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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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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待到陰山, 四下已經是一片漆黑。

梁善淵將少女抱在懷中,四下靜謐,風雪迢迢, 他並沒有將花灼喊醒。

馬車內頗為涼寒, 少女滿身溫暖,下巴抵在他肩頭, 呼吸均勻, 吹打他耳垂。

梁善淵輕側了下頭, 夜色之間, 他定定望著少女沈睡的面龐。

如果能永遠醒不過來就好了。

永遠——

他無聲念,指尖輕撫少女耳垂,他面無表情,湊近望她閉眼沈睡的模樣, 定定瞧著不知多久,卻聽馬車壁被敲了一下。

梁善淵眼睫一頓,月色下, 他長睫若蝶翼, 卻依舊望著懷中少女沈睡的面龐,並無動作。

“灼兒, 善淵姑娘, 到地方了,你們下來吧。”

馬車已經停在原地許久了,許如意恐怕是等了半天沒等到人, 特意過來尋。

梁善淵沒理會他。

他視線掃落少女全身上下,忽在其腰間一頓, 她身上明明穿著婚嫁服,竟還將那福壽娃娃錢袋子掛在腰間, 此時錢袋子隨著主人一同壓在他膝頭。

梁善淵眸光微凝,繼而,手將花灼綁在腰間的錢袋子給解了下來。

夜間沈謐,梁善淵手裏拿著,裏頭似是裝滿了金瓜子,他落下視線,與手中錢袋子上繡的福壽娃娃笑臉相對。

他蒼白的指尖扣了扣福壽娃娃的臉。

當初他拿此女當玩笑,還是個讓他有些討厭的玩笑。

他厭惡其警備心過重,有求時哭著纏著喚他阿善,無求時便對他橫眉冷目,一口一句梁善淵。

心房比銅墻鐵壁還難破。

所以當初,這福壽娃娃的錢袋子,他隨手扔給手底下的小鬼,要鬼繡個差不多的樣式來,此時現下,看著這並非出自他手的錢袋子掛在少女身上,他怎麽看怎麽礙眼。

梁善淵指尖扣著錢袋子的臉,竟是輕哼一聲,將這錢袋子一把陰火燒了。

裏頭滿當當的金瓜子,他接了一手,卻有殘留,企鵝裙以汙二兒期無耳把以正理本文磕在馬車地面上,若玉石落珠盤一般摔出一陣劈裏啪啦的動靜,許如意正坐不住,下了馬一把撩開車簾,擡頭便見這一幕。

金瓜子若金光璀璨的玉石,鍍著月光的色澤瑩瑩落落的摔了滿地,狹小陰暗的馬車內,身穿白衣繡金銀竹的女子墨發半披半束,垂下來的墨發盡數被懷中身穿粉色棉衣的少女似抓玩具一般抓弄亂了。

二人衣衫交疊,極為親密,且馬車內還泛著股過濃的花香氣味,許如意撩開車簾的一剎那,竟是楞了一下,忙將車簾又放了下來,待回神,見有金瓜子自馬車裏摔了出去,他忙彎身去撿,同時回神。

那二人在馬車裏衣冠楚楚,他逃躲的什麽?

許如意都心覺自己莫名其妙,方才乍然一望總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他心下怪異,想掀車簾,又鬼使神差的停了手,只皺眉喚,“善淵姑娘,灼兒是睡著了嗎?”

馬車裏,輕輕傳來聲“嗯。”

“你將她喚醒,咱們有事呢。”

梁善淵微垂落眉目,似是許久沒聽到她出聲,許如意不禁在外朗聲,“灼兒!你醒醒!咱們該走了!”

花灼渾身一頓,醒了。

她幾分疲憊的睜開眼,望眼前環境,緩了片息才回神,身下異樣依舊,方才梁善淵還給她塗了藥,花灼本是想跟他鬧脾氣的,擡頭,對上梁善淵目光,卻楞了楞。

他望過來的目光並不好看。

一張臉本就泛著蒼白,此時目光又如此,不知為何,有種陰惻惻的感覺。

花灼渾身一頓,輕眨了幾下眼,“阿善?”

似是聽到馬車內有動靜,許如意又喚了聲,“灼兒?”

“哥哥!我這、這就下來!”

