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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腸應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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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腸應直

第二日清晨天還蒙著亮,冬兒與梅音一同去看望春琴,她已經醒來了,又或是一夜未眠。

她只靜靜地坐在床上,目光平靜而空洞,望著窗戶發呆。

門聲一響,春琴便淺淺笑了,望著冬兒說了一聲: “孟姐姐好。”

她雖笑著,可是冬兒卻還是擔憂,因為這樣的笑並不是快樂或喜悅的。

“你怎麽醒得這樣早我們還想等一會兒再叫你起床呢,你看,這位就是梅音,她是我的好姐妹,你聽說過的。”

春琴起身行了一禮,淡淡道: “見過趙姐姐。”

她用是的官家小姐之間才用的見面禮,梅音楞了一下,下意識向她回了一禮。

梅音淺笑道: “姑娘不必多禮,你就把我和冬兒一樣看,當做是朋友就好。”

見春琴不說話,梅音又說道: “哦,我和冬兒給你帶了些早膳,還有一身新衣裳……你看,我二人先出去——”

“不必了,姐姐們不用麻煩,沒有什麽可避讓的,我早就已經被人看盡了。”

春琴輕聲說道。

她毫不猶豫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無垢的身體,在二人面前換上新衣裳,又小心用了些點心茶水,雖然用的不算少,卻看得出她並無吃到什麽滋味。

見她這副樣子,梅音沒來由的嗓子一哽,她認識春琴沒有冬兒久,對她的解皆來自冬兒口中,固然知道她身世可憐,亦頗感同情,只是不得機會相見。

只是梅音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今日見面時的場景,這個年輕女孩到底是受了多少摧殘,才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兩人挽著春琴向蕭琳的房間走去,出了院子,春琴擡頭望了一眼稀薄的天色,只覺紅日渺渺。

她疑惑問道: “姐姐,我們這是要去哪裏為什麽我們不去公堂之上,難道查案不要我來過堂嗎”

“當然不用啊。”

冬兒笑了笑。

“殿下不會審問你的,你又沒有什麽罪名,為什麽要你過堂今日不過是想和你好好坐一坐,你只把心裏想說的話告訴他,把你經歷過的事都說出來就好。”

春琴嘆息道: “想不到,殿下是這樣好的人,我們兜兜轉轉了十幾年,竟然是遇到了這樣的結局,也不知道是該說幸運,還是別的什麽。”

梅音和冬兒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是被她無聲的悲憤浸染,卻又綿綿無力,無可奈何。

房中只有蕭琳和蕭瑜二人落座,就連張兆也不在場,幾人圍坐在八仙桌前,擺著一些瓜果茶水,反倒像是兩三好友閑坐時的情景。

這是蕭琳與蕭瑜商議後的結果,既然要保全春琴,那就必然不能讓旁人知曉她裝瘋一事,也不能讓她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待到此案落定,春琴不會承擔任何罪名,她可以選擇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春琴向前一步,跪地向蕭琳行了大禮,禮數周到,舉止端莊,看得出來,家裏從前教養得她很好,與前些日子她演扮出來的膽小怕事的侍妾模樣判若兩人。

蕭瑜為她讓開了位子,讓她坐得離蕭琳近了一些,自己則和冬兒坐在一起。

他溫聲說道: “湘琴,你不必害怕,也不必緊張,今日你可以把我們當做是冬兒那樣的好朋友,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就好。”

湘琴湘琴……

這個陌生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

蕭瑜叫的名字是早年她在閨閣中時父母兄弟才會稱呼的湘琴,而不是郗恒給她取的名字春琴,這是冬兒告訴眾人的。

春琴看向冬兒,眼中留下兩行清淚,她是有名字的,這一刻,她終於不再是春琴了,她是從前閨閣中的小女兒郗湘琴,是父母疼愛的文娘,是郗恒的獨女郗文。

看她一時失神,蕭瑜忙道: “若是你不習慣我們這樣叫你,我們可以叫你從前的名字,這都憑你的心意。”

“不……”

郗湘琴壓著淚聲忙道,眼中的淚水盈盈,卻如她心中此時百感交集,怎麽也找不到一個發洩的出口。

“不,民女多謝衛蘭公子,也感謝殿下,我很感激你們願意叫我這個名字,我不是春琴……我不是她!”

