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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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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寂寂被油膩高挑的長調子打破,隨之跟起的,是一幫混混附和的調笑。

王管家因是本地人,駕著馬車在前頭第一個領路,聞得此聲,停下車子往那裏探了一眼,自語道:“這是怎麽了?”

“呦,這豹皮可真不錯,你打的?挺厲害嘛,”一個瘦高個吐掉嘴裏叼著的稭稈,手往少年肩上一推,少年體力不支,被他推的一個趔趄,肩膀撞在陡峭山石上,蹙起了眉鋒。

瘦高個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見他渾身是傷,膝蓋也在流血,方才走路又瘸的厲害,認定他沒有還手之力,眼裏閃起精光,笑道:“這東西挺沈的?哥幫你拿著怎麽樣?”

少年看了他一眼,沈沈道:“讓開。”

那只手不顧他肩上還在滲血的傷口,直接扣在上頭:“哥說幫你提著,聾了?”

少年眉心蹙的更緊,打開他的爪子要往外走,那廂卻擋在他跟前,直接去拿他手中物什,少年繞開手,擡目對上他的眼:“滾。”

潑皮頭子被他眼中桀驁之色激惱,擡手便揪住他的衣領往前一拽:“還沒人敢跟大爺我這麽說話,你給不給?”說著又要去搶,沒拽過來,越發惱羞成怒,朝他腿上便是一腳,喝道:“幾個呆鵝,楞什麽?給老子揍他!”

他憑一己之力殺了一頭豹子,早已精疲力盡,腿上本就挨了一口,險些碎骨,又添這一下,忍著沒出聲,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被幾個無賴團團圍住,眼瞧著那些拳腳就要往身上踹,不遠處卻突然響起一個姑娘的喊聲:“你們住手!”

幾個潑皮齊時回頭,看見是一個年輕貌美的纖弱姑娘,像是才跑過來,站在近處,還微微喘著氣,眼睛先直了,竟心生恍惚,皆怔怔放下了拳頭。

“我的好姑娘,你跑那麽快!”王管家見沈元歌竟跳下車直接跑過去,也著了忙,追到近前,“到底怎麽回事?”

那些人這才回神,不敢繼續在沈元歌身上流連,又見他們身後馬車華蓋規制皆是不俗,像官家所有,氣勢先弱了三分,面面相覷片刻,其中一個露出諂笑:“貴人犯的著管我們這些鄉野閑事?”他轉頭呵斥:“還不快讓開路,讓車子過去!”

身後跟班哄的散開,卻仍將少年擋著,像是不願放過,沈元歌朝王管家以目示意,管家心下明白,橫眉道:“你們在幹什麽?”他邊說邊上前,搡開一個人,望見地上半蹲半跪血人兒似的少年,也唬的一展眼,但很快便平靜了下來,忙上前扶住,轉頭怒目佯喝,“你們這些潑皮是都要反天了,這是我侄兒,也是你們能欺負的?還不快滾!”

那起子無賴成日在村鄙游逛廝混,慣來欺軟怕硬,認出王管家是大戶人家的人,身上又掛著腰牌,心裏早虛了,聽見這話,顧不得分辨虛實,連連哈腰應是,一溜煙便散沒了影。

王管家試著將身旁少年扶起:“還能起得來麽?”

少年點頭,扶著山石站起身:“沒事,謝謝大伯。”他轉眼,視線投向停在不遠處的沈元歌,道:“也多謝姑娘。”

與他近距離對視的一瞬,沈元歌心裏竟像被擊弦的琴竹敲了一下,一串酥酥麻麻的感覺撩滑而過,他的眼睛極黑,如鷹般銳亮,兼有幾分狼的狠勁和不馴,雖並無戾氣,但冷不丁對上,便讓人下意識地想要躲閃。

沈元歌暗暗調勻氣息,走上前去,一股濃重的血腥撲鼻而來,離近了才看清他手裏拎的是一張才剝下來的雪豹皮,手肘上的青布衣袂幾近被獸爪撕碎,露出猙獰傷口,脖頸和肩膀上也各有數道狹深血痕,蔓延至衣襟下,還在往外滲著血珠,堪稱慘烈,可他只是繃緊了唇線,連一聲輕哼也沒有。

王管家一詢問,才知他是前頭東村裏蕭娘的兒子蕭廿,因蕭娘病重,需要一味貴重草藥做引,又苦於沒有銀錢,他便索性照著大夫的話上山來尋,卻不想下山時遇到了雪豹伏擊。

一陣風吹來,拂過臉上沾著的混著塵土的血,有些刺人的癢,他擡袖擦了一把,露出半張英氣逼人的眉眼,淡淡道:“我打死了這頭豹子,剝下皮來打算當了,下山時正好碰見那些人。”

沈元歌睜大了眼睛:“你一個人,徒手?”

“鐮刀和石頭,鐮刀壞掉,便扔了。”

他說的雲淡風輕,可任誰都能想象的到,這會是怎樣一場殊死搏殺。

沈元歌本想送他去醫館,蕭廿執意不肯,問過管家姓名後,將拖到地上的豹皮全部提起,準備往回走,沈元歌視線落在那張被泥土和血跡裹挾的毛皮上,突然開口喚住了他:“這張雪豹皮我很喜歡,不如賣給我可好?”

蕭廿身形一頓,回過頭來。

沈元歌微笑了下,從袖中掏出二百兩銀票。

...

