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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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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發陰霾,入夜之後,大雨瓢潑而至,燕崇一直沒有回來。

沈元歌獨自一人坐在室內,已經等了很久。

她就坐在堂中,只要燕崇一回來就能看到,可大雨澆在地上,好像潑了一層又一層的釘子,卻始終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知道深夜,雨簾中終於出現一道身影,沈元歌的心驀地放下去,卻又咚咚狂跳了起來,起身的太倉促,把椅子都帶歪了,她顧不得,慌忙往門口走去。

要跨出回廊時,燕崇也大步邁上臺階,走到了她面前。

他仍穿著黑色勁裝,渾身都濕透了,衣裳和頭發上無不往下滴著水,大雨流過他的眉骨,滴落下來,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頷往下淌,掩沒在頸間。

他站的那樣近,沈元歌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寒涼之氣。

沈元歌擡眸,輕輕喚了一句:“阿廿,你回來了。”

燕崇不答話,突然伸出雙臂,緊緊地箍住了她。

他力氣如此之大,好像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沈元歌埋在他懷裏,幾乎喘不上起來,對面渾身冰冷的寒氣刺進肌膚,冷的人想要發抖。

沈元歌沒有動作,就這麽讓他抱著。

雷聲震耳欲聾,兩人都恍若未聞,不知過了多久,燕崇才啞聲道:“阮阮。”

沈元歌雙目一酸,摟住了他的腰:“我在呢,我在呢。”

燕崇什麽東西都沒說,只是摟著她的懷抱緊緊往裏收,沈元歌心裏疼的發緊,拍著他的背:“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滂沱大雨下了一夜,兩人相依坐在堂中,整晚未眠,直到雨聲漸漸停了,窗外透進來第一縷晨光,燕崇才靠著沈元歌的肩,沈沈閉上了雙目,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抵在椅背上,沈元歌站在對面,手中摟著他的將服。

燕崇一怔,從座位上坐起身:“阮阮…”沈元歌按住他的肩膀,露出一個輕柔的笑:“突厥來使時,我便知道早晚還有送你出征的那一天。”

燕崇的身形凝滯住了,他早有打潰七部的決心,但是從未對她提起過,元歌是他此生最鐘愛,也是最愧對。

這似乎成了他們避無可避的命運,讓人心裏堵的要命。

燕崇把她的手從肩上拿下來,緊緊地握著,沈元歌見他一言不發,將那鎧甲擱下,俯身摟住了他的脖子:“你我夫妻一體,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沒有愧不愧對這一說,唯有一件別忘了,你答應過把餘生給我,務必要活著回來。”

燕崇緩緩舒出一口氣,仰頭去親她的額,一遍又一遍地重覆:“我答應你。”

他推開大門時,外面一片蕭肅縞白,萬千兵士自發的列隊站在空街上,給他們的將軍戴孝。

一朝之間天地變故,哀兵們下了一場孤註一擲的雪,勢要把所有的骯臟和不甘全部掩埋住。

苗然連夜離開京城,回了突厥,此戰是避無可避了,太子原本派了人來追燕崇昨日私自遣兵之罪,被怒氣勃發的軍士們攔住,所有人都在無聲的咆哮,戰爭還沒開始,京城先刮起了一陣看不見的腥風血雨,朝堂上早已沸反盈天。

裴驍又怒又懼,他訝異於京中駐軍對此事的反應,兵忠將竟然更甚於忠君,在他看來是絕不能容忍且理解的,自然也不懂得對兵士們而言,帶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將軍才是他們看得見摸的著的信仰,君主則更像被高高供起的神龕,和裴肅不同,太子執政以來對軍營更多的是戒備忌憚,昨日之事一發,他們對其本就縹緲的尊敬也沒了。

裴驍尚未稱孤,自己先成了孤家寡人。

燕崇就這樣在兵士的簇擁下進了宮,他穿著一身鐵甲戎裝,發上紮著白布,長劍未卸,毫不避諱,昨天破格之事已經做盡,他無謂再放肆一些,甫入大殿,朝堂上便炸開了鍋。

袁衍本是主戰,見他如此,心卻先懸了大半,出來怒道:“朝堂之上不可見兵刃,當初陛下執意將北軍營交予將軍,何其信任,如今陛下尚未醒轉,將軍竟然披甲率兵而來,可還有半分為人臣的樣子!你對得起陛下嗎?”

裴驍心頭掛著,涼颼颼的,他在思慮殿後伏兵制住燕崇的幾率有多大,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手重重按在蟒椅之側,聲音繃的發緊:“燕崇,你當真要造反?”

燕崇面容冷峻:“我若有謀逆之念,殿下以為自己還有坐在這裏質問的機會麽?”

