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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何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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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何悲

碓拓國內發生叛亂之事於當日深夜八百裏加急傳書遞送入宮,彼時蕭競權正在紫宸殿偏殿中,看著小桌前因加讀功課而昏昏欲睡的蕭璇面色沈重。

碓拓境內發生了這樣的事,自然是蕭競權意料之內,可是斡卓竟敢在這樣千鈞一發的時機果斷出手,搶回被碓拓侵占的疆土,還得占相助友邦的美名,那麽,如今這位掌權斡卓的默烏將軍便一定不簡單。

更鼓又響,蕭璇因為太過疲倦,一時手臂沒能撐住,額頭磕在了桌角處,眉骨旁滲出了絲絲血跡,可是他卻不敢怠慢,連忙跪地向蕭競權請罪,可是得到的卻只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去吧,明日再來領罰。”

蕭璇強忍住淚水和自己哽咽的音色,行禮後告退,他的母妃順嬪還在跪在殿外等候,蕭競權免了對她的責罰,讓她帶蕭璇離開,今後不許再來隨意探視。

看著蕭璇額頭上的血痕已經被戒尺打得紅腫的手心,順嬪卻不敢再多說一句話,謝恩後連忙帶著蕭璇離開,蕭競權亦行至殿門處,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神色一厲。

李素在一旁看出了他的心思,勸解道: “陛下,殿下他如今年紀尚小,已經是勤勉之至了,微臣還記得其他幾位皇子幼時……學業之事陛下不必操之過急,如今還應以身體為重,只要陛下細心提點,假以時日,殿下他一定會成材的。”

蕭競權卻似乎只字沒有聽進去,怒道: “都是朕太放縱著順嬪了!從前讓她一直在身邊養著璇兒,把好好的一個孩子教成這樣嬌弱的性子,盡是婦人之仁!”

“娘娘她也是愛子心切,而且她也是關懷陛下的身體,才來送一些蓮子湯來,她從前並不得寵,這幾日被陛下封嬪,想來也是想盡心侍奉陛下,卻不想弄巧成拙……陛下若是心中還有怒氣,微臣這就命人把這道湯倒了去!”

李素才要行動,被蕭競權目光一掃,知道他消了心中怒氣,便不再多言,立侍在側。

“朕看你也是愈發的放肆了,你們一個個都是什麽心思,難道都能欺瞞朕不成嗎”

“陛下息怒,如今時候也不早了,皇貴妃娘娘宮裏的人早先來問過,問陛下今夜是否要到宜蘭園休息”

蕭競權瞥了一眼案上文書,讓李素先到殿外等候,命秘衛前來殿內,片刻後紫宸殿燈火盡熄。

如今梅音在宜蘭園中住下,為了避嫌,蕭競權白日裏很少到宜蘭園中看望梅妃,看她已至夜深仍在殿外等候自己,心中紛亂如麻的思緒終於平靜了幾分。

“這幾日朕忙於政事,還要盯著璇兒的功課,你就不必等朕了,我們都不是年輕的時候了,要更愛惜自己的身體才是啊。”

梅妃淺淺躬身行禮,點頭稱是,便和蕭競權一起往殿中走去。

“臣妾一個人睡不好,有時候獨坐許久快到天明時才能睡下。”

蕭競權問她為何如此,梅妃答道: “是因為擔心琳兒。”

他看著梅妃毫不掩飾的擔憂神情,不由得笑了,無奈說無論是後宮前朝,現在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蕭琳,只有她一個人敢這樣說。

“因為臣妾知道陛下不是真的厭棄琳兒,一定是另有安排……可是到底日思夜想,這幾日臣妾總是不安。”

蕭競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攬在懷中,將她的發飾一樣樣摘下丟在一旁榻上,直到她的青絲在他指縫間滑落。

“蘭兒,你怎麽發抖了,你之前從不像這樣害怕朕的,那日發生的事,是朕做錯了,朕飲酒誤事,險些傷了你,當日看見的人朕都已經讓她們看好嘴巴打發出宮去了……”

蕭競權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脖頸,似乎白皙的皮膚上還留著他當日暴怒掐著她脖子留下的指痕。

“沒有的,臣妾只是穿的有些單薄,方才又吹了風。”

蕭競權沒等她說完,便吹滅了床頭的燈燭,抱著梅妃躺下。

“你若是還沒乏困,朕有些話想對你講。”