花灼磕巴了一下,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停了,她忙要自梁善淵懷中起身下馬車,便聽幾道怪音,似什麽東西掉了出來,劈裏啪啦摔到了地上。

一望,是梁善淵捧了一手心金瓜子。

他手本就白皙如玉,指節纖長分明,花灼望他的手就覺羞惱,她忍著面紅,問了句,“怎麽那麽多金瓜子?”

又覺腰間輕了許多,手一抓,平常常帶著的福壽娃娃錢袋子不見了。

“哎?我錢袋子呢!”

花灼怪寶貝這錢袋子的,視線四下巡視,梁善淵沒說話,只是舉著滿手的金瓜子到她眼前。

他始終面上沒笑,不知在想什麽。

目光對望片晌,梁善淵維持著這怪異動作,冷不丁彎了彎眉目。

他這人,一笑便顯得極為溫柔,耳垂上兩粒白玉石更顯他膚白美貌,似畫中觀音。

“公主,”他將手中金瓜子又往前遞了遞,花灼忙拿了塊帕子接,事出突然,她沒拿到之前梁南音送的帕子,還又摸了摸,沒摸到,奈何要接金瓜子,也沒手再去尋。

金瓜子鍍著冷月光,嘩啦啦落了花灼滿手。

“待此間事了,公主打算給善淵一個什麽身份?”

花灼一頓,沒料到他會問這個。

此間事了,花灼有心想回長安,不想再繼續顛沛流離,危險中求度日,若是......若是將梁善淵這尊能積攢陰德的大佛一同帶回長安,恐怕往後也再不用走什麽劇情來積攢陰德了。

而且,她也想跟他在一起。

雖他偶爾討厭,不聽話。

花灼想起什麽,羞惱著面瞪他一眼,故意沒好臉色,輕哼一聲道,“你且等著先讓我想想吧。”

這話一落,也不知是戳了梁善淵什麽點。

他當即陰了眉目,一聲不吭的看著她,花灼被他這冷不丁帶著陰翳的目光一望,心下陡然一頓。

竟心頭浮出幾分寒涼陰森來。

有一種,這鬼上一秒還能愛她與她親密,下一秒,就有可能掐死她的陰毒之感。

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灼兒!”

馬車外,許如意似是等急了,花灼因這喊聲渾身一抖,不敢耽誤,壓下心頭那股陰森怪異,忙帶著滿手的金瓜子下了馬車。

也幸好許如意腰間錢袋子有空,花灼盡數將金瓜子放到了許如意的錢袋子裏,也是這時,梁善淵隨後下了馬車,花灼因其方才的目光心下有些許久未曾生出的恐懼,梁善淵不知緣由亦未說話,三人走在陰林中,只有許如意絮絮叨叨。

“灼兒,小心些腳下,此處路不平整,你勿要摔了。”

許如意來時也匆忙,手裏拿著個臨時點的火把,照亮眼下方寸路,也不知道許如意是什麽烏鴉嘴,花灼剛“嗯”了聲,下一步就險些摔了。

天色陰黑,林中似有鳥鳴聲與簌簌雜草聲窸窣,花灼一腳踩空,險些嚇得心沒跳出去,喉間短暫一叫,許如意也嚇了一跳,忙回身要過來,身側,梁善淵卻更快一步牽住她胳膊。

他手陰冷,寒涼,花灼渾身一頓,心裏是方才受了嚇而導致的極快心跳聲,夜色陰黑,她與梁善淵對視片晌,梁善淵面色淡淡,卻是轉過了身蹲了下來。

“許道長在前方趕路吧,”他對花灼背身招了下手,“公主上來。”

“你可以嗎?”許如意問。

“可以的,許道長放心吧。”

花灼望她白衣背影。

鬧別扭就喊她公主,殿下。

親近就喊她灼兒。

花灼心下輕哼一聲,卻不想許如意看出什麽,糾結片晌,手還是頗有幾分別扭的環住了梁善淵冰涼的脖頸。

他托住自己膝彎,輕巧平穩的背著她起身。

花灼又聞到了他身上的藥草清香味。

這味道總是不散,一直縈繞他滿身,花灼聽說過,若是小的時候整日吃熬煮的湯藥,自身便會沾染著洗不凈的藥味。

她面抵在梁善淵肩側,漆黑一片裏,只有前方許如意拿著的火把泛著淺淺光亮,花灼微探出頭,望梁善淵白如玉的側臉,卻冷不丁望見他面頰,似是有幾分怪異。

嗯?