如果真容不下裴驍,秋狝圍場那時就該送他上西天。

裴驍當然也想到了此處,還未應話,一個文官卻跳出來道:“私調駐軍,帶刃進殿,還出言威脅,說自己沒有謀逆之心,簡直大言不慚,身為將軍,可有半點忠君的自覺?你…”“是!”他驀地回頭,“燕崇鄉野出身,無人教我儒士忠君之道,既入將門,忠的是家國疆土,倘若主上連君國一體都做不到,憑什麽來擔我的忠心?”

幾句話將那人的臉說的紅白交加,指頭直顫:“你…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你簡直強詞奪理!”

燕崇不屑同酸儒打嘴炮,輕嗤一聲轉回臉去,裴驍心裏亂的很:“你到底想做什麽?”

燕崇註視著他,雙目裏滿是不加掩飾的決絕與悲哀:“請戰出兵,下軍令狀,打不退七部,提頭來見。”

...

裴驍答應了,事實上哀兵圍城,他已經沒有回絕的餘地,燕崇能帶兵離京,他求之不得。

燕啟和陳昂都不在,這將是燕崇第一次只靠自己,完全不受旁人幹擾地率兵反攻這樣大的一場戰爭。

只是…

出城之後,燕崇看了眼身後亦步亦趨的青帷馬車,裏頭坐著的是侯秉,裴驍說他亦是北軍營人,理當隨戰,明眼人都知道,不過是以隨戰的名頭行監視之責,燕崇略瞇了下眼,喚道:“來人。”

侯秉被五花大綁塞進車裏時哆哆嗦嗦的大叫:“燕崇,你真是瘋了,放開我,我要去回稟殿下,你果然野心昭昭!”

燕崇坐於馬上,略微偏頭,輕笑了一聲:“野心?有,我願天下無將。”

...

戰事打起來,燕崇很快顯示出他卓絕的戰鬥才能,不過三個月,便吞並了比鄰北疆的兩個小部,切斷其他四部同突厥的聯系,瓦解聯盟,率軍直搗黃龍。

俘虜左右賢王,莫蠡領兵北撤的捷報傳來之時,京中下了一場大雪,臘月見末,千家萬戶張燈結彩,準備過年了。

甄母沒能度過這個冬天。

前一晚她還在用紅紙包雞蛋,問沈元歌燕崇何時能回來,念叨兆麟都及冠三年了尚未成家,第二天一早到了用膳的時辰卻還未起身,之後就再沒睜開眼睛。

沈元歌過去時,老人臉上帶著恬淡而略有遺憾的笑容,好像只是安然睡去。

沈兆麟甫下朝便接到了家丁傳來的消息,匆匆趕回了府中,沈元歌跪伏在榻前,臥廂中人都換上了服喪的白衣,榻前過年用的紅帳還未撤去,門扇推開,寒風呼嘯而入,帳帷紛紛亂亂地鼓動起來,沈元歌回過頭,沖他笑了笑:“別哭,姥姥壽終正寢,是喜喪。”眼瞼下泛著微微的紅。

甄母生前做了大半輩子的甄府主母,如今駕鶴西去,沈氏姐弟到底是外家,甄家子弟尚在,喪儀無論如何也該由長子主持,不然身後免不了旁人說三道四,沈兆麟思慮到此處,縱然心中耿介,還是派人通知了國公府,將甄母的靈柩移回了甄家祠堂。

當年中山王那件事一鬧,兩家都諱莫如深,只是死者為大,礙於沈兆麟如今高位,甄家也不敢再生事,面子上和和氣氣地同兆麟一塊把喪禮辦了,邀姐弟倆在甄府暫住,為方便守靈,兩人應了下來。

吊唁當天,不光其他世家客賓,太子也親自出現在了宴席上,別說,當日陳昂枉死時舉城同悲,這位殿下吩咐宦官前往致禮,連個面都沒露,如今甄母高壽無疾而終,他喪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傷心的倒挺像那麽回事兒。

沈元歌已是□□,可以入席,只是她去席上轉了一圈,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或哭或笑,突然就心生倦意,不想待了,甄景為正帶著族中子弟向來賓致謝,人聲喧鬧,沖的她腦仁疼。

她和幾個素日熟識的夫人說了幾句,便退了出來。

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此時月輪已然步出雲中,月華如水,灑在皚皚積雪上,顯得格外靜謐。

國公府依稀還是昔年景象,走在路上,沈元歌突然就想起才被接進府中初年下起第一場雪的時候,她給蕭廿做了第一件冬衣。

許多事都變得和從前不一樣,如意或不如意的走到今天,只剩她一個人會喚他蕭廿,也只剩他一個人會喚她阮阮。

筠清館和其他客房一樣燒了地龍,進去便是暖融融的,沈元歌接連守靈幾夜,見到暖榻就在眼前,更是連沐浴的心思都沒有,草草洗漱一番,準備就寢。

侍女端著熱水退了出去,房中只剩她一個人時,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沈元歌轉頭,神思頓時緊繃了起來,盯著來人後退兩步:“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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