蕭競權的手臂在她身上緊了緊,梅妃背對著她,目光和她的身體一樣渙散無力。

“嗯。”

“你好好聽朕說——如今京城中的天氣愈發炎熱了,早先就許諾過你,帶你到行宮去避暑,禮部定在了明日,你要帶上元安和幾個侍奉你得當的侍女,至於琳兒的那個丫頭就不必了,讓她留在宜蘭園中好好養胎,少走動些吧。”

“是,臣妾已經將去往行宮的嬪妃名冊命人交給了禮部,只是這幾日臣妾身子不大好,那孩子月份漸足,把她一人留在宮中,臣妾也不大放心呢。”

“不行,你一定要同朕一起,蘭兒,平日裏你想做什麽朕都應允,只是此次事關重大,不能由著你任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梅妃輕應了一聲,不再請求。

“你聰穎懂事,朕知道終有一日你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的,朕信任你,這幾日朕會讓璇兒與你多親近一些,你要好好教導他,他不能繼續和順嬪在一起了。”

“陛下可不要再給臣妾塞上別人的孩子,讓臣妾遭人嫉恨——教導好璇兒我是願意的,不為旁求。”

“好,朕知道了,好啊……”

蕭競權摩挲著柔夷,一時不再說話了,靠向梅妃挪了挪身體,只留下沈郁的呼吸聲在梅妃耳邊回響。

良久,也不知道蕭競權是否睡著了,梅妃用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能聽清楚的音量輕聲: “陛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大事發生,臣妾的心裏,好像並沒有安心多少。”

這位向來不吐露自己半分心思的帝王似乎是做了一個噩夢,握著梅妃的手緊了又緊,夏時的雷雨來的急迫,才剛聞雷聲轟鳴,電光作響,一場大雨自天傾瀉,聲切急嘈。

*

碓拓兵變第二日清晨,蕭瑜便已經和冬兒收拾好了行李,預備帶上看朱一起回京城,事發突然,蕭瑜事先並未和旁人說明,銀築和那魯對此都感到萬般錯愕。

對此,蕭瑜向眾人簡單解釋,他此次前來碓拓的目的已經達成,如今京城中動亂紛紛,蕭琳一人面對明槍暗箭,還需盡快回京,以免多生事端。

他沒有告訴銀築和那魯,權勢之爭瞬息萬變,機會難得,他要盡快回到中原培養自己的勢力,若待時機成熟,便要果斷出手,只是為了登上皇位符合名正禮法,他不能依靠斡卓母族的力量,否則只會給兩國帶來無窮禍患。

約行路三日,三人快馬回赴中原,蕭瑜命看朱回到京城繼續管理穎王府監視蕭珍的一舉一動,自己則帶著冬兒回到幽州,暗中面見宋蕙。

不出蕭瑜所料,蕭琳果然並未前往西南邊關,他如今就在幽州,居住薛氏一族謀逆案中立下大功升任幽州刺史的宋濟民府上,唯有宋濟民與幾位親信和隨行秘衛得知此事。

蕭瑜的功夫遠在秘衛之上,在郗駿平施調虎離山之計的幫助下很快與蕭琳見面,得知了蕭競權安排蕭琳離京的真正目的——他一早就得知了蕭珍意欲謀逆之事,意欲等待蕭珍自己無法按捺野心,好名正言順地將其鏟除。

蕭琳一面告知蕭瑜當日蕭競權對他所說的話,一面感慨: “你不在京中的這段時間,我實在是看過許多鬧劇,可是沒有一次,我不是打心底裏在苦笑的。”

蕭瑜寬慰他不必在意蕭競權,接著問: “聽看朱告知,那日二哥被他派去賜死蕭琪如今蕭琪可還活著”

“嗯,琪兒他倒是還活著,只不過瘋瘋癲癲,神志不清了,如今被囚禁在永巷,瑜兒,若是你並不急於回京,勞煩你將此消息告知我的外公與外祖母,莫要讓他們再為與琪兒擔憂傷神。”

“二哥放心,我一定將你二人的消息告知老英國公夫婦,回京之後,我也會替你探望皇嫂,聽說她如今一人在宜蘭園中,母親和其他幾位嬪妃則是被蕭競權帶去行宮避暑了”

蕭琳苦笑了一聲: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的很,這件事我也不過是今晨才從宋大人傳遞來的消息中得知而已。”

