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厭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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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兵不厭詐·速戰速決
回到小院，羅千一顆心砰砰跳得就要跳出胸口了。
“我嘞個去！”步步為營，因勢利導，羅千已覺江郎才盡。她故作鎮定地回到房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拎起茶壺直接從壺嘴往口中灌著涼水，好讓自己盡快冷靜。
灌了一肚子水後，羅千把空茶壺放回，只見一雙圓圓的綠眼睛正直勾勾望著她。
羅千哭笑不得：“閻王…爺，別突然出現嚇人行不行？”
“喵……”黑貓跳到桌面上來，它看上去有點委屈，拖著長音，貌似在求抱抱。
羅千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顧汐知抱過貓咪嗎？她很難想象。
“抱可以，不許上床吵我睡覺。”羅千伸出一只手指搓了搓它毛茸茸的鼻尖，順手托起它前肢腋下瞅了眼，是只公貓，“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閻王看上去更加委屈了，也不動彈，嘴裏發出悶悶的聲音。“好吧，就一下。”孤單寂寞冷的人對萌寵的撒嬌毫無抵抗力。擼了好一會，羅千抱起閻王來到院裏，一把將它拋過了院墻：“抱完了，走吧！”
院墻那邊，顧汐知剛走出書房，看到閻王越墻而過，足尖一路沾著竹葉優雅地落在他的肩頭，“喵……”一副討好的樣子。
“一股馬蓮草味。”顧汐知有點嫌棄地一晃肩頭，閻王輕輕落地，又“喵喵”叫了兩聲，鉆到草叢裏去了。
第二天一早，羅千沒隨謹言去淩王的書房，而是直接坐進了馬車，駕車的是阿右。“王爺準你出府一日，別耍花樣。”謹言警告。
“謝王爺恩準！謝過謹言大人。”羅千恭恭敬敬，終於能出去透口氣了。
從方才起，羅千一直感覺不太對，這會兒她總算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了。阿右全身上下一身黑，整張臉就看見三個孔，連脖頸都不露，路人在大街上看到這樣一個人，回頭率得有多高啊。
“右大哥稍等，草帽，要不要戴一下？”羅千問。
阿右楞了下，回了趟院子，在樹頂取來草帽戴上。
馬車向王府大門駛去，這一路羅千都在閉目養神，她並非對王爺府地形地貌不感興趣，而是不敢輕舉妄動。
出府了。羅千挑開簾子對阿右說：“去極道館。”阿右點了點頭。
她又道：“右大哥，待會跟我一起，光明正大地進去。”
這兩人，一個一身黑如鬼魅，一個戴著半邊銅面具，似笑非笑。擱在尋常大庭廣眾下，怎麽看都怪得不得了。但在極道館裏那就不一樣了，在那裏混的全是牛鬼神蛇，越怪越沒人註意，畢竟半數以上的人都是易容過的。
羅千壓低嗓子對極道館的掌櫃道：“要個雅間，越大越好。”
“沒問題！有的有的，八號廂房已經給您二位開好了。是現在就讓小二帶兩位去，還是兩位先玩一會？”掌櫃問。
“我們先逛逛。”
人山人海。
今日極道館生意格外火爆，因為在地下賭場最有人氣的“藍蜘蛛”和“雷霆笑面俠”將在此一決勝負。
不管誰贏，極道館都能賺得盆滿缽滿。獲勝者根據當年戰績，可拿到極道館設的獎金，獎金來源於賭資。每場比賽，極道館都會從賭資裏進行抽成，有時也自己下註做莊家，整個資金周轉的邏輯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極道館的雅間也不是一般的聚會場所，而是從事地下交易，許多交易還是在極道館出面撮合下完成。作為“中間商”，極道館收取場地費或介紹費。