冬兒看她眼中噙淚,聲嘶力竭地否認那個名為“春琴”的存在,便又想起自己昨日聽到郗湘琴說出自己身份時的震驚與憤怒。

“好,既然你不介意,我們便叫你本來的名字了。”

蕭琳示意梅音關上門窗,親手為春琴滿上了一杯茶。

他和藹說道: “我知道郗恒之死撲朔迷離牽涉頗多,亦有冤案,當日你告訴我郗駿平的計劃,我只當你有意悔改,因此不論你做了什麽,本王的承諾不會變,既往不咎。今日我們不多問你什麽事,你只把你想說的事都告訴我們就好。”

郗湘琴嘆了口氣,苦笑著點了點頭,將自己眼角的淚水擦拭幹凈,道: “我想說的第一件事是一個秘密,可能任何一個人聽後都會覺得無比震驚,不過你們應當是知道了,你們是這十年來唯一發現真相的人,你們是我的恩人……”

蕭琳蕭瑜對視了一眼。

蕭瑜徐徐說道: “不必這樣講,我不敢當,亦不敢用這樣的事為自己邀名。”

春琴搖了搖頭,又道: “衛公子,你真是一個善心的人,這些事情能說出口,於我而言已經是一場解脫,你們不必如此在意我的感受……”

她繼續方才的話說道: “我的身份,想必你們都知道了,我想說的這個秘密是有關郗恒的,郗恒他已經死了,可是卻不是一個月前死掉的那一個,真正的郗恒……也就是我的父親,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死在一群匪徒的刀下。”

十年前,班茲進犯中原,幽州北部距離北邊最近,又設三十六衛所擁兵京畿,自然首當其沖抵禦外敵,城中也因此平添不少動亂。

蕭競權欲自南方加調糧草,可是偏逢南方洪澇,數十萬石官糧消散於洪水之中,一時軍糧有斷絕之危,便更苦了幽州百姓,嚴苛軍稅之下,傾家蕩產,死傷無數。

當是時,郗恒與郗舉家搬遷至幽州南易原縣境內。

易原夾逼於紫煙山太行之間,官道附近匪患盛行,有一夥強盜占山為王,打劫來往行人。

當年雖郗恒與郗恢早有警覺,避讓山匪出沒地帶,不料途中為家丁所出賣,遭強盜劫殺,僅有兩人僥幸存活,一人是郗恢長子郗駿平,另一人則是郗恒的獨女,郗湘琴。兩人幾經輾轉,顛沛流離,找到郗駿平乳娘之子程安,自此幾人便潛心蟄伏,一心為郗家枉死眾人報仇。

“猶記得那是十年前的一天下午,記得當時我躺在娘親懷裏睡覺,車棚外忽然聽得一片喧囂,隨後是打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便有無數濃稠的鮮血飛濺到車簾之上,有一柄長劍刺進車棚中,我娘親一聲慘叫,腹中已然是鮮血淋漓。”

“娘親死前將我攬在身下,用最後一點力氣捂住了我的嘴巴,和我說不要出聲……因她當時腹中懷有一子,身量較寬,那些匪徒不曾發現我,在她身上刺了數劍後便離開了。”

郗湘琴又一次陷入了那段痛苦的回憶之中,悲痛道: “他們殺了好久,亦刺了好久,離開的時候將所有人的屍體都丟到馬車裏,放不下的就丟在外面,我記得當時一擡頭就能看見爹爹還睜著的眼,那麽多人,都是死不瞑目的。”

蕭琳眸光中閃著怒火,蕭瑜略平靜一些,他並非是不為所動,只是想起了前世血腥的爭鬥中,他也曾見過無數這樣的屍體。

冬兒握緊了蕭瑜的手,不自覺向他身邊縮了縮。

“他們拿走了家中所有財物,還有所有能證明身份的憑信,便在馬車上澆了火油。”

“熊熊大火燃燒起來,我拼命喊叫,可是身上壓的屍體太多,無論如何也逃不出。”

“這時候,我的堂哥……也就是郗駿平,他渾身是血趕來,大伯父臨死前將他送上了馬,那是紀王世子殿下贈與大伯父的寶馬……那馬兒帶他逃過一劫,他將我從大火中救出,我二人茫然看著滿地血汙,沖天的大火中都是屍體焚燒時的焦惡的腥臭。”

“當時我們還小,一路乞討,被一個失了子女的農婦收養,我們因為受驚,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便被當做是啞巴,一年後我們才壯著膽子告訴她父母姓甚名誰,那農婦帶我們進城報官,那時我們才知道,易原縣中已經有了一位新的郗恒,一位新的郗恢。”