蕭瑜在京中暗埋的勢力不容小覷,對此蕭琳也是萬般敬佩,更疼惜他前世不知是一人經歷了多少苦痛,才養成了這樣的老成的性子。

蕭瑜面露慚色,歉疚說道: “此去斡卓的一番經歷,遠比我想象覆雜,途中耽擱了許多,又臨時決定了許多,沒能及時回京幫助二哥,如今反倒讓我們陷入了被動。”

“被動這又是因為何故若說是我的處境,那你不必擔心什麽。”蕭琳不解說道。

看著蕭琳疑慮的神色,蕭瑜將紀晏的陰謀與那位寧珠公主與他的關系與蕭琳簡單說明,又將自己安排達叻親王押送斡度將此事透露蕭競權,蕭競權果斷出手讓老碓拓王清剿紀晏的變故告知蕭琳。

蕭琳並非蠢笨之人,得知了寧珠公主的真實身份,很快便聯想到了這幾日睿王妃的怪異舉動。

“難道珍兒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碓拓女子的真實身份他怎敢如此行事難道就不怕父皇知道嗎”

蕭瑜不置可否,提醒蕭琳,先前就發現過蕭珍暗中蓄養府兵,籌調軍隊一事,不論蕭競權是否察覺他的二心,蕭珍都已經做過了,何況肅妃投毒弒君一事既出,蕭珍若是此時卻步,過往一切便都是白費心思了。

蕭琳將近來京中種種變故與蕭競權的奇怪舉動告知蕭瑜,終於兩人互通了彼此掌握的消息,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蕭競權這幾日來行事種種的真正目的。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太子,而是一個不會威脅到自己的繼任之人,他希望的從來都是制衡,而不是一派獨大,若是在他眼中蕭琳沒有落下殘疾,蕭琳和蕭珍兩人互相制衡,便是對他皇位最大的鞏固,如今天不遂人願,適宜入主東宮的人只剩一個蕭珍,蕭競權又怎能任由蕭珍獨大,威脅他手中皇權。

前幾日他那樣高捧蕭珍,不過是為了觀察他是否就此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罷了。

“父皇真的說他下旨立璇兒為太子了”蕭瑜秀眉一揚,神色不禁多了幾分輕蔑。

他才不信蕭競權會真的封蕭璇為太子,這話說不定是有意講給蕭琳來聽的。

蕭琳搖搖頭,他還記得當日自己離開東宮前蕭競權對自己說的話。

那日父皇在我耳邊說: “‘朕要你做一件事,朕知道你的品行,只是難免今後你身邊會有小人讒言,傷了你兄弟和睦,朕為了你和先祖打下的江山基業,才做出這樣的決斷——珍兒最近很不老實,朕暗中派你到幽州去,若是京城異變,你知道自己應當怎麽做。’”

看著蕭琳失落無奈的神色,蕭瑜打趣著說道: “二哥不會相信我們父皇的說辭吧,他這句話裏幾分真假,我這個旁人還是聽得出的,我怎麽覺得他好像還想試探試探二哥對他的忠心呢”

“你不必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蕭瑜擡眸掃了蕭瑜一眼,轉而眸光重新暗了下去, “你不知,這樣的試探我這半月來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

明明知道蕭競權的本性,可是見到自己自幼時起便敬仰過依賴過的父皇對自己這樣千百般算計,蕭琳心寒麻木,不知這顆心什麽時候才能真正的冷下去。

蕭瑜為他斟了一杯熱茶,用平淡的語氣問了蕭琳一個可怕的問題。

“二哥,如今四哥還在,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四哥不在了,他又真的想立璇兒為太子,他又會如何對你還有皇嫂,你和皇嫂的孩子,老英國公夫婦二人,他們又會落得如何下場。”

蕭琳痛苦地搖搖頭。

“我知道,我的決心沒有動搖過,我只是對此頗為感嘆罷了——瑜兒,如今形勢不明,你務必要好好保重,我知道你比我經歷許多,便聽我再嘮叨上一次,近來行事切不可急躁冒進,萬事多做思慮,我在這世上的親情,已經是所剩無幾了。”