想辦事不知從何處找能手，想打探消息不知從何下手，來極道館就對了。這些秘密交易之事絕大多數不太見得光，諸如偷個稀世珍寶、打探誰家秘密情報、買賣武功秘訣等等。不過金書翰和左青都是有原則的人，殺人、放火、下毒、拐賣人口這些傷人性命的交易是嚴厲禁止的，一旦發生，買賣雙方就會被極道館封殺。
過去這些年裏，極道館力所能及地避免和當局對立。不要問那些違背了原則、極盡偽裝之能事的事主是怎麽被揪出來的，別忘了有暝月會。
鮮血、汗水、嚎叫、廝殺……男性荷爾蒙在擂臺周遭爆棚。臺上一招一式你來我往，臺下群情激奮面紅耳赤。集聚於此的觀眾，不管是賭徒、好事者還是閑雜雜人等，亢奮起來都會陷入集體瘋狂的魔障裏。羅千皺了皺眉，一以貫之的反感。
羅千慢慢往擂臺邊上靠近，四處張望。
她避免和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生怕多出事端。無奈周遭眾人已被狂熱席卷，人人摩拳擦掌、手舞足蹈。羅千左躲右閃，小心翼翼。
這邊剛躲了一個振臂握拳的人，那邊又有一個攥著酒壺的人搖晃著撞過來。羅千倒吸一口氣，忽然被人一拽後衣領，避開了馬上就要發生的碰撞。
阿右只不過是順手一撈，羅千卻不受控制般一直退。
“咣。”
羅千的後腦勺撞上了阿右因低頭而前傾的下巴。
痛！痛得羅千真是不知該感謝他的幫忙，還是該反過來道歉了。
阿右下巴生痛，也恨不得咬牙切齒。
羅千揉著後腦勺轉過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他的下巴上捏了捏：“疼嗎？小弟不是故意的，大哥大人有大量……”
阿右瞬間後移三尺，把草帽帽檐往下壓了壓。
羅千也只是想表達下安慰而已，意識到自己和阿右其實也還沒有很熟，頓感尷尬，連忙轉移話題道：“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那邊。”
“下註！下註！下註！押藍蜘蛛！”五步遠處，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擠在收籌碼的臺子前大聲嚷嚷著。
“方大少，你還欠著極道館酒錢呢，還下什麽註？”籌碼臺後的小二不耐煩道，“要看就看，別摻和，再不還錢以後也別想進場子裏了。”
“我這盤贏了就能還錢！我有賭註，我拿我家這位母老虎來抵押!”被尊稱為“方大少”的男子繼續扯著嗓子喊。
“你不得好死，我要休了你，休了你！”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婦女身上被五花大捆，跪臥在方大少腳邊，一雙眼睛哭得紅腫。
旁人竊竊私語：“這方大少常年賭博，敗光了三代傳下來的家財，小妾小人全都跑了，就剩個正妻做洗衣婦掙錢養他。他倒好，游手好閑，吃喝玩樂賭無一不沾，欠了一屁股債。”
“又沒錢了，這下倒好，竟然把糟糠之妻賣了！”
“看好戲吧！”
“……”
“賤人，閉嘴！贏了，我就把你休了，輸了，就賣了你還債。讓你看不起我？！就是這下場！”方大少擺擺手，試圖驅趕圍觀的眾人，“看什麽看？”
“下註！一百兩銀子，算方大少的。”羅千朗聲道，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極道館這位奇葩的常客，正是羅千要找的人。她的計劃是，如果在這裏也找不到方大少，她就懸賞尋人。看來，運氣不差。
“記在八號廂房的賬上。”羅千頓了頓，“方大少，請隨我到廂房一聚。另外，松綁？”她眼神指向方大少的媳婦。
天上掉餡餅了？方大少一臉狐疑，但有人幫他買單，何樂而不為？他快手快腳地給女子松了綁，瞪了她一眼，隨羅千和阿右去了。
快跑，有多遠跑多遠！羅千瞅了女子一眼，卻見女子失魂落魄，目光一直追隨著方大少走遠。
“說吧，有何貴幹？”方大少也不繞圈子，劈頭蓋臉問。