花灼盯著,淺皺了下眉,指尖上前一蹭,竟蹭了指尖一些敷面的脂粉。

脂粉?

繼而,她望見了梁善淵面側還未好全的傷,以及梁善淵望來的,陰森的目光。

他面龐顯得如此不善,花灼指尖還有他臉側的脂粉,正有些不知所措,便忽聽梁善淵冷笑一聲。

“怎麽?暗示我?”

“啊?”

花灼都沒懂他的意思,她不喜歡梁善淵這種眼神。

因為梁善淵這眼神,很怪異。

他總是如此,並非小打小鬧,他這種人好似只有兩個極端,一種是極為愛,極為善,另一種就是極為恨,極為惡,從不會有緩和一說。

就似一句話,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他根本沒有衡量情緒的能力,有的只有偽裝,與自身的喜怒無常。

“我的臉毀了,”梁善淵陰惻惻的盯著她,“公主若是因此嫌厭我,早與我說啊,何必我方才在馬車上問,公主還與我打太極?”

花灼被他這一通含著仇怨,敏感鋒利的問話打的措手不及,她楞怔怔的,也是才反應過來。

她就說梁善淵的臉怎麽好的這麽快。

他為了見她,恐怕是特意敷了粉,方才在馬車上她因羞澀,有些回話模糊,此時摸了他的臉,他便覺得是她有意暗示。

花灼第一反應,是想解釋。

回過神,才一下子怒氣湧上心頭。

他憑什麽這麽想她?

“梁善淵,你有病吧?”花灼杏眼如炬,直直盯著他,“我若真會嫌厭你,我、我、”她幾乎被這鬼的心裏陰暗給氣的心中理智一下子喪失,“那你的身份,你的欺騙,我能嫌厭的多了去了,我之前不嫌厭,如今反倒嫌厭了?你怎麽能用那麽陰險的話來揣度我?”

她顧念著許如意在前,話放的並不大聲。

梁善淵聽這話,卻是笑了。

“人心本惡,我的話陰險?”梁善淵鳳眸含著譏誚,“是公主不願意承認吧。”

花灼總感覺臉上血液盡失。

她忍著心中酸澀,一拳敲上梁善淵的頭,不似平日裏的小打小鬧,梁善淵最討厭別人打他,因為從來就沒有人敢這樣打過他,他緊蹙起眉,花灼卻隔著他衣衫,緊緊咬住了梁善淵的肩膀。

他忍痛瞪向她,卻見花灼眼中含淚,梁善淵驀的一頓,花灼只是緊緊地咬住了下唇,她閉了下眼,將杏眸裏淚意憋回去。

“阿善,”她聲音還有幾分沙啞,“你的生存環境與我不同,我既有心與你在一起,便做好了一切準備,絕非葉公好龍,”她眸光沁了淚,望過來,要梁善淵不禁一頓,繼而,心頭又爬上股對她時時常頗為怪異的感覺,只這次,這怪異更猛烈。

耳畔,似還有鈴鐺聲牽扯著,輕輕響動。

“我知你並非良善之人,我知你卑鄙狡詐,知你陰暗無情,在你的眼裏,世人皆如你,可你不能用那麽陰暗的角度來揣度我,一次都不行,”她趴在梁善淵肩頭道,“因為我會傷心的,我真的會傷心的。”

這是辜負她的真心。

她淚暈透了他肩側衣衫。

層層疊疊,她的淚一層一層衣衫的暈透下去,繼而,濕意沾染上他肩膀。

一股極為怪異的情緒泛入心底裏。

梁善淵望著她,從沒有一刻,這麽迫切的想要殺了她。

卻覺她軟臂緊攬他脖頸,花灼低著頭,自然也就沒有看見,這游走世間上百年之久的陰鬼眸時殺意勃發,陰森森盯著她,停住腳步許久不動。

直到許如意在前方喚,“善淵姑娘?你怎麽了?”