蕭瑜心中一暖,握緊蕭琳的手鄭重回答,稱自己一定會謹記此言。

言罷,蕭琳起身走向床邊,從枕頭下拿出了一個紫色的錦囊,上繡一對仙鶴,蕭瑜認出這是自己幼時送給梅妃的東西。

“這裏面是你模仿珍兒筆跡寫的那張字條,當日父皇將此物拿給母妃看,要母妃燒了它,母妃偷偷把這樣東西留下了,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蕭瑜接過那紙條細細端詳,其上字跡已經不甚清晰,紙張也被反覆揉搓過,想來是蕭競權曾無數次將其捏在手心中端詳,一想到這裏,他便不由得覺得心中大快。

“當日你意圖謀逆篡位,最終落得淒慘下場。雖說這都是你一人的決定,可是其中許多步錯棋,無不是珍兒誘導著你去做的,我想母妃將這張字條留下的意思亦是如此。”

刀刃已經交付手中,是否讓白刃見血,做與不做,其後一切後果因由,便都是一個人的選擇了。

蕭瑜心領神會,他知道這張字條應當交予誰的手中。

*

蕭競權攜眾嬪妃前往九成宮行宮避暑,特別恩準尚有身孕的睿王妃與睿王蕭珍同行,也恩準自碓拓前來的寧珠公主與其他幾位皇女一同入住雲倚殿內。

以往在行宮的住所都是由宸妃一手安排,梅妃經常入住最為偏遠的清泉臺處,如今她成為皇貴妃主管後宮大權,本想按照宸妃以往的安排了事,為自己留一個清靜,卻不想蕭競權直接插手,讓她與自己同住仁壽宮主殿,其餘嬪妃則交由禮部決定安置。

不僅如此,他還以讓梅妃安養身體為由,將宮務之事交予其他嬪妃操辦,除卻處理朝政之事,便只是與梅妃在行宮游玩賞樂,似乎先前在宮中積累的不快已經消散殆盡。

這一日天氣晴好,蕭競權在鹿苑中與梅妃一同狩獵,忽然來了興致,傳令皇室中的各位世子郡主與皇子公主一同到鹿苑中,以一尊紫珊瑚白玉珠盆景為賞,讓眾人比試騎射,自碓拓前來的寧珠公主紫赟亦然在列。

席間,蕭競權與梅妃敘話,忽然談起了蕭琳的婚事,他已決定,待梅音平安生產,誕下皇孫後便賜婚蕭琳,讓她成為真正的穎王妃。

“生育的事哪裏有準呢,或許那孩子府中是一個女孩呢,難道陛下就不賜婚嗎”

“若是女孩也好,朕到如今還沒有一個真正能養在身邊的孫女呢,也好,不管是皇孫還是皇孫女,朕都重重有賞!”

一旁嬪妃上前敬酒,見蕭競權心情不錯,也說了幾句恭賀的跡象話,順祝蕭競權身體安康。

“愛妃多禮了,如今看到這群孩子們在朕面前,自然心情大好。”

他忽然將目光移向了射箭歸來默默回到席間的紫赟,問她方才為何射了一箭後便分了心神,反而落敗給了世子。

方才他一直和嬪妃說話,紫赟絕沒有想到蕭競權也一直關註著自己,連忙起身回答: “啟稟陛下,紫赟確實騎射不精,今後還要多加練習才是。”

“是真的嗎朕本以為這尊紫珊瑚非你莫屬了,你可不要有意謙讓,若是真的隱瞞了自己的實力,當心可不要犯下了欺君之罪,啊”

他朗聲大笑起來,這笑聲卻讓紫赟坐立難安。

“紫赟不敢,若是這樣,那能不能請陛下再給紫赟一個機會,讓紫赟賴皮一次,方才的那次就不作數了。”

蕭競權微笑著點了點頭,命人將自己常用的弓箭呈至紫赟面前。

“這把弓箭乃是先帝留給朕的,你用它來射箭,與朕比試一番,今日朕對你另有重賞。”

順嬪看眾人面面相覷,便道: “陛下總是吊著嬪妾們的胃口,也不知道這是怎樣的重賞,只是璇兒還小,想來得再過上幾年才能和皇兄皇姐們較量了。”

蕭競權命人給順嬪母子上了一道只有自己和皇貴妃才有的羹湯以示嘉獎,笑道: “這個重賞對璇兒來說太早了,朕更何況璇兒的事不能馬虎,朕要和皇貴妃好好商議才能決定——紫赟,你來我國是為了一樁姻親,朕也不想耽誤你青春年華,今日在場世子眾多,你若是贏了朕,朕就許你挑上一位好夫婿,如何啊”

他不由分說,離席換了箭袖,與紫赟一同比試,眾嬪妃也均起身離席觀看。

蕭競權先發兩箭皆是命中靶心,隨後將弓箭交由紫赟,亦是雙雙命中靶心。

“好啊,看來這欺君之罪的名號你是擔定了!”

