殿後,身體無傷。

張無傷對這一結果,自然驚懼害怕不已,畢竟誰也不想觸怒帝皇,以致身上憑空少些東西。

如果可以,張無傷現在都想褪去一身官服,好好做個平頭百姓。

可世間沒有如果,他眼下已為人臣,且在他身後也沒有強大的家族倚靠,甚至連他想要逃跑,也因一眾侍衛的死死看守,而根本動都動不得。

所以張無傷除了按照帝皇要求,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地排隊進入殿中,作以書史外,就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老天爺開眼,能讓他走一走運,至少至少不要輪到他。

但越是將心神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靈身上,也越是讓張無傷不斷回想起方才被拖拉出去的一眾同僚。

想著他們在殿內的淒厲告饒聲,又隱約嗅著殿中還未散幹凈的血/腥/鐵銹味,哪怕張無傷不斷為自己架高心理防線,可原先不過是微微打顫的身子,還是不由得更為顫抖起來。

“望……望陛下,見下臣拙筆,勿……勿……”張無傷舌尖打著顫,想要說些什麽,以試圖減輕姜時堰等會賜下的懲處。

但沒等他話說完,姜時堰就已擡手取過了那份文書,隨即看著書上內容,一字一句低聲道:“明德一十七年,是歲夏,姜使刺梁君於殿前;王死,梁宋震怒,三國陳兵於江北邊境;過月餘,帝不發令,江北危急。”

姜時堰淡聲讀著,目光也漸漸從史書之上,緩緩移到了張無傷面前,“世人皆言史官為帝皇忠犬,無論在任帝皇犯何等大錯,史官也能將之美化為帝皇功德。”

“在你之前,”姜時堰將史書隨手扔回案幾之上,覆又冷聲道:“已有十數史官將我近日來所行所為,寫為萬民之幸,姜國之福,我這般不作為,皆是不屑與梁宋二國爭鬥,是姜國瞧之不上梁宋。”

“怎麽到你這,便不這樣寫?”

姜時堰垂眸看著張無傷,眼中的冷意好似能將身前人活活凍死一般,而張無傷聞言,心中也登時一慌。

雖然他還在竭力控制著自己聲線穩定,不讓姜時堰看出自己的恐慌,但兩股卻早早戰栗抖動不已。

好在姜時堰對他這副模樣沒有過多關心,僅是定定地看著他,想要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寫。

是以在又吞了吞口中唾沫後,張無傷也再是咬唇低聲道:“回,回陛下,下臣私以為,以史為鏡,可知興替。”

“無論陛下今日所行是對是錯,皆應於史書當中如實所記,若往後陛下因這一決策,使得姜國興盛,則是言陛下明瑞,是為姜國中興之主,自無需遮掩;若陛下行此舉……”

張無傷說到這,面上還帶著的少許血色也微微一空,但感受著姜時堰的目光仍投射在自己身上。

在沈默半晌後,張無傷也只得緊咬著牙,強壓下心中惶恐,道:“若陛下行此舉而未使姜國受益,往後陛下也可以此為鑒。”

“所以無論哪一言論,最終都是為陛下獲利,為姜國得幸,因此臣認為,史書實無必要將陛下所行之事,過多美化與讚譽。”

“何況臣為史官,書以正史,本就是微臣職責,臣怎敢亂為。”

“是嗎?”姜時堰看著躬身行叩拜之禮的張無傷,眼中探究神色也轉為平靜淡漠,道:“所以你所認為的正史,也在明言我今日不作為,已使得姜國江北陷入厄難?”

“臣……臣,”張無傷低垂眉眼,額間濕汗也不斷流下,他想說些什麽,辯解什麽,但史書已成,也代表著他心中想法,縱是他還想狡辯,也不知從何說起。

是以在反覆念叨兩句後,他也只能無力且蒼白的囁嚅解釋道:“臣怎敢妄議帝皇,臣實非此意。”

“有此意也好,無此意也罷,畢竟你所言之語,也算不得錯,”姜時堰沒再過多壓迫張無傷,而是擡起頭,就著在燭火照耀,看著極為恢宏雄奇的大殿。

在眼中閃過一抹傲然之色後,姜時堰方再是道:“今朝我之所為,確是將江北一地放於險境當中。”

“可誰又知,今朝光景,即是明日光景?”

“時隨事變,可笑姜國朝野竟無一人能懂。”

姜時堰昂起頭,看著殿外已透著少許熹微光線,在擡手一揮,示意張無傷可自行退下後,他又再是念思著。

“如今朝野之上,已經因議戰議和而爭論數次,諸多世家也由先前觀望,至如今焦慮難耐,開始逐步入場。”

“且他們的態度……”

姜時堰垂下眸,看著滿室昏暗之景,嘴角也隱隱勾起了一抹淺笑。

他這十數年來,雖已清理掉一些較小的世家及官員派系,可真正根深蒂固的世家官僚,他卻是一個也未曾碰過。

如今看來,該是時候出手了。

姜時堰想著,身後的隨侍侍從也無聲走至他的身邊,隨即低聲道:“陛下,早朝將啟,可要廣開殿門,迎八方朝臣。”

姜時堰點點頭,沒有選擇踱步回到高臺之上,而是看著殿內侍從緩緩打開身前殿門。

熹微光線如潮水一般湧入室內,也將殿中的昏暗沈悶,盡數去除殆盡。

待到踱步走出大殿,自高階於下俯瞰,得見百官皆匍匐於地,朗聲高呼:“臣等,恭迎聖安。”

姜時堰面上雖神色淡然,但在看著一眾朝臣,又看了看已泛出些微赤橙之色的天際,心頭也不禁一陣舒暢。

自今日始,姜國內憂,當除矣。

只不過在姜時堰剛準備出言,讓一眾朝臣起身之時。

由遠處天邊,卻是傳來一聲悠長鶴唳。

伴隨著雲霞升起,一鶴便自天邊山水畫卷中,猛地飛出。

隨後在姜時堰與一眾朝臣的震驚、詫異目光中。

仙鶴之上,便有一人高聲笑言:“江左修行者,陳璟安,見過姜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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