梁善淵才輕眨了下眼,背著她繼續往前走。

天色陰黑,遮住了他面無表情的一張玉面。

他溫聲安撫道,“我往後不會再揣度你了,灼兒,再也不會。”

因為你會很快死在我手裏。

屆時,身上再無那解他疼痛的能力,他也無須再如此投鼠忌器。

梁善淵鳳目盯著前方陰黑的天際,他時常喜歡孤身一人在夜間去荒山野嶺,卻從未有一刻,背著這樣鮮活溫暖的人。

往常,哪怕是背,背的也是溫熱的屍身。

被他開膛破肚,或是取心掏肺,雙目圓瞪,死不瞑目。

他時常喜歡在漆黑一片裏,回頭與他背上的屍身對上視線。

可如今。

他自識得此女,便許久未想殺過人。

此女亂了他的一切。

梁善淵眸光一片陰森。

他想,這種感覺,他不喜歡。

他如今活在老天之下,受老天掌控,也只會受老天掌控。

老天才能與他齊平。

而此女,竟妄圖掌控於他。

怎麽可能呢?

梁善淵眸間泛出幾分輕蔑,背著她繼續往前走。

待到飛仙觀,許如意明顯渾身緊張,這次,小福並不在,三人一路如入無人之境。

走過前堂,沒見一人蹤影,許如意不禁急的額頭冒汗,花灼卻望一眼後山,“哥哥,後面咱們還沒看呢。”

三人趕往後山茶室時。

正見裏頭亮著靜謐燭火。

花灼與許如意對視一眼,具望到對方眼中的警惕。

這茶室依懸崖而建,正對一深不可見的崖底,四面環山,夜間聽鳥雀窸窣,天還在下雪,此處並未打掃,踩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

許如意攔在她二人之前,朗聲喚道,“懷明道人可在?”

沒人回話。

繼而,茶室的推拉門被一雙手推開,露出懷明道人其貌不揚的臉。

他竟對他們淺淺笑了笑。

“三位福主請進。”

花灼渾身緊繃,並未在原地糾結,三人具進了茶室。

梁善淵目光閑散,恍似活在此事之外,對一切都不是那麽感興趣。

茶室內熱氣氳氤,懷明道人身上還穿著墨藍色道士服,拿了兩個破碗,擺在花灼與許如意面前,這舉動引起了花灼的註意,懷明道人卻並未過多解釋,“今日小福被我喊去山下購置符紙,回來得晚便許他在山下客棧睡一夜,我泡茶技術一般,福主勿要嫌棄。”

“不會。”

許如意雖這樣說,兩人卻都沒有碰眼前的茶水。

只有懷明道人將碗中茶水一飲而盡,竟還“嗯”了聲,砸吧砸吧嘴道,“我泡的也不是那麽難喝啊。”

許如意不想再和他打太極了。

“懷明——不,沈三,方才與你同謀的順安王妃已經全都招了,我不知你還留在飛仙觀做什麽,但既然留在了這裏,就要跟我們走了。”

沈三笑望他一眼,卻是搖了搖頭。

“小道長恐怕沒辦法將我帶回去了。”

許如意還以為沈三要自盡,渾身一下緊繃,卻見沈三又笑,花灼看著他臉上的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這種笑,不知為何,總讓她想起梁善淵。

“沈三,你殺你妻子女兒,繼承泉陽散人衣缽,做下數不清的惡事,你還敢笑!”

許如意看到他這副樣子,氣了個夠嗆。

沈三斟茶的手卻一頓,他面上笑容一僵,繼而,彎的更深了。

“誰告訴你是我殺的?”沈三眼神陰冷冷的盯著許如意,“我瘋了魔,殺我自己的親人?”

沈三憶起曾經,面上也不再笑了,他一不笑,便似尋常愁苦的平凡人,看不出什麽問題來,“我妻子女兒,是當年被泉陽散人所殺,而我當年,與泉陽散人是拜把子的兄弟——”

二人取的都是村裏土名字,一個叫沈三,一個叫張老二,張老二自幼起便與乞丐道士學看卦手相,沈三則是繼承家中豆腐鋪子,本是無交集,結果一次沈三上山砍柴時,偶遇一條長蟲,被咬了一口,本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卻是張老二救他一命。

沈三一雙遍布皺紋與疲憊的眼裏冷清清的,看不出什麽情緒。

“我當年只覺得,我欠張老二一條命,那之後,我對他補償極多。”