他用讚許的語氣打趣誇獎著,可是紫赟已經大汗涔涔,後背陣陣發冷。

蕭競權射第三箭時忽然轉身,將弓箭交予梅妃,甚至一時喊了對她的愛稱。

“蘭兒,你來替朕射上一箭,只是你可不許讓著她!”

梅妃並未多言,接過弓箭便拉弓射出,沒有半分猶豫一氣呵成,待眾人反應過來,那箭已經穿透靶心,果真是沒有一點謙讓。

紫赟初到宮中拜見蕭競權時便被梅妃下了面子,又因為她的身份對她又敬又畏,更是因為擇選夫婿一事誠惶誠恐,故而最後一箭射偏,並未命中靶心。

蕭競權在旁拊掌,挽著梅妃的手一同回到席上。

“你到底還是謙虛了啊,無礙,朕知道你也是個好孩子,不然睿王妃不會經常到你府上拜見與你傾談,朕的許諾如今還作數,今日朕就賜婚你與秦國公世子,你意下如何”

這個意下如何,蕭競權不是詢問紫赟,而是詢問秦國公世子,後者自然上前謝恩領旨。

梅妃雖然不知道蕭競權為何忽然針對紫赟,可是看她如今面色煞白,坐立難安,又想起當日紀晏想盡辦法將她安置到蕭琳身邊,便淡淡問道紫赟是否心有不願。

“愛妃說笑了,她如何不願呢紫赟,難不成你在故國已有夫婿,還是對朕其他皇子心有屬意趁著今日大好吉時說出來,朕金口既開,便一定許諾予你。”

言已至此,眾人皆覺察蕭競權的弦外之音,噤聲望向紫赟,皆緘口垂眸,不敢再多聽一個字去。

見紫赟不回答,蕭競權輕哼一聲問道: “睿王妃何在”

“啟稟父皇,兒臣在。”

睿王妃惶恐走上前來行禮,蕭競權掃了一眼她隆起的小腹,先是問近日來她是否安心養胎,蕭珍是否對她加以呵護,得到回答後又問: “聽說你和紫赟近日來常常相互走動,想來你也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告訴朕,她可曾提起過什麽中意的男子,或者是否她在故國還有姻緣”

“父皇,兒臣不知……只是前幾日在府中養胎,天氣熱了自覺有些煩悶,恰好寧珠公主的府邸離兒臣住處近一些,這才常到府上探望……”

“朕記得不曾下旨禁止旁人探望紫赟,你不必擔憂此事——你們這樣忸怩不定,卻像是有什麽事瞞著朕,若是再不說明,朕可就只能問一問珍兒了。”

蕭珍今日有政務在身,並未前來赴席,故而此時並不在場,一提起蕭珍的名字,睿王妃便更是神色驚惶,汗珠順著鬢發滑落。

“陛下,臣妾看王妃面色不大好,天氣炎熱,陛下總要心疼自己的孫兒才是。”

若不是梅妃及時開口為其結尾,只怕性格溫愚的睿王妃百口莫辯,也正因此,紫赟嫁與秦國公世子為側妃一事,也就這樣敲定。

*

蕭競權面色陰翳回到殿內,見桌上仍擺著一壺冷茶,將那茶壺憤而摔落在地,才欲責人前來,卻又平息怒意,擺擺手讓李素離開。

梅妃繞過地上的碎瓷片,從一旁冰鑒上取下一個瓷碗遞給蕭競權。

“臣妾不知道陛下為何這樣生氣,若是陛下願意,可以將心事告知臣妾,今日宴席結束的早,想來那些侍女也才燒好水,擔心太早呈上致使陛下口渴卻無法飲茶。”

蕭競權點點頭,接過她手中的瓷碗,拍了拍她的手背,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這些葡萄是臣妾命人放在冰鑒上的,陛下若是口渴,可以先吃一些。”

他轉過身看著梅妃的眼睛,柔聲輕嘆道: “蘭兒有心了……朕今日的確是心中有怒,卻不知如何開口言明。”