蕭瑜沈思片刻後道: “湘琴,你確定那是一年之後”

“是的,不過細算日子,那時間是第二年夏天,還不滿一整年。”

梅音和蕭琳眉間一震,那豈不是紀王府被滅門後的時間

得蕭瑜示意,湘琴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不敢想象,那夥強盜竟然頂替我父親和大伯的名姓,住在當日紀王世子殿下為他二人提供的宅院中,甚至與縣令勾結,我二人報官無門,在府前不知所措,反引起了郗恒的警覺,被一路追殺,養母當年拼死相救才護我二人逃出城區,就在我二人被追趕至城外將被歹人殺死時,一位江湖俠客將我二人救下,才得以茍活至今。”

“真是一群禽獸。”梅音不滿道,重重哼了一聲。

言至於此,湘琴眼中的恨逐漸被悲痛所替代,說話的聲音也多了一份恍惚絕望。

“自那日死裏逃生,郗駿平便立志要報仇雪恨,他追隨那位江湖俠客學習劍術,直到為他養老送終,最終做了一名殺手,我則做了一位孤女,被水粉店夫婦二人收養,直到郗駿平回來找到我……”

言至於此,春琴空張著口,聲音散在空氣中,無論如何都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冬兒看她悲痛欲絕,拉了拉蕭瑜的衣袖。

她昨夜便把春琴所言之事告訴了蕭瑜,因此蕭瑜也明白,有些話若是強逼迫讓春琴親口說出,未免太殘忍了些。

幾人先不提有關郗駿平之事,蕭琳問起了一處細節,道: “湘琴,當時的縣令為何不徹查此案可是因他收受那二人的賄賂,此外,你們是否查清了這幾人的身份”

春琴沈默半晌,卻問了一句: “殿下,今日,我是什麽都可以說的嗎即便是,可能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蕭琳眉峰一蹙,隨後柔聲道: “是,即便你說的事有關天子尊嚴,即便你說的話他日足以讓我與父皇父子離心,他日我貶為庶人永囚天牢,你也但說無妨。”

“好。”

隨後,她說出了一個讓在場眾人驚駭的事。

“其實,當日家丁並不是將我們的行蹤洩露給山匪,而是要將我們引至另一處埋伏,卻不想那夥人裏真的有人與匪徒勾結,這才讓那山匪搶了先。”

“什麽”眾人難以相信,當年還有誰要殺郗恢和郗恒呢

“那位縣令大人不只是收受賄賂,更因他本就是殺害我父親和伯父一家的兇手,殿下,衛公子,還有姐姐,你們知道易原縣的前幾任縣令是誰嗎”

此言一出,蕭瑜背後一陣寒意刺骨。

良久,他輕聲道: “是王譜短短十年間從縣令升任幽州太守,是王譜!他——”

“他便是時任縣令,想必公子和殿下已經仔細查過了王譜任後這些年來易原縣的兩任縣令,董富和柳貴,應當知道此二人是無功名勳爵便從一介貧民升至朝廷七品官員的。”

春琴幾乎要將口中咬出血來,恨道: “此二人便是當年山匪中的龍首,是冒名頂替我父親和伯父的劉小大與梁順才的結拜兄弟!”

“殿下!你知道是誰幫著這些歹人上位的嗎,正是穎王妃之父,當今丞相薛承容啊!”

蕭琳倒吸了一口冷氣,神色百般驚愕,最終都凝成眉間的戾氣。

春琴長嘆一聲: “當日枉死的何止我郗氏一族六十五口人殿下與紀王世子殿下的年紀相仿,難道不記得當年紀王一案何等慘烈殿下有所不知,這一切罪孽的源頭都是薛承容啊!”

當年,劉小大和梁順才占山為王,一日,手下弟兄從一官府捕快口中得知近日來縣令王譜要在易原縣外設伏截殺一夥人,乃是逃亡來的書香門第,劉小大和梁順才便先行一步,提前將眾人殺死,可是所得財物不多,其中反有兩封密信引起了註意。

因幾人目不識丁,絲毫不知信中所寫何意,便從山下擄得一位書生,才得知其中一封信乃是薛承容寫給郗恢,希望其利用偽造的罪證構陷紀王,另一封則是郗恢寫給紀王世子蕭嶺,提醒其多加小心,自己寧願拋棄功名隱居田園,也不願助紂為虐,構陷紀王。

萬般可惜,陰差陽錯,這第二封信並未及時寄出,便已經染上了郗恢的鮮血。

那書生下山後到官府報案,王譜這才得知大事不妙,連夜將那書生滅口,又將此事寫信告知薛承容。

湘琴的淚已經流幹了,嘆息聲也是一樣,如今語氣中只有深深的無奈。

“設伏要殺我大伯和父親的,正是得到薛承容授意的王譜,大伯不願構陷紀王,送給紀王世子殿下的信被家丁截斷,這才招來了殺身之禍!”