張老二的營生辛苦,時常是賺到一大筆錢,便揮霍一空,平日多是貧困之際,便會來尋沈三,沈三也欣然願意接濟救命恩人。

且他對張老二的過往,也頗為同情。

張老二幼時便跟著無能老母,在村裏頭吃百家飯,到如今長大了,吃飯的時候都不知道飽,總要把肚子都撐的滿當當的,這種人,他花錢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知道存,賺了錢便死命的花。

按他的話,今日花不完,明日可能就沒命花了,今日不吃,明日可能就沒命吃了。

沈三當時只是覺得他有意思。

有意思之下,又覺得張老二太可憐。

一來二去,張老二本是尖酸刻薄唯利是圖之輩,也與真心對他好的沈三成了拜把子兄弟。

二人拜的是道家三清,說出口的誓言,到如今依舊歷歷在目。

“我沈三/張老二,今日結為兄弟,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後必當同心協力!皇天後土,實鑒此心!”

二人磕頭點香,說完之後,對視一眼,具是面上有笑。

那年沈三娶了妻,張老二本是自私之人,知道好兄弟成了婚,怕沈三家中撐不起場面,還拿了自己的貼己來貼補,沈三當時心中感動不已。

“遙想當日,確實是最高興的一段日子了。”

他妻子叫春娘,比他小上三歲,成婚次年便生下一女,沈三還特意喊張老二過來給女兒取名字。

“喊她——”

張老二拿了女兒八字,說女兒是庚金命,庚金需得火煉,往後這塊金子方能亮堂堂的,命硬。

張老二在門口思忖了好半天,說,“如今還太小,先喊她個小名兒,就叫秋奴,正巧是在九月生,秋字兒好,往後過了十歲,我再給她取個大名兒,如此,孩子命硬。”

秋奴。

沈三與春娘也十分滿意。

待過數個春夏秋冬,張老二每年時不時過來找沈三一趟,過來,就是無錢可用,要求錢周轉。

沈三如今有妻有女,平日裏小錢,還能昧著春娘將錢給了,可春娘也是個日子精打細算的,發現了這事兒,不樂意,沈三左右為難,又巧了,張老二這回沒過半個月,就又過來找他了。

“哥,”沈三實在是沒轍了,“我如今也沒錢了,春娘因著這事兒,跟我鬧了好幾回,你、你要不、過陣子再來?弟弟想想法子,給你積攢些銀子來。”

張老二當日沒說什麽。

過了一月,又是過來要錢的。

沈三自那日之後,就被春娘管的死死的。

因為春娘又懷了。

張老二一聽,又是沒錢,只說自己如今難,實在是難,不然不會張口求他。

沈三看他瘦的這樣子,心裏也難受,要張老二等等,買了幾個包子給張老二,他接都沒接,只說你既然沒錢,那就再過過。

再過過,只等了幾日,張老二挨了打,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又過來要錢。

“我......我實在是,春娘那邊,我實在是為難,我——”

張老二這回,上沈三家裏頭就和春娘罵起來了。

春娘本就懷著孕,見他居然還敢找上門來,指著鼻子罵張老二,“滾!臭要飯的你!沒錢沒錢說了幾百回了不知道給自己留張臉啊你!?還借錢?我呸!借的錢你有一次還過嗎?!誰家不過日子了?!挾恩圖報這麽些年沒夠啊!?”

秋奴嚇得直哭,張老二面色極為難看,沈三夾在中間難做,又要護著春娘,怕人動氣,張老二臭罵春娘幾句臭.婊.子,狗娘養的賤貨,黑著臉便走了。

那之後,張老二足足過了大半年才來。

而這期間,沈三也出了件大事兒。

他沿路上幫了個自巴蜀當地過來的貴人,當時東河村做起了倒賣瘦馬的營生,這營生不大見光,只在東河村歇腳待陣子就走,那陣子多是貴人車架來來往往,這貴人恐怕是下馬車來賞景的,大雪天裏衣裳臟了一大片,醉醺醺躺倒在泥坑裏,身邊一書童模樣的小孩兒哭的哇哇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偏偏拽也拽不起來,人直往泥坑裏掉。