羅千已讓人備好紙和筆，指了指桌面：“久聞方大少見多識廣，我家主子過段時間大壽，想篩選京城最好的戲班表演賀壽，還請方大少出謀劃策。”
方大少明白了，對方是希望從他那獲得一些“情報”。他叉著腰道：“本少爺雖然眼下有點困難，但你要問的線索，這京城找不到比本少爺了解得更全的了。何時何地有何演出，表演者姓誰名啥，演出內容優劣特點，也沒有比本少爺更清楚的了。”
“一百兩不夠？”羅千挑了挑眉。
“一百兩，只夠一條關鍵線索。”方大少底氣十足。
給點陽光就燦爛？獅子大開口啊？羅千給阿右使了個顏色。方大少還沒看清來人是何時閃到跟前的，喉頭一緊，喉嚨像被鐵鉗夾住一般，越收越緊，越來越喘不過氣。
“如果得不到，那就毀了，這樣所有人都得不到。”羅千冷笑。她知道方大少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她也不想廢話，只想速戰速決。
“我寫，我寫……求……”方大少見來者人狠話不多，趕忙拱手求饒。阿右的手指僅松了松，並沒有離開方大少的喉頸。“咳咳……”方大少一邊咳一邊說，“小人只是不確定剛才那一百兩，這位大人能不能先付了……”
方大少雖然落魄多年，但畢竟出身商賈世家，也知這世上的買賣充滿爾虞我詐，還是留了個心眼，“空手套白狼”不就是他自己慣用的伎倆嗎？萬一活幹了，賭資還記在自己頭上，豈不是冤大頭？他心想，自己雖然沒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對方也不是真心想要自己性命，至少在極道館，是嚴防命案的。
“呵，不是舍不得區區一百兩，就怕有人拿了錢不做事。”羅千又冷笑道。她自己都有些犯怵，莫不是頭一天中了顧汐知的毒，不然她這冷笑功力怎麽會突飛猛進？
收回冷笑，羅千雙手交叉在胸前，又暗暗給阿右使了個顏色：“帶錢了嗎？”阿右沒有任何回應。
也是服了，出來老半天才發現根本沒有辦事經費！也怪這地兒她過於熟悉，幹啥都不用掏錢，失算失算！
“我先寫五條，大人可同時派人去查信息是否屬實。小人邊寫，您邊查。”方大少看到羅千寒氣逼人的嘴角，戰戰兢兢道。此時，阿右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門又返了回來，在桌上解開錢袋，遠不止一百兩，足夠支付廂房費和賭資。
方大少不再說話，“唰唰”地寫了起來。他一邊寫，羅千一邊讓小二去核實，因情報網絡通暢，極道館辦事效率一向很高。羅千時不時提問，兩個時辰過去，壓榨方大少寫出了一百多條詳實線索。
“線索裏為何沒有仙樂坊？”羅千把紙張疊起來，遞給阿右收好，隨口問道。
“演出花樣太少，沒勁，全靠頭牌舞姬撐著。”方大少說，“要不是二皇子找人捧場，不會有什麽人看的。”羅千知道，方大少這人雖德行有缺，但還真是用錢砸出的“見多識廣”，是個紈絝子弟中的“偏才”。他的話有一定參考性，與羅千之前對仙樂坊的判斷一致。
真該讓顧汐知來聽聽。
“說到歌舞表演，以前京城有位夫人是編舞的天才。”方大少笑容滿面地伸手掂量著沈甸甸的銀子，“那位夫人熱衷歌舞又擅編舞導劇，當年皇家舉辦的巡城祭天大典，整三天的表演由這位夫人一手編排，演出太過精彩，讓人記憶猶新。”
如果真有這號人物，請她出山給仙樂坊支支招，豈不如虎添翼？“那位夫人今在何處？”羅千好奇。
“天妒紅顏，她是顧國公府的二小姐，十幾年前與夫家外出途中身故。”方大少一副惋惜狀。
顧國公府、已故的、二小姐？那不就是顧汐知的親娘？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啊！堂堂大將軍開了個歌舞坊，原來是“子承母業”。
沒想到啊，隨口一問竟牽扯出了這意想不到的新信息。
此時，原本毫無存在感的阿右卻自顧自朝門外走了過去，仿佛在催促羅千快走。
兩人快步離去，僅留心花怒放的方大少在廂房數錢，沒想到被家人罵了一輩子玩物喪志的興趣愛好，如今也能換銀子了。