之後一日夜裏,劉小大和梁順才接到了王譜送來的書信,約其在河邊見面,自稱有貴人來見,要給幾人此生此世用之不竭的富貴。

當時山中糧草斷絕,人困馬乏,劉小大和梁順才鋌而走險,見到了王譜和那位貴人——

正是“不辭辛勞”從京城前來的薛承容。

薛承容不需要真正的郗恢和郗恒,他只急需一位和紀王有關又遠離朝廷紛爭的人,只要此人一口咬死紀王謀逆的證據,他便高枕無憂。

如今,劉小大和梁順才率先出手,卻也正合他的心意,於是便讓二人假扮郗恒與郗恢,繼續與紀王及世子互通書信。

適逢戰亂,易原縣無人認識本來的郗恢與郗恒,一樁陰謀便就此瞞天過海。

蕭琳起身從床榻邊拿來了一個紫檀木匣,輕放至桌上,問道: “春琴,這木匣你可認得,亦或從前在什麽地方見過”

春琴近前端詳,並不作答,卻反問道: “這,殿下是如何得到這個匣子”

“郡主舊物,我也是偶然所得,你認得這木匣,是嗎”

春琴垂眸細思,隨後向眾人講起了另一段往事。

當年,劉小大和梁順才分別假扮做郗恒與郗恢,借時任幽州刺史何傳持職務之便,上奏密信,誣告紀王謀逆,可憐紀王與世子渾然不知,大難將至前,蕭嶺還曾派死士將所搜集到的薛承容罪證秘密用一紫檀木匣交給自己信任的“郗恢”,只盼來日得見天光,沈冤昭雪。

梁順才目不識丁,粗魯愚笨,收到那紫檀木匣後慌亂無比,連夜找到更有頭腦的劉小大商議此事。

彼時,薛承容只手遮天,一手炮制紀王謀逆滅門慘案,劉小大野心急盛,並不認為薛承容會放過自己,若有他日東窗事發,他和梁順才只會是替死鬼,不如早做打算,此事秘而不宣,反倒在必要之時可用以要挾薛承容,保全自身。

於是二人秘密處理掉木匣,留下其中書據,又保存了幾封與薛承容來往的書信,存於“郗恒”府中,梁順才因擔心暴露身份,便棄文經商,暗中協助劉小大行茍且之事。

然而,天理昭昭,行惡果必有惡報,五年前的一次宴席上, “郗恢”醉酒,無意中將手中有一“秘寶”之事說出,此言便傳到了王譜的耳朵裏,自然薛承容得知。

不僅如此,同時知曉此事的人還有郗駿平與郗湘琴。

湘琴恨言道: “殿下,衛公子,我們一直在相信辦法調查當年的真相,我們已經將這一幹惡賊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劉小大,梁順才,王譜,我們早已經在心中將他們千刀萬剮,可是你能知道我們得知此事與薛承容有關時的心情嗎”

那是他們二人第一次觸及了黑暗的真相,第一次知道兩家慘遭滅門是命中註定之事,第一次知道了薛承容的存在,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兩家的命運,不過是時局需動,下棋者肆意拋出的小小棋子。

蕭瑜眼中流動著心痛,鈍道: “我也許無法感同身受,但是我想,我現在可以理解郗駿平為什麽那麽恨我們,為什麽恨這汙淖官場,現在也想向你道歉,當日是我錯了,我利用了你心中的可貴的正直,利用宋大人一家引你說出真相,我如今感到羞愧。”

冬兒拍了拍他的手背,將他的手攥得很緊。

蕭琳輕嘆道: “我們也沒想到,這後面竟然會牽扯出如此龐雜的勢力,想來當年與你們一般年紀的我,也會備受打擊。”

