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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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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謠(上)

我說:“我做夢夢到自己死了好多次,剛才我還以為,我又要死了。”

爾玉沏了杯溫茶遞給我:“你是做夢死了許多次,我若是遲點發覺白枳不大對勁,你就真的會死在你的夢裏。”

我有些赧然:“你又救了我。這個,我和你也這麽熟悉了,這樣,下次我做燒雞的時候,把兩只雞腿留給你,”又問,“白枳在哪?我去她房裏給她送去夜宵,她非拉著我講故事。我諒她這麽多年太過孤獨,沒想她竟然想殺了我。”

順著爾玉的目光,我看到桌上放著的那顆珠子,這顆珠子大約只有一個鴿子蛋大小,上面流轉著修士賴以修習的元氣。這是一顆元丹。爾玉拾起這顆元丹遞給我:“傳說元嬰期異修的元嬰和元嬰修士的元嬰不同,異修的元丹不會變成元嬰模樣。這顆元丹應該出自一個了不得的異修。我殺了白枳,她不死你就得死。”

我接過這顆元丹,細致地研究:“白枳告訴我,她的夫君夫諸是一個元嬰圓滿的異修,你還記得我們來這裏之前擔心過的傳言裏鹿鳴之地那只殘暴的大白鹿麽?那就是她的夫君。那時她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投海的時候被夫諸救了。”

爾玉看起來很困惑:“尋常人家?我剛剛殺了白枳,可她分明是一只吸食凡人和修士壽元的活了數百年的山鬼。”

我錯愕地睜大眼睛。沒有任何預兆地,窗外驟然下起綿綿的雨。

我粗略地把白枳講給我的故事給爾玉講了一遍,他皺著眉頭聽完,搖頭道:“我用劍殺了白枳後,如同所有山鬼一樣,她的屍體隨風消散,連白骨都沒有留下。她確實不是一個人,”這樣斬釘截鐵地說著,看了眼那顆珠子,道,“你知道吞食他人元丹的邪道,除了被各大宗派以有違天和為由嚴禁之外,為什麽少有人嘗試?修士的元丹是長年累月以天地靈氣滋養自身而生,所以元丹不但蘊含了修士的元氣,還沾染了這個修士一生的記憶。直接吞服修士的元丹,會連同她的記憶也吞掉,過些時日,這個人就會以為自己是被殺死的那個修士。”

爾玉問我:“我打算把這元丹磨碎了做成藥丸,既然你這樣好奇,你要不要看看,白枳到底是誰?”

於是我和爾玉坐在小板凳上,守著這顆元丹。爾玉捏出一個我不知曉的訣,打在這顆元丹上。重重的白霧從元丹裏彌漫出來,將元丹籠在裏面。片刻,雲霧消散,元丹變地清澈透明,現出一片無盡的汪洋,耳畔傳來波濤翻滾的浪聲,正是那一日,夫諸載著白枳向南飛去。

黑雲散開,已至黃昏。他們停在中州南部一個小鎮郊外的山腳下,兩個人都奄奄一息。夫諸把白枳輕柔地放倒在地上,推了推她。白枳並沒有醒來,蒼白的皮膚漸漸失去了溫度。夫諸垂著頭,靜靜地默了半晌,躺到了白枳身旁,他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腹部,眉頭一撇,掏出一顆圓潤的珠子,正是他的元丹;另一只手用力地把白枳扣進懷裏,指尖發白。

他把元丹放入白枳心口,靜靜地抱著她。慢慢地,白枳的身體有了溫度。他放開白枳,往旁退了點距離,搖了搖她。白枳好不容易悠悠轉醒,看著夫諸,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下來,劃過鼻梁。

白枳捏著夫諸的袖子,鉆進他懷裏:“還好你活著。那些人來的時候,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夫諸,倘若你不能渡劫便罷了吧,我陪著你,我們生一對孩子。九州八荒那麽大,我們可以四處去看看。”

他說:“我救你那天起,你就想好好活下去。你會有孩子,也會有人陪著你浪跡四海八荒。”

白枳皺著眉頭,正要說什麽,突地,她摸到一手溫熱的血。她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她張口,想說的話卻梗在喉嚨裏,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滾出來,浸濕了夫諸的衣袍。

夫諸撫著她的面頰,把她的眼淚拭去,他將她的頭發別到她耳後,落寞而無奈:“我不能陪你啦,我要死了。這個劫,可笑我終究沒有渡過去,”他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捧起白枳的下巴,回憶著,“你才二十四歲,看起來和當初把你從海裏救起時一樣年輕。我不能陪著你了,你的人生決不會停在這樣的年歲裏。白枳,答應我,你會嫁給一個珍惜你、愛護你的人,會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等你老了,兒孫繞膝。”

夫諸抹去白枳的眼淚:“我要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此後我們看見的,就是白枳餘下的一生。將夫諸就地埋在山腳的一棵紅松下,她朝小鎮方向蹣跚走去。由於年輕漂亮,她很順利地嫁給了一個當地小鎮的潛力股書生,書生為人老實,模樣也不差,並在三年後很有出息地順利考上了當地的公務員。她和秀才生了一雙兒女,每日相夫教子,平日和鄰裏婦女打打麻將,日子平淡愜意。

這幾年裏不時有難民逃到小鎮,皆是當年鹿鳴之地死裏逃生的百姓。這一日,白枳牽著一雙兒女到集市上買小糖人,路上遇見了個蓬頭亂發的乞丐,想了想,便掏出錢袋彎腰放了點碎銀在乞丐地碗裏。

隔著幾年,即使這人臟亂不堪,她還是認出這個人是張桓。不等她轉身離去,張桓叫住她:“白枳!”他的眼睛從兩個小孩的臉上細細掃過,覆又看著眼前這個自幼就認識、差點成為自己妻子的白枳,語氣卑微苦澀,“……那年的洪水,整個村子,只有我逃了出來。沒想到我還能看見你。那年在碼頭看見你後,白橘告訴我,你身邊那個人救了她的就是海神。白枳,我那時和白橘貪圖福貴,山下來了幾個修士許以百金四處打聽附近靈獸的下落。”

他擺擺手:“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意欲何為,便將告訴了他們汪洋海裏有海神,”頓了頓,他飛快地瞟了一眼白枳,又低下頭,責備,“我們在懸崖上跪了半月時日,你也不曾出現。假如你當初來見我們了,那麽多無辜的村民,”他淒慘地笑著,“他們也不會死。”

時隔多年,終於知曉那些修士找到夫諸的緣由竟是這樣。白枳閉上眼睛,牽著孩子的手用力收緊,少頃,她看盯著張桓的眼睛,臉上不神情不辨喜怒,一字一句認真解釋:“我投海那年的漲潮不是夫諸所為,他也從不是肆意呼風喚雨的殘暴海神。至於你們的死,你有沒有想過,是你們活該?”

看也不看地上的乞丐一眼,她牽著兩個孩子轉身離去。走開兩步,她側過身子,語氣平淡:“今日之後你就離開。假如再看見你,我會給夫諸報仇。”

隨後四十年,窗間過馬,白駒過隙。一個凡人的一生一幕幕展現在眼前,如她對夫諸承諾那樣,她很努力地想過好這一生。隨著四十年過去,和所有凡間女子一樣,她的頭發變得花白,眼神變得渾濁,臉上起了皺紋。在她七十二歲這年的一個冬天,她叫來相公和子孫,表達自己死後想歸於塵土,將自己火葬後骨灰埋在郊外山腳一棵紅松樹下的願望。當夜,白枳便歸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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