“乒乒乓乓”打了一上午，打擂的高手也分出了勝負，“藍蜘蛛”勝。“那紈絝運氣真不錯。”羅千喃喃道。
甫一出門，極道館掌櫃暴怒的聲音傳了出來：“誰偷了爺的錢袋，搜！一個都別漏了！”
羅千和阿右頗有默契地一對眼色，阿右拎著羅千的後衣領翻到了極道館的屋頂上。
“右大哥，下次能別扯衣領嗎？硌著有點難受……”羅千蹲下，撥開兩片瓦塊，示意阿右一起窺看館內的情況，嬉皮笑臉道：“下次可以拉胳膊，摟肩也成，摟腰我也不介意，只要您不介意……”說完，她感覺阿右本來已經全黑的臉更黑了。
藥不能亂吃，話不能要說，別忘了阿右是淩王府的人啊？！離了府便有了“天高任鳥飛”錯覺的羅千，也意識到今日表現頗多不妥，只好挽尊：“右大哥好本事！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們，繼續看戲。”
“找到了，是方大少偷的！”館內有小二喊道。
“冤枉啊！是剛走的那兩個人，是他們給我的！”方大少哭訴道，“冤枉啊！饒命啊！”
“欠債不還，還死皮賴臉繼續賭，要不是你死性不改，會被人耍嗎？”掌櫃見羅千他們也走了，自己錢袋也找到了，罵罵咧咧一頓，命人給方大少一頓打，宣布永再不讓他入館，以了結此事。
方大少的哀嚎聲此起彼伏，聽得羅千頭皮發麻。“走吧走吧。”
兩人剛想站起身，卻見一個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撲到方大少身上。“不要打了！”女子尖叫著。
事到如今不遠走高飛，難道還要維護？羅千驚異不已。
但世事總無常。
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紮在方大少的胸口，血濺當場。眾人驚呼。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女子拔出匕首，又一把紮在了自己心口。
“嘔嘔嘔……”目睹了整個過程的羅千，情不自禁地惡心。阿右本來並無明顯反應，卻被羅千的嘔吐聲驚得退後三尺。
吐完，羅千努力平覆心情，故作鎮定問阿右：“請問能借手帕一用嗎？”沒有得到任何答覆，她尷尬地用袖子擦了擦嘴。“我好了，現在報官去。”
羅千自然不是親自去衙門報案，而是扯開嗓子大喊：“殺人啦殺人啦！極道館出命案了！”此時極道館已把大門關得嚴嚴實實，但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湧了過來。
後面，就交給官府處理了。
馬車飛快駛離，羅千仰靠在車廂座位上，一手撫上心口呼出了一口大氣。
人若欺我，必加倍償還！
極道館那位掌櫃，數日前還在鶴延堂門口轟走負傷的南宮諾，後被慕白提拔為極道館新掌櫃。往後，不知又是何種下場？
轉動的車軲轆“嗒嗒嗒嗒”地響，羅千的肚子也開始“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她想到自己和阿右兩人出來辦事是零經費，她在心裏叫苦不疊：已經很久沒這麽窮過了。
“右大哥，餓不餓呀？”羅千嬉皮笑臉地問阿右，她懷疑這種武林高手根本就不會在意吃飯這種小事，好在阿右一向不說話。
羅千自顧自說：“右大哥，待會我們去吃頓好的吧，今日你辛苦了。這頓我請。”
正在駕車的阿右疑惑地回過頭來。
“這頓就不在府裏吃了，偶爾也換換口味嘛！”羅千笑嘻嘻道，“要不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見阿右回過頭去，沒有任何表示，羅千服氣道：“我也沒得選擇。右大哥，你去哪我就去哪咯。吃齋，現在就回淩王府。吃別的，就去白馬大街。”
阿右依然默不作聲，不過馬車並沒有回淩王府，而是往白馬大街的方向疾馳。看著阿右的背景，羅千感覺今日的阿右與平時有點不一樣，但到底是哪裏不同，說不上來。