當時正是半夜,天都沒亮,沈三從小跟著家裏做豆腐,半夜就要忙,聽見這哭聲,第一時間出去看,也就恰巧,幫了這貴人一把。

本是隨手一幫扶。

這貴人第二夜,卻途徑豆腐鋪,下來給了沈三一小箱金條子。

沈三快被這錢嚇死,貴人壓根不當事兒,就跟從身上搓了幾條黑泥似的,隨手丟給沈三一家,便帶著書童走了。

東河村太小了。

藏不住任何事情。

沈三沒拿這錢當回事兒,倒是春娘看錢看得緊,瞧他這樣就罵他,把錢都管著,不許沈三拿出去一分去借人。

當時春娘就快生了,沈三聽她的話。

也是沒過多久,張老二過來了。

沈三太久沒見他了,見了他,太掛念,問東問西一遭,他當時也知道了張老二為何那麽著急,因著當時張老二給縣裏一戶貴人看卦,說的話,貴人不愛聽,就找人打了他一頓。

當時沈三正忙著家裏的菜地,見了他,興高采烈的,張老二也笑,笑著笑著,說聽見了沈三得錢的傳聞。

問他,是不是真的。

沈三沒有跟結拜兄弟說謊。

他說,是。

張老二問他借錢。

沈三面色難看,但他這陣子也存了些私錢,就是不多,他跟張老二說了,把私錢給他行不行,張老二沒應聲。

過了好半天,說給他三天時間,要三塊金條。

晚一天,就多一塊金條。

沈三搞不清楚張老二怎麽這麽說話,就好像因為些錢財,就要跟他徹底翻臉一樣,他心裏怪難受的,到家裏,沒忍住跟春娘一說,春娘罵他窩囊,氣的跟他又打了一架,接下來幾天,都不許他出門,豆腐鋪子都不開了,只說送瘟神,送這瘟神趕緊滾蛋!

結果瘟神沒能滾蛋。

第五天夜裏,沈三家裏頭著火了。

當時正是睡夢間,他聽見女人喊叫,又被猛地噴過來一臉熱乎乎的東西,他分不清是什麽,嚇得坐起來,驚楞楞看著滿臉滿身的血腥,旁邊,躺著具分不清模樣的大肚子女屍。

“春娘——”

他嘴一張一合,以為自己做夢呢,飛快扇了自己幾嘴巴,渾身登時跟炸開了鍋一樣,他瞪著眼珠子,傻了,楞了,只知道推搡旁邊被砍掉了脖子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屍。

“春娘!春娘!春娘啊!”

他傻了眼,抱著春娘滿身驚愕,滿屋子都是紅星星的火光,他聽到女孩的慘叫聲,急忙爬下床榻,這一下來,他雙腿雙腳全都是軟的,不住往地上滑,他拼盡了全力支撐著自己一雙腳,“秋奴!?”

“秋奴!秋奴!”

“爹!爹爹!”

裏頭,就是藏私錢的屋子裏傳來秋奴的喊叫聲,沈三頂著滿身滿臉的血,他發軟的腿哆哆嗦嗦的踩著地,眼睛怔怔的瞪著,跑著去裏頭尋秋奴。

火光越發旺了。

他覺得自己像在地獄裏一樣,不,恐怕地獄裏都沒那麽嚇人。

藏私錢的屋子被鎖上了,他拼了命的敲門,“秋奴啊!秋奴!秋奴!”

“爹!”秋奴今年還太小,不足六歲,她聲音跟貓兒似的,嘶叫著,“爹!我害怕!我害怕!爹爹救我!”

“爹這就救你!等著爹!秋奴等著爹!”

他四下尋,找了把做飯用的菜刀,拼了命的攥著,他手裏滑,就拿著布條綁著,用盡了隱身的力氣去砸門。

直到裏頭,秋奴聲音似貓兒被掐住了脖子。

“爹——啊——!啊啊啊啊!”

“秋奴啊!”沈三拼命的砸著門,“秋奴啊!秋奴!秋奴!”

門,他沒能砸開。

只破了個小小的口子。

才讓他隔著木屑,看著張老二背影跳破了紙窗,看著自己的親閨女跟一條破布似的被他扔到地上。

他走的時候,都帶著那盒金子。

就為了那盒金子。

秋奴啊,都說真金不怕火煉。

可爹的秋奴啊,你怎麽就怕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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