湘琴的眼淚再一次盈滿目眶: “我們以為,做惡的人只是他們這一夥匪徒,只是王譜那一位貪官,只要我們多攢些盤纏,我們多搜集罪證,我們到京城去告禦狀,不怕解不了我們的冤情,但是……”

她看了看蕭琳,最終還是沒有把心中所想的那句話說出來。

“那天是我的生辰,水粉店的老夫婦並不知道,在這世上知曉我生辰的只有郗駿平一個,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他為我過完生辰後告訴我,我們應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要扳倒‘郗恒’,就用同樣的辦法……”

湘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什麽也說不出來,冬兒拉了拉蕭瑜的袖子,看向他輕輕搖頭。

她想起昨日聽到湘琴告訴自己這段痛苦的過往時自己何其憤怒。

郗駿平為了覆仇,為了得到劉小大藏匿的密信書據,竟然逼迫春琴獻身匪徒,獻身於她的殺父仇人!既然他與她兩小青梅,又是她的堂兄,理應呵護她保全她,竟然忍心看她受一個頂替自己父親名字的禽獸淩辱!

冬兒當時便不堪心頭怒血,安頓湘琴睡下便直奔大牢,一掌打在郗駿平臉上為湘琴出氣。

無需多言,蕭瑜明白冬兒的意思,接下來的事,他已經推測出大半,若是讓春琴親口說出,還是太過殘忍,如今她的情緒才剛穩定下來,不能強逼她一遍又一遍將心上的傷口撕開給旁人看。

他秀眉一揚,神色中多了些溫暖,有些自嘲地說道: “唉,我這個人慣會自作聰明,以為自己什麽都推測得出,什麽都想得到,卻還是疏忽了許多,那日郗恒死了,你明明出言暗示我們,卻讓我粗心馬虎過去,之後又多次提起,讓你心中不快。”

湘琴用覆雜的神情望了望蕭瑜,隨後低下頭麻木說道: “當日得知郗恒的死訊,我心中百感交集,他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有人直到當年郗氏一族的滅門慘案,我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那幾張信紙,可是自那一刻起,我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徒勞。”

“湘琴,聽王氏所言,在你逃出郗府前, ‘郗恒’,哦,也就是你口中的劉小大,曾與你爭吵,還對你動輒打罵,這是否是因為當日你已經得到了那些密信書據,亦或是他發現了你的身份”

湘琴搖了搖頭: “他到死也不知道我是誰,他以為我是薛承容派到他身邊的細作,在他府中蟄伏多年,我費盡心思去找那些密信書據,終於發現了他在書房中的密室,郗府的管家和仆從都有把柄在我手裏,於是我很輕易地拿到了。”

她輕嘆一聲,又道: “只是我也沒有想到那惡賊萬般謹慎小心,竟然每日都要進密室仔細查看,我還沒來得及仿造出新的一份,就被他發現了。”

言至此時,她擡手撫上自己的手臂,輕輕將自己圈抱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繭,仿佛這樣,風就不會刺痛她一層又疊一層的傷口。

當日蕭瑜初見春琴,就猜想她無論如何不可能攜幼女孤身一人逃出郗恒府上,其中必有隱情。

她淒然苦笑了一聲道: “那個畜生……他下手很重,還說要把我賣到煙花柳巷裏去,我忍著恨和委屈,什麽都不說,幾乎就要招架不住的時候,郗駿平來了,夜裏看守之人懈怠時,他救我逃出府中……”

蕭琳和蕭瑜固然急切想要知道那些密信書據的下落,可是卻不敢打斷春琴的話,只靜靜等著她講述完畢。

蕭瑜便問: “若是這樣,我反倒有些不解了,既然你已經平安逃離郗恒府上,為何第二日你又被那些惡仆追趕,逃向官道”

“這是因為,我們二人曾有過約定,一旦我偷出密信和書據,便一同逃出易原縣,逃出幽州,待一二年後此事平息,便進京高禦狀,洗刷當年冤屈,他向我索要,我便把密信和書據交給了他。”

“那天夜裏,郗駿平說他還有事要做,先離開了,我帶著蘅姐兒,她問我今後要去哪裏,我什麽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其實已經想要去死了……”

我看見他穿著那件夜行衣,看著他提著那把劍,我知道他又要去替王譜做事了,可是我們已經拿到了密信,他可以不再去臟自己的手,替他們去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毀了旁人的家,那時候我隱約猜到了,他騙了我。

春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隨後問道: “若我說,我心中有愧疚,你們會相信嗎,會覺得我很虛偽嗎”