要去的地方，是白馬大街的南宮府，羅千那被火燒光的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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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院，羅千一顆心砰砰跳得就要跳出胸口了。
“我嘞個去！”步步為營，因勢利導，羅千已覺江郎才盡。她故作鎮定地回到房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拎起茶壺直接從壺嘴往口中灌著涼水，好讓自己盡快冷靜。
灌了一肚子水後，羅千把空茶壺放回，只見一雙圓圓的綠眼睛正直勾勾望著她。
羅千哭笑不得：“閻王…爺，別突然出現嚇人行不行？”
“喵……”黑貓跳到桌面上來，它看上去有點委屈，拖著長音，貌似在求抱抱。
羅千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顧汐知抱過貓咪嗎？她很難想象。
“抱可以，不許上床吵我睡覺。”羅千伸出一只手指搓了搓它毛茸茸的鼻尖，順手托起它前肢腋下瞅了眼，是只公貓，“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閻王看上去更加委屈了，也不動彈，嘴裏發出悶悶的聲音。“好吧，就一下。”孤單寂寞冷的人對萌寵的撒嬌毫無抵抗力。擼了好一會，羅千抱起閻王來到院裏，一把將它拋過了院墻：“抱完了，走吧！”
院墻那邊，顧汐知剛走出書房，看到閻王越墻而過，足尖一路沾著竹葉優雅地落在他的肩頭，“喵……”一副討好的樣子。
“一股馬蓮草味。”顧汐知有點嫌棄地一晃肩頭，閻王輕輕落地，又“喵喵”叫了兩聲，鉆到草叢裏去了。
第二天一早，羅千沒隨謹言去淩王的書房，而是直接坐進了馬車，駕車的是阿右。“王爺準你出府一日，別耍花樣。”謹言警告。
“謝王爺恩準！謝過謹言大人。”羅千恭恭敬敬，終於能出去透口氣了。
從方才起，羅千一直感覺不太對，這會兒她總算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了。阿右全身上下一身黑，整張臉就看見三個孔，連脖頸都不露，路人在大街上看到這樣一個人，回頭率得有多高啊。
“右大哥稍等，草帽，要不要戴一下？”羅千問。
阿右楞了下，回了趟院子，在樹頂取來草帽戴上。
馬車向王府大門駛去，這一路羅千都在閉目養神，她並非對王爺府地形地貌不感興趣，而是不敢輕舉妄動。
出府了。羅千挑開簾子對阿右說：“去極道館。”阿右點了點頭。
她又道：“右大哥，待會跟我一起，光明正大地進去。”
這兩人，一個一身黑如鬼魅，一個戴著半邊銅面具，似笑非笑。擱在尋常大庭廣眾下，怎麽看都怪得不得了。但在極道館裏那就不一樣了，在那裏混的全是牛鬼神蛇，越怪越沒人註意，畢竟半數以上的人都是易容過的。
羅千壓低嗓子對極道館的掌櫃道：“要個雅間，越大越好。”
“沒問題！有的有的，八號廂房已經給您二位開好了。是現在就讓小二帶兩位去，還是兩位先玩一會？”掌櫃問。
“我們先逛逛。”
人山人海。
今日極道館生意格外火爆，因為在地下賭場最有人氣的“藍蜘蛛”和“雷霆笑面俠”將在此一決勝負。
不管誰贏，極道館都能賺得盆滿缽滿。獲勝者根據當年戰績，可拿到極道館設的獎金，獎金來源於賭資。每場比賽，極道館都會從賭資裏進行抽成，有時也自己下註做莊家，整個資金周轉的邏輯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極道館的雅間也不是一般的聚會場所，而是從事地下交易，許多交易還是在極道館出面撮合下完成。作為“中間商”，極道館收取場地費或介紹費。
想辦事不知從何處找能手，想打探消息不知從何下手，來極道館就對了。這些秘密交易之事絕大多數不太見得光，諸如偷個稀世珍寶、打探誰家秘密情報、買賣武功秘訣等等。不過金書翰和左青都是有原則的人，殺人、放火、下毒、拐賣人口這些傷人性命的交易是嚴厲禁止的，一旦發生，買賣雙方就會被極道館封殺。
