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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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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那一日, 夏泱泱又如往常一般在巖洞裏看書。一章罷了,她看了看洞裏一角被水滴砸出的凹坑,覺得這時該是傍晚, 宗景應該來了。

在洞裏待著, 日日等著的就是宗景;就好像當初她在冰中等那白衣男子來臨。也並不十分有趣, 但那時候,是那漫長歲月裏她唯一一點變化和波瀾。

現在在這洞裏,別人或許會覺得無比煩悶,但跟從前在冰裏相比, 已經有意思多了。

說起來,雖然她穿梭世界線, 但是那時的光景總如白駒過隙。就算當時極盡歡愉,可總是不如她自己的世界中來得深刻。

洞外那水幕的聲音突然有了變化。夏泱泱放下書,側耳傾聽, 心中明白, 有人來了。

但是她卻把書放下, 心中有些警覺。夏泱泱這些日子等著宗景, 早就熟悉了他的步伐,沈穩規律, 溫潤乖覺,像他人一樣。

可是這步子卻並不齊整,等那人從通道處露了頭, 果然不是宗景。

腦殼兒光光,身形魁梧,是宗明。

到這處福地, 必要從瀑布中走過。宗明僧袍濕漉漉的, 可是卻沒能洗刷掉他臉上頭上的煙灰火燎。

宗明渾身都是血, 身上的僧袍也破了,燒了,小臂上被燒了個大洞,露出焦黑的一塊肉來。看得夏泱泱眸子緊縮,倒抽一口涼氣。

宗明開口就說:“泱泱,快跟我逃吧。”

他拖著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到夏泱泱身旁。夏泱泱往下一看,註意到宗明腿上血流如註,血跡從入口一直拖到她身旁。

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傷了他,但若不是到這處巖洞,一路有水沖刷,現在怕是已經露了行跡。

“宗明,你這是怎麽了?!你先快快去止血!那邊有些傷藥。”

宗明不理傷口,卻去解她手上的生絹:“來不及了泱泱!我們得趕緊逃走。”

“宗明,這是怎麽了?” 夏泱泱皺著眉,焦急寫在臉上,“你怎麽找到我的?宗景呢?”

宗明喘著粗氣,手上卻越發遲鈍。他頭上冒汗,跟黑色的煙灰混在一起,汗滴在臉上留下一條汙濁的印跡。

“寺裏出了大事,人都死了。”

宗明只是重覆著說這兩句話,他半天都沒能解開扣結,反而是越弄越緊。

夏泱泱出言提點:“宗明,那邊有剪子……”

宗明就去桌前拿了剪子。他堂堂七尺男兒,拿剪子的手居然哆哆嗦嗦,剪了幾次都沒能把捆著夏泱泱左手的生絹剪斷。剪子的利刃劃過夏泱泱的手腕,生生留下一條血痕。

夏泱泱禁不住皺了下眉,右手放在剪子上:“宗明,讓我自己來。”

宗明松了手,眼神空洞:“泱泱,跟我逃。寺裏死了好多人……”

夏泱泱又問他宗景在何處,可是宗明又開始反覆說這兩句。她知道這人是被巨變駭住了,揮起手,一巴掌扇在宗明臉上:“宗明你且醒醒罷。”

這一巴掌把宗明扇得魂魄歸位。他出家為僧,便是受不了往昔戰場回憶,無論敵友,屍橫遍野。可如今所見,更加慘烈。

宗明也不過是個弱冠青年,卻已經數次親臨人間煉獄。他被夏泱泱一掌拍在臉上,也就回過魂來,開始告訴她來龍去脈。

原來日間白雲寺住進一夥香客,說是久仰白雲寺大名,前來燒香祈福。他們寺中的師兄弟本來還說笑,竟不知道白雲寺有了這樣的聲名。沒想到到了晚上,這夥人趁著寺中僧人佛子熟睡,就在寺裏放了火。

僧人發現起火,驚醒逃命。誰知道這些人就專門在禪房外守著,各個武藝高強。推其實寺中僧人大多習武,若是平日裏,或許能夠一戰。可是《孫子兵法》有雲:“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穩操勝券,事半功倍。”

這些睡眼惺忪的佛子剛推門往外逃,就撞到這夥人的刀鋒劍口上。

宗明閉上眼,那刀光劍影,漫天大火好似就在眼前:“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又不見宗景師弟,就回去找他,半路上跟個黑衣人打起來,被砍了一刀,這時候宗景從另一邊跑了過來。幫我架住了那黑衣人,叫我來找你。”

“我那時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明白為什麽宗景說的話,我就聽了,照做了。。”

宗明突然說,“你可知道,宗景明明失語,可說起話來,我全都聽得懂。許是菩薩顯靈……我跑出來一段兒,覺得不妥,又想回去找他。” 魁梧的漢子渾身發抖,“可是整個白雲寺都燒起來啦,什麽人也走不進去。宗景他怕是……”

夏泱泱呼吸一滯,咬著嘴唇:“咱們先別跑出去。在這裏躲上幾天,再出去吧。何況你腿上傷得太重,跑也跑不遠的。”

她站起身來:“我去給你找藥。”

夏泱泱剛走了一步,身子卻一晃,險些摔倒。

她拿了藥回來,宗明擡起頭,怔忪著:“泱泱,你的嘴……”

“怎麽?”