馬車裏,沈元歌把那張被蕭廿刷凈疊好才交給自己的豹皮鋪在木奩頂上晾著,方慢慢地坐了回去。

沈兆麟仍停留在對蕭廿殺豹的驚愕裏,盯著皮上斑紋移不開眼,喃喃道:“一個人殺了一頭豹子,還能自己走回家,這還是人嗎…”

這張豹皮其實剝的並不利落,顯然因沒有利匕和手法生疏所致,缺了腦袋,刀口處參差不齊,爪子也只剩了三個,沈元歌正望著它出神,卻聽見外頭王管家自言自語地感嘆:“一恍這麽多年,蕭娘的孩子都長這麽大了。”

沈元歌一怔,轉身將前頭的車門拉開一條縫,道:“王伯,你認識他?”

王管家笑道:“這孩子我沒見過,可蕭娘我卻記得,他們母子…”他停了停,繼續道,“也是可憐。”

十七年前,險些斷了大昭命脈的玄甫之亂才堪堪平定,各地狼煙未熄,還時有動亂,本是百廢待興休養生息之時,剛剛登基的二皇子裴胤卻以地方藏有細作為由,命各省嚴查無籍之民,而戰火將肅,家破人亡之戶數不勝數,免不了流民四散,戶籍散亂,無籍之人不說遍地都是,但也絕非九牛一毛,故此枉送了許多百姓性命,蕭娘就是在這個當口來到了江東廬州。

自然,她也是沒有籍貫在冊的散民之一,還懷著丈夫的遺腹子。

據蕭娘所言,夫家人沒熬過戰火,已經歿在戰中了。

當時沈長輝才在皖地上任不久,對新皇的這道詔令頗有不滿,因此對戰亂所遺的老弱婦孺大多輕輕放了過去,重新登記造冊,使其可在廬州附近安身,當時蕭娘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孕,身子又孱弱帶病,艱辛難言,沈長輝察看戶冊後,吩咐手下人發放濟糧時特地關照些,故而王管家對這個身懷六甲的年輕嫠婦印象比較深。

“我當年還是隨侍,跟著老爺巡視的時候也曾見過蕭娘一面,雖行動不便,但姿態舉止皆是不俗,想也是受過教養的,那時姑娘還沒出世呢,真是快。”王管家一壁甩鞭,一壁嘆道,“她如今卻也病重了,歲月不饒人嘍。”

王管家說的很清楚,但不知為何,沈元歌聽完,心頭卻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疑雲,可想來那個叫蕭廿的少年於自己而言,也不過是過客而已,很快便也將此事放了下去。

夕陽西下時,馬車駛到了廬州邊境的驛庭,王管家安排好姐弟倆的歇腳之地,自己也暫時住了一夜,翌日一早便駕車折返了回去。

大半個月後,沈元歌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京城。

京城風物同南方江東景致頗有不同,人煙阜盛,更繁華熱鬧些,但“繁華”二字也只是相對而言,玄甫之亂長達十年,對大昭是險近毀滅的打擊,即便又十餘載疏忽過去,影響仍未磨滅,且京中民眾多開始篤信佛教,才入閶闔門不久,便能聽到道旁佛寺裏傳來的誦念之聲。

沈元歌前世已經經歷過一遍,對此種景象見怪不怪,倒是沈兆麟從未來過,不時掀開窗帷往外瞧,好奇地問她:“姐姐,此地庵堂怎麽這樣多?”

沈元歌道:“現世生活多困窘不如意,無能為力時難免寄托神佛,祈求安樂順遂。”

沈兆麟顯然不認同此種處世態度,皺眉道:“不如意便去尋如意之法,把希望全放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上,而不知求變,成日蜷頹,有什麽用!”

沈元歌笑笑:“看來兆麟是想做個反抗者。”她停了停,又道,“姐姐也是。”

言語間,馬車已然放緩了速度,直至停下,陳嬤嬤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少爺,姑娘,到府上了,請下車罷。”

沈元歌先讓沈兆麟下車,自己方就著下人的手下了,腳沾地的一瞬,她的心跳又隱隱加快了速度。

國公府位於城北,所占格局之大,光前面圍墻就不止百丈,雖經戰亂,已顯滄桑陳舊氣息,然立於階下兩座石獅前,展目望見正門牌匾之上的“敕造繕國府”五個大字時,仍能感覺到當盛時的氣派軒宏之氣。

但也的確是“當時鼎盛”了。

據說老繕國公,也就是她二舅舅甄景為的祖父,當年曾領軍大破突厥,保邊境安寧長達二十餘載,又兼有救駕之功,頗受帝寵,由此封世襲一等公,世代享承國祿,只是玄甫之亂後,甄家所受皇恩和在朝中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了。

原由無他,蓋因當時甄家長子甄景嶸所效力的是七皇子,也就是當今的雲南王裴肅,而非當今皇上。

曾有傳聞,平定此亂裴肅當立頭功,先皇也屬意令他繼承大寶,皇詔已備,可就在他班師回朝的途中,被一股殘餘叛軍勢力拖住行程,不過半月,先皇駕崩,被老臣擁上皇位的,成了一直陪駕在側的二皇子裴胤。所以裴胤才在登基後迫不及待將裴肅封去雲南,先前部下也多遭貶謫,甄景榮雖在戰中身死效國,甄家還是遭到了今上的猜忌。

此種秘辛虛實難判,不過沈元歌卻清楚,甄家不得聖意一事的確是真的。

她默默理著思緒,隨領路的仆從進了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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