過去這些年裏，極道館力所能及地避免和當局對立。不要問那些違背了原則、極盡偽裝之能事的事主是怎麽被揪出來的，別忘了有暝月會。
鮮血、汗水、嚎叫、廝殺……男性荷爾蒙在擂臺周遭爆棚。臺上一招一式你來我往，臺下群情激奮面紅耳赤。集聚於此的觀眾，不管是賭徒、好事者還是閑雜雜人等，亢奮起來都會陷入集體瘋狂的魔障裏。羅千皺了皺眉，一以貫之的反感。
羅千慢慢往擂臺邊上靠近，四處張望。
她避免和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生怕多出事端。無奈周遭眾人已被狂熱席卷，人人摩拳擦掌、手舞足蹈。羅千左躲右閃，小心翼翼。
這邊剛躲了一個振臂握拳的人，那邊又有一個攥著酒壺的人搖晃著撞過來。羅千倒吸一口氣，忽然被人一拽後衣領，避開了馬上就要發生的碰撞。
阿右只不過是順手一撈，羅千卻不受控制般一直退。
“咣。”
羅千的後腦勺撞上了阿右因低頭而前傾的下巴。
痛！痛得羅千真是不知該感謝他的幫忙，還是該反過來道歉了。
阿右下巴生痛，也恨不得咬牙切齒。
羅千揉著後腦勺轉過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他的下巴上捏了捏：“疼嗎？小弟不是故意的，大哥大人有大量……”
阿右瞬間後移三尺，把草帽帽檐往下壓了壓。
羅千也只是想表達下安慰而已，意識到自己和阿右其實也還沒有很熟，頓感尷尬，連忙轉移話題道：“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那邊。”
“下註！下註！下註！押藍蜘蛛！”五步遠處，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擠在收籌碼的臺子前大聲嚷嚷著。
“方大少，你還欠著極道館酒錢呢，還下什麽註？”籌碼臺後的小二不耐煩道，“要看就看，別摻和，再不還錢以後也別想進場子裏了。”
“我這盤贏了就能還錢！我有賭註，我拿我家這位母老虎來抵押!”被尊稱為“方大少”的男子繼續扯著嗓子喊。
“你不得好死，我要休了你，休了你！”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婦女身上被五花大捆，跪臥在方大少腳邊，一雙眼睛哭得紅腫。
旁人竊竊私語：“這方大少常年賭博，敗光了三代傳下來的家財，小妾小人全都跑了，就剩個正妻做洗衣婦掙錢養他。他倒好，游手好閑，吃喝玩樂賭無一不沾，欠了一屁股債。”
“又沒錢了，這下倒好，竟然把糟糠之妻賣了！”
“看好戲吧！”
“……”
“賤人，閉嘴！贏了，我就把你休了，輸了，就賣了你還債。讓你看不起我？！就是這下場！”方大少擺擺手，試圖驅趕圍觀的眾人，“看什麽看？”
“下註！一百兩銀子，算方大少的。”羅千朗聲道，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極道館這位奇葩的常客，正是羅千要找的人。她的計劃是，如果在這裏也找不到方大少，她就懸賞尋人。看來，運氣不差。
“記在八號廂房的賬上。”羅千頓了頓，“方大少，請隨我到廂房一聚。另外，松綁？”她眼神指向方大少的媳婦。
天上掉餡餅了？方大少一臉狐疑，但有人幫他買單，何樂而不為？他快手快腳地給女子松了綁，瞪了她一眼，隨羅千和阿右去了。
快跑，有多遠跑多遠！羅千瞅了女子一眼，卻見女子失魂落魄，目光一直追隨著方大少走遠。
“說吧，有何貴幹？”方大少也不繞圈子，劈頭蓋臉問。
羅千已讓人備好紙和筆，指了指桌面：“久聞方大少見多識廣，我家主子過段時間大壽，想篩選京城最好的戲班表演賀壽，還請方大少出謀劃策。”