蕭競權摘下自己的頭冠,側過身枕在梅妃膝上,握著她的掌心摩挲。

“是不是那個碓拓來的紫赟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梅妃問道。

蕭競權不回答,反問道: “蘭兒如何看她呢”

“臣妾並不喜歡她,”梅妃頓了頓說道, “自那日紀晏突然將她送入宮中,臣妾就不喜歡她。”

“蘭兒看人好惡一向是很準的。”蕭競權低頭拿起一顆葡萄遞到梅妃唇邊,看著她吃了下去。

“罷了,此事朕只告知你一人,你切莫讓旁人知曉。”

蕭競權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寫下幾個字,將她泛涼的指尖握在手中。

“碓拓那邊的消息前日已經傳回,紀晏逃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陛下是擔心他逃往我國境內”梅妃壓低聲音問道, “若秘衛的消息沒有錯,珍兒他豈不是……他怎麽會做這樣的事呢,當日他明明領會了陛下的意思,不會與那些異邦之人勾結,這會不會是有人陷害呢”

看著梅妃臉上錯愕的神色,蕭競權神色一凝,眼中更顯露出幾分殺意。

“陷害不,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朕生了一個逆子!還有這個紀晏,異邦稚子竟敢這般愚弄朕,若不能見他項上人頭,朕又怎能有一日安心,還有這個紫赟!想起當日他們所作所為,無不是用心險惡,這樣的臟東西也敢妄想送到琳兒身邊,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碓拓人真當是罪該萬死!”

梅妃靜靜看他從盛怒之中平靜下來,此刻沒有人的心情比她更為覆雜。

“這幾日陛下似乎一直都心事重重的,臣妾不知道陛下已經有什麽樣的安排,也知道自己不該多問問題,但是臣妾還是想知道,若此事為真,陛下又要如何處置珍兒呢當日陛下讓臣妾燒掉那張字條,臣妾以為——”

蕭競權示意她噤聲,隨後拿過自己平日裏常枕的枕頭,掀開床褥露出床榻下的暗格,裏面赫然是一道明黃的聖旨。

“來,你來看著,記住這裏還有紫宸殿龍椅後的暗格,這兩處都放著朕的遺詔,倘若今後朕有不測,你就要替朕看辦好身後之事,蘭兒,朕信任你。”

明黃的聖旨落在梅妃掌心,卻帶給她格外冰涼的觸感,她柔聲道: “臣妾記得了,只是陛下不要這樣說,陛下乃是真龍天子,自有天地庇佑,又怎會遇到什麽不測呢”

蕭競權只是搖頭,看著他神色中不同尋常的堅定,梅妃也不好說什麽冠冕堂皇的詞藻之語,再度允諾自己一定會謹記此時。

這一夜蕭競權稱自己政務繁忙,讓梅妃早早睡下,夜裏似乎是要下雨,風聲一陣比一陣更為緊迫,殿內悶熱卻又不能開窗,遠處蕭競權書案前的燈火凝滯了一般,沒有絲毫閃動。

*

紫赟昨日才被蕭競權下旨賜婚秦國公府世子,今晨禮部官吏便護送其回京城中公主府邸,以便籌備禮儀。

然而午膳前卻有官吏匆忙來報,稱寧珠公主所乘馬車在回京途中遇襲,疑似被人擄走,只在馬車中發現一灘血跡與所佩發飾。

蕭競權似乎對此事早有預料一般,並未回話,繼續與梅妃下棋對弈,可是顯然此事令他心緒大亂,一步不該走的錯棋落下,反倒讓被困於危局的梅妃有了喘息之機。

梅妃並沒有落下殺子,只是依照方才思路落下一子,拿起一旁的酒飲盡,道: “我輸了,陛下還是不要教臣妾下棋了,臣妾並不擅長這樣的事。”

蕭競權擡眸,點了點自己方才落錯的一子,問道: “你是當真不想學,還是故作無見,有意欺瞞朕”

梅妃將那棋面推散,將黑子白子間隔一個擺放在格中,漫不經心目答道: “陛下被人擾了心思,我不能趁人之危,這盤棋本來也是該臣妾輸了——陛下,公主被人擄走可並非小事啊。”

蕭競權的目光柔和了幾分,握住了她擺放棋子的手緊了緊,梅妃掃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官吏,順勢說道: “陛下還有要事處理,臣妾帶著元安出去走走吧。”