夏泱泱用手一抹,竟是一片殷紅的血,她才發覺唇齒間一股鹹腥味兒。這嘴唇不知道什麽時候,居然被她咬破了。

——可她實在不想哭出來。

宗明上了藥,不久就沈沈睡去。

夏泱泱走到水簾前,身上涼得仿佛這是寒冬臘月。她坐在那裏,閉著眼睛,又再睜開,反反覆覆無數次。她希望自己睜開眼,就發現剛才是一場夢罷了。

宗景就渾身是水,從這瀑布裏走出來,渾身都鮮亮水靈,讓人恨不得從他身上把那層水都喝了去。

可是睜開眼,淺洞裏水霧彌漫,眼前一片蒼茫寂寥。夏泱泱沒有掉一滴眼淚,好像要是哭了,就是認了命,認了宗景已經不在了。

接下來的幾日,偶爾能聽到外頭有人走過,似是搜山。

夏泱泱跟宗明躲在這洞裏,又過了半月光景,他二人才動身離開這處。

臨別時,她又去白雲寺看了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可不承認她這番功夫落了空。

往日清幽的寺院只剩殘垣斷壁,青燈猶在,古佛仍存,可卻缺了跟她交頸相擁的人。

宗明說:“泱泱,咱們回家吧。找了我娘,咱們一起平平安安過日子。”

夏泱泱把頭發挽至耳畔,露出小小可愛的圓耳朵:“劉陶哥,你就讓婆婆當我死在這山上了吧。你一心向佛,我又去做什麽呢?但我看,你倒也不必非當個和尚,也有不少居士,在家吃齋念佛,不需出世。劉陶哥你世間還有牽掛,無須為難。”

宗明動了動嘴,卻又不知道該怎麽挽留夏泱泱才算名正言順。他這人總是如此,不好不壞,平平庸庸,覺得自己總是差了口氣。

從此一別,再無交集。

夏泱泱換了處鎮子住下,任務完不成,日子還得過。她重操舊業,買了一陣子山貨度日。

她運氣很好,多采到蘑菇,城裏貴人就開始流行喝菌湯;采到草藥,就聽聞藥鋪子正缺這味藥。

後來夏泱泱幾天在家不去上山,還專門有富戶上門,交了訂金,要跟她預定些野果子,想要熬醬汁用。

夏泱泱做得順風順水,攢下一筆錢財,似乎也厭膩了這靠山吃山,碰運氣的買賣。

她在鎮下開了個學堂,教人識字讀書,男孩兒女孩兒都收,若是聾啞兒,甚至不收束脩。可這次她運氣不大好,除了幾個女孩子來學堂裏,竟再無其它人來。

夏泱泱只當人家瞧不起女子當教書先生。直到有一天,她學堂來了個聾兒,說要第二日來入學。可是到了第二天,那人又不來。

夏泱泱有些擔心,下了學就去那聾兒家問個究竟。

那家人支支吾吾,最後說:“實在不敢,吾兒年幼,待來年再說吧。”

這事兒還有不敢的?

夏泱泱眼睛一轉,嘴角浮起兩個淺淺的梨渦。她回到學堂,轉了幾圈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隔了幾天,她就給學生們放了假,卻隨便收拾了些行套,往清風山去了。

……

其實從當初白雲寺一場劫難,已經過去三四個年頭,皇帝都換了兩三個。

清風山上因為罕有人來,連當初上山的石階都要被荒草掩埋。夏泱泱還記著當初的路,下午時分到了山腳,也不找間客棧,而是直接往山上去。她路過自己那間小屋,又心悸於那日遇蛇。不過,她現在的衣衫都用草藥熏了,蚊蟲蛇蟻都不得近身。

到了山頂白雲寺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白雲寺的殘垣在荒草中,已經長成了一體,好似原本就該是這樣的。

夕陽正紅,山嵐驟起,把夏泱泱頭上束著的頭巾吹走,她的發髻一下子就松了,滿頭的烏發像海草一般,蕩漾在風裏。

夏泱泱便開始尋那古佛。

她最後來白雲寺那次,寺中房屋坍塌,佛像損毀。但還有一尊青銅古佛尚在,經歷大火依然完好。當時夏泱泱看見這尊大佛,便不死心。這不就是給她準備的?

她穿過曾經存在的庭院,昔日的暮鼓晨鐘已經消失不在,只有地上的石礫,倒塌的墻壁。夏泱泱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後走,然後,她長籲了一口氣——那尊青銅古佛依然神采奕奕地坐在原來的位置。

只不過佛陀懷裏居然抱著兩只活生生的小貓兒。見有人來,那貓兒起身,身子弓起,呲牙咧嘴,做出警惕的模樣,顯然已經成了這山中野貓的家園。

夏泱泱從包袱裏掏出了一包雄黃,撒在四周。等天色漸暗,又從包袱裏掏出兩盞油燈,劃了火折子,悉心點上。

她的包袱裏頭,還有一個靈牌。這些年她不相信宗景死了,所以一直沒有給他拜祭過。不過這次成行,夏泱泱特地找了木匠,做了個十分精致的靈牌。

現在這個精致牌位被擺在那佛像前,前邊插了三炷香。

夏泱泱就跪在前頭,拜了拜。

她身後響起幽幽的一聲:

“你來這裏祭拜,可曾問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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