方大少明白了，對方是希望從他那獲得一些“情報”。他叉著腰道：“本少爺雖然眼下有點困難，但你要問的線索，這京城找不到比本少爺了解得更全的了。何時何地有何演出，表演者姓誰名啥，演出內容優劣特點，也沒有比本少爺更清楚的了。”
“一百兩不夠？”羅千挑了挑眉。
“一百兩，只夠一條關鍵線索。”方大少底氣十足。
給點陽光就燦爛？獅子大開口啊？羅千給阿右使了個顏色。方大少還沒看清來人是何時閃到跟前的，喉頭一緊，喉嚨像被鐵鉗夾住一般，越收越緊，越來越喘不過氣。
“如果得不到，那就毀了，這樣所有人都得不到。”羅千冷笑。她知道方大少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她也不想廢話，只想速戰速決。
“我寫，我寫……求……”方大少見來者人狠話不多，趕忙拱手求饒。阿右的手指僅松了松，並沒有離開方大少的喉頸。“咳咳……”方大少一邊咳一邊說，“小人只是不確定剛才那一百兩，這位大人能不能先付了……”
方大少雖然落魄多年，但畢竟出身商賈世家，也知這世上的買賣充滿爾虞我詐，還是留了個心眼，“空手套白狼”不就是他自己慣用的伎倆嗎？萬一活幹了，賭資還記在自己頭上，豈不是冤大頭？他心想，自己雖然沒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對方也不是真心想要自己性命，至少在極道館，是嚴防命案的。
“呵，不是舍不得區區一百兩，就怕有人拿了錢不做事。”羅千又冷笑道。她自己都有些犯怵，莫不是頭一天中了顧汐知的毒，不然她這冷笑功力怎麽會突飛猛進？
收回冷笑，羅千雙手交叉在胸前，又暗暗給阿右使了個顏色：“帶錢了嗎？”阿右沒有任何回應。
也是服了，出來老半天才發現根本沒有辦事經費！也怪這地兒她過於熟悉，幹啥都不用掏錢，失算失算！
“我先寫五條，大人可同時派人去查信息是否屬實。小人邊寫，您邊查。”方大少看到羅千寒氣逼人的嘴角，戰戰兢兢道。此時，阿右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門又返了回來，在桌上解開錢袋，遠不止一百兩，足夠支付廂房費和賭資。
方大少不再說話，“唰唰”地寫了起來。他一邊寫，羅千一邊讓小二去核實，因情報網絡通暢，極道館辦事效率一向很高。羅千時不時提問，兩個時辰過去，壓榨方大少寫出了一百多條詳實線索。
“線索裏為何沒有仙樂坊？”羅千把紙張疊起來，遞給阿右收好，隨口問道。
“演出花樣太少，沒勁，全靠頭牌舞姬撐著。”方大少說，“要不是二皇子找人捧場，不會有什麽人看的。”羅千知道，方大少這人雖德行有缺，但還真是用錢砸出的“見多識廣”，是個紈絝子弟中的“偏才”。他的話有一定參考性，與羅千之前對仙樂坊的判斷一致。
真該讓顧汐知來聽聽。
“說到歌舞表演，以前京城有位夫人是編舞的天才。”方大少笑容滿面地伸手掂量著沈甸甸的銀子，“那位夫人熱衷歌舞又擅編舞導劇，當年皇家舉辦的巡城祭天大典，整三天的表演由這位夫人一手編排，演出太過精彩，讓人記憶猶新。”
如果真有這號人物，請她出山給仙樂坊支支招，豈不如虎添翼？“那位夫人今在何處？”羅千好奇。
“天妒紅顏，她是顧國公府的二小姐，十幾年前與夫家外出途中身故。”方大少一副惋惜狀。
顧國公府、已故的、二小姐？那不就是顧汐知的親娘？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啊！堂堂大將軍開了個歌舞坊，原來是“子承母業”。
沒想到啊，隨口一問竟牽扯出了這意想不到的新信息。
此時，原本毫無存在感的阿右卻自顧自朝門外走了過去，仿佛在催促羅千快走。
兩人快步離去，僅留心花怒放的方大少在廂房數錢，沒想到被家人罵了一輩子玩物喪志的興趣愛好，如今也能換銀子了。
“乒乒乓乓”打了一上午，打擂的高手也分出了勝負，“藍蜘蛛”勝。“那紈絝運氣真不錯。”羅千喃喃道。
甫一出門，極道館掌櫃暴怒的聲音傳了出來：“誰偷了爺的錢袋，搜！一個都別漏了！”