“不必,你留下,你留在朕身邊朕才會安心。”蕭競權安撫道,隨後語調嚴厲問那官吏: “如今朕治下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竟然有人敢襲擊官員車馬,擄走朕親封的公主,真是讓朕意外啊,人抓到嗎”

那官吏被他晾了許久本以為蕭競權大怒,本以為自己今日難逃罪責,故而長舒一口氣,忙答: “陛下息怒,已經抓到了,那些人是一群平頭百姓,據說是接送公主的禮部官員王忠瑞大人強搶了他們族中的女兒納為妾侍,將人逼死,又擔心眾人告發,雇人暗殺,卻被這群人僥幸逃脫,這些人才起歹心,在官道設伏截殺王大人,又擄走公主,屍體皆被拋棄山坳之中,如今還沒有找到。”

蕭競權嗤笑一聲,擡眼看向梅妃,問她如何看待此事。

“臣妾不懂,只是覺得這故事很離奇,王大人做出這樣的事蹊蹺,死得也蹊蹺,至於那位碓拓公主,便更是消失得讓人蹊蹺了。”

那官吏也並不蠢笨,連忙答道: “那幾個賊人正等候陛下發落,只是幾個草寇不敢侵擾陛下聖聽,方才李素大人已經將他們帶下去,交由宮中的大人們審訊了。”

蕭競權這才轉過瞥了這人一眼,看清了他的名字相貌。

“此事不必追查了,傳朕旨意,擢拔大理寺丞蘇珩為大理寺少卿,聖旨即刻下達。”

蘇珩受寵若驚,連忙領旨謝恩,一並謝過在旁的皇貴妃,臨行前蕭競權叮囑道: “好好做你該做的事,如今的大理寺卿暗生蛇虺之心,朕甚為不滿,你莫要讓朕失望。”

梅妃望著蘇珩離去的背影,難得露出一抹笑容。

“陛下似乎很是看好這個年輕人看起來他似乎年紀不大。”

“兩月前加開恩科,他名在殿試十二,卻是所有舉子之中最年輕的一個,出身寒門卻又如此才華,朕當日便對其頗為欣賞,只是因其年紀尚小,並未予其高位,如今看他辦事機敏,故而有意提拔,大理寺交到旁人手中已經有些時日了,也是時候該收回到朕的手中。”

他叫李素上前,讓秘衛眾人不必再審,將那幾人一概仗殺,不留活口。

他看著被梅妃無聊擺滿的棋盤,正做思慮之時,睿王妃忽然帶著蕭珍之子求見請安,蕭競權沈吟片刻,讓二人進殿。

睿王妃面上妝容精致,可是卻掩蓋不住疲憊之色,似乎她也一夜未眠,明明是這樣年輕的人,看起來卻不如梅妃氣色紅潤。

她上前恭敬向蕭競權與梅妃行禮,懷中抱著幼子,蕭競權看自己的孫兒睡得安穩,一雙小手抓著她母親的衣服,審視的目光淡了幾分。

“兒臣愚笨,昨日讓父皇失望了,夜裏惶恐,又恨自己蠢笨無能,做了錯事,心中不安,夜裏卻忽然聽到孩兒醒了,只是他並未哭鬧,卻開口叫了一聲娘親,便想著將這番喜事告知父皇和皇母妃。”

“孩子還這樣小,不到一歲便會開口說話了”蕭競權問道。

睿王妃的語氣似乎有些哽咽,溫婉答道: “兒臣愚鈍,殿下他也常說自己並非機敏之人,想來這孩子必定是與父皇一般。”

蕭競權點點頭,看向梅妃,梅妃便提出想要抱一抱小皇孫,隨後將孩子交到了蕭競權手中,中途孩子醒來也並未哭鬧,眨著眼睛看著蕭競權,擡手摸著他的下頜,竟然咯咯笑了起來。

蕭競權難得笑出了聲,抱著自己的皇孫逗弄一會兒,將孩子交回到梅妃手中,隨後看向睿王妃,她的到來顯然在蕭競權意料之外,可是她如今為何到此,蕭競權卻已經全然明白了。

“這是朕的孫兒,朕不會不疼愛他,稚子無辜啊,可是這樣小的孩子,若是沒了母親庇佑,就算是朕對他再過疼愛,也難免他今後孤苦無依。”