羅千和阿右頗有默契地一對眼色，阿右拎著羅千的後衣領翻到了極道館的屋頂上。
“右大哥，下次能別扯衣領嗎？硌著有點難受……”羅千蹲下，撥開兩片瓦塊，示意阿右一起窺看館內的情況，嬉皮笑臉道：“下次可以拉胳膊，摟肩也成，摟腰我也不介意，只要您不介意……”說完，她感覺阿右本來已經全黑的臉更黑了。
藥不能亂吃，話不能要說，別忘了阿右是淩王府的人啊？！離了府便有了“天高任鳥飛”錯覺的羅千，也意識到今日表現頗多不妥，只好挽尊：“右大哥好本事！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們，繼續看戲。”
“找到了，是方大少偷的！”館內有小二喊道。
“冤枉啊！是剛走的那兩個人，是他們給我的！”方大少哭訴道，“冤枉啊！饒命啊！”
“欠債不還，還死皮賴臉繼續賭，要不是你死性不改，會被人耍嗎？”掌櫃見羅千他們也走了，自己錢袋也找到了，罵罵咧咧一頓，命人給方大少一頓打，宣布永再不讓他入館，以了結此事。
方大少的哀嚎聲此起彼伏，聽得羅千頭皮發麻。“走吧走吧。”
兩人剛想站起身，卻見一個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撲到方大少身上。“不要打了！”女子尖叫著。
事到如今不遠走高飛，難道還要維護？羅千驚異不已。
但世事總無常。
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紮在方大少的胸口，血濺當場。眾人驚呼。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女子拔出匕首，又一把紮在了自己心口。
“嘔嘔嘔……”目睹了整個過程的羅千，情不自禁地惡心。阿右本來並無明顯反應，卻被羅千的嘔吐聲驚得退後三尺。
吐完，羅千努力平覆心情，故作鎮定問阿右：“請問能借手帕一用嗎？”沒有得到任何答覆，她尷尬地用袖子擦了擦嘴。“我好了，現在報官去。”
羅千自然不是親自去衙門報案，而是扯開嗓子大喊：“殺人啦殺人啦！極道館出命案了！”此時極道館已把大門關得嚴嚴實實，但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湧了過來。
後面，就交給官府處理了。
馬車飛快駛離，羅千仰靠在車廂座位上，一手撫上心口呼出了一口大氣。
人若欺我，必加倍償還！
極道館那位掌櫃，數日前還在鶴延堂門口轟走負傷的南宮諾，後被慕白提拔為極道館新掌櫃。往後，不知又是何種下場？
轉動的車軲轆“嗒嗒嗒嗒”地響，羅千的肚子也開始“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她想到自己和阿右兩人出來辦事是零經費，她在心裏叫苦不疊：已經很久沒這麽窮過了。
“右大哥，餓不餓呀？”羅千嬉皮笑臉地問阿右，她懷疑這種武林高手根本就不會在意吃飯這種小事，好在阿右一向不說話。
羅千自顧自說：“右大哥，待會我們去吃頓好的吧，今日你辛苦了。這頓我請。”
正在駕車的阿右疑惑地回過頭來。
“這頓就不在府裏吃了，偶爾也換換口味嘛！”羅千笑嘻嘻道，“要不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見阿右回過頭去，沒有任何表示，羅千服氣道：“我也沒得選擇。右大哥，你去哪我就去哪咯。吃齋，現在就回淩王府。吃別的，就去白馬大街。”
阿右依然默不作聲，不過馬車並沒有回淩王府，而是往白馬大街的方向疾馳。看著阿右的背景，羅千感覺今日的阿右與平時有點不一樣，但到底是哪裏不同，說不上來。
要去的地方，是白馬大街的南宮府，羅千那被火燒光的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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