睿王妃一行清淚落下,恭敬答道: “父皇,兒臣有罪,不肯奢求父皇原諒,只是求父皇憐憫,求父皇給殿下和孩子一條生路,兒臣來此絕非是別有用心企圖左右聖意,只是兒臣想起幼時在宮中居住,常得父皇憐愛,當日父皇賜婚兒臣與殿下,也曾對兒臣諄諄教誨,兒臣的確是心有愧疚,今日,請父皇先受兒臣一拜。”

蕭競權目光沈郁,因背光而坐,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緒。

“從前你在宮中長大,朕對你視如己出,也知道你的性子溫順,如今做出了錯事,並不該由你一人承擔——可是珍兒他是朕寄予厚望的孩子,若是他做了錯事,朕必定不會輕饒。”

他的態度已然明了,睿王妃知道自己多說無益,掩面擦幹了自己的淚水,便恭敬將近日來自己幫助蕭珍與碓拓公主紫赟私會一事和盤托出,並交予一份名單,其上記錄的都是近日來與蕭珍交往甚密的官員。

“殿下他一時糊塗,被這些人蠱惑,意圖做出謀逆這樣滅德立違之事,兒臣告知父皇此事,希望父皇能盡早懲治,以免殿下他犯下大錯,求父皇明鑒!”

蕭競權並不需要她給出的名單,將其放在一旁,手指叩擊桌面,似乎是在思考自己要如何回答。

可是思考再久,他的回答也只有冰冷的沈默。

“你還懷有身孕,在地上跪久了對身子和孩子都不好,起來吧。”

梅妃只當是沒有聽到方才的驚天之事,命人拿來椅子賜座。

“孩子,你又如何肯定珍兒意欲謀逆呢,就算是他真的和異邦之人有了不該有的牽連,可是謀逆這樣的罪名,卻不能輕易扣在他的頭上,你可真的想好了”

蕭競權擺了擺手,示意梅妃不必再說,隨後冷笑著對天嘆道: “朕的養女,要比朕親生的兒子,更能讓朕寬慰啊!”

睿王妃聞言更是泣不成聲,她不不知道蕭珍到底做了多少謀劃,可是她是局外之人,反而更能看清一些事,她知道昨日蕭競權忽然發難紫赟和自己,必定是知道了那些暗中之事,也知道蕭珍的一舉一動,都在蕭競權的掌握之中。

她不知道蕭珍什麽時候變了,也不知道他為何會自輕自賤,和那個碓拓女子在一起廝混,她雖貴為睿王妃,可也不過是一介女流,她的父親與蕭珍已經鬼迷心竅,暗中不知做了多少謀劃,意欲她知道蕭競權的手段,她想做的,也不過是想要保全他們的性命而已。

“父皇,兒臣知道自己最無可恕,辜負了當年母後與父皇以及各位母妃的撫養之恩,兒臣不敢奢求父皇饒恕,只求父皇能饒其性命,一切的罪孽,就讓兒臣來承擔吧!”

言畢,她便從頭上拔下發簪,刺向自己的心口,蕭競權忙呼侍衛,萬幸梅妃將手中的茶盞丟出砸在她的手腕上,才避免睿王妃和她腹中的胎兒雙雙斃命。

蕭競權見她如此,忽然想起來當日蕭瑰死時,蕭瑰之妻亦是一屍兩命,不由得一陣血氣上湧,尚還來不及發怒,李素忽然匆忙來報,睿王蕭珍和睿王妃之父程入軍共同率領一支精銳將行宮團團包圍,行宮都指揮使已經歸附睿王蕭珍,如今已經快要攻破第一重宮苑,馬上就要逼近蕭競權與梅妃所在的仁壽宮主殿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蕭競權那一口悶在喉間的鮮血終於吐出,可是他的身體卻似乎輕快了不少,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件他期盼已久的事,好似一個纏繞他多日的夢魘魔咒,如今終於降臨,他的心中,反而再沒有波瀾了。

“來得真快啊,朕還以為他還能按捺住幾天呢,還是這樣的不成氣候!”

蕭競權冷笑著感嘆,一旁地上的睿王妃擡起面如死灰的臉,不解地看向蕭競權。

原來父皇他早就知道了嗎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難道就不曾阻止,就這樣看著蕭珍一步步走上末路

這究竟是為什麽

她想不明白,只聽得廝殺聲陣陣逼近,只覺殿內冰冷如深窟,她這一刻比方才更想以死做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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