幾人不知她為何會愧疚,卻見她再度淚水漣漣,冬兒輕聲說道: “不會,如果你能感到愧疚,那說明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惡人是不會感到愧疚的。”

為了覆仇,在郗駿平的引誘和逼迫之下,湘琴做了太多惡事,她生性善良,不願以惡制惡,正是因為當日郗駿平告訴她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才甘願獻身“郗恒”,可是當夜,郗駿平竟然告訴她,他已經成為了薛承容麾下的殺手,受任蟄伏於王譜左右,如今不要說是郗恒王譜,就連殺了薛承容,也並非一樁難事。

“我不喜歡看到有人死,我已經害死了很多人,幼時收留我們的那位農婦,對我視如己出的水粉店老夫婦,郗府中的幾位妾侍,仆從,侍女,那些胎死腹中的孩子,還有……還有我和那個人的孩子,我的手上都是血……”

“他騙我,他說我們來日報仇成功,便不再殺人,和我一同禮佛修行,為過往贖罪……他答應我,會用正道的法子懲治惡賊,會還我父親和大伯的清白,否則我為何要自甘下賤,在那個畜生面前婉轉承歡!我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徒勞的!”

她撲進冬兒懷裏,幾度因悲痛昏死過去,蕭瑜和蕭琳做不了什麽,只能先行離開房間,讓梅音和冬兒好好安慰湘琴。

因感湘琴悲慘身世,兩人互相對視,輕嘆後沈默良久不語,只十分默契向大牢走去。

*

方才湘琴說出了一句十分關鍵的話,郗駿平做了薛承容麾下的血刃門客,又潛伏王譜身邊,為薛承容探聽消息。

這一點,倒是契合了先前的發現,郗恒弄丟了密信,於是薛承容沒有任何忌憚,命令王譜殺了郗恒,只是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恐怕王譜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信任的殺手,轉而會取自己的性命。

“二哥,依你所見,王譜是郗駿平自作主張所殺,還是得了薛承容的授意”

蕭琳已讀過王譜被殺一案的卷宗,思索片刻後答道: “想必是他自己所為,薛承容未必全然信任王譜,可是他畢竟是幽州太守,有官職在身,父皇如今對薛氏一族十分不滿,在此關節之下,他不會輕舉妄動。”

蕭瑜點點頭,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郗駿平牢門外。

“二哥,還是讓我來問他吧,我已經沒事了。”

蕭琳瞥了他一眼,冷聲道: “你拿定主意了我還能說什麽,自己的身體,你自己比我清楚,我自不能替你愛惜。”

蕭瑜笑了笑,推門進了牢房,見郗駿平還是一動不動躺在草席上,睜眼望著黑黢黢的梁頂。

“方才你堂妹湘琴已將當年的慘案告訴了我們,你——”

郗駿平不給他說完話的機會,冷哼一聲,輕蔑說道: “既然已經知道了,又何必來問我,我是什麽都不會說的。”

蕭瑜也不和他爭吵,提起衣衫將雜亂泥濘的草席踢開,十分隨性地坐在了食盒上。

“惺惺作態!”郗駿平罵道。

蕭瑜不理會他,隨後問道: “我想問你,殺了郗恒和郗悔,哦,應當說是殺了劉小大和梁順才的時候,你是何樣的心情”

聽到劉梁二人的名字,郗駿平錯愕不已,呢喃道: “她真的告訴你們了她就這麽恨我”

“湘琴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你揮之即來招之既去的物件,你對她如何你自己清楚,怎還能要求她不恨你”

思想起湘琴的苦難,蕭瑜強壓下怒火,除了眼中黑眸深邃不見底,令人捉摸不透,沒有再多的情態。

“……”

郗駿平不再問有關湘琴之事,擡起頭盯著蕭瑜道: “報仇是很暢快的一件事,我告訴他們我是誰,然後一劍就了解他們的賤命,這樣的喜悅,你自然是體會不到的。”

蕭瑜道: “哦,你怎知我沒有體會過”

“看起來你年紀不大,似乎比我還要小一些,為什麽說話總是這樣故作老成”郗駿平問道。

蕭瑜眉眼微垂,面無波瀾道: “因為我從前的經歷之事,未必比你少。”

郗駿平問道: “如此說來,你也有仇人”

蕭瑜答道: “有,那都是血海深仇,而且有很多很多,所以我想問問你,報仇成功是什麽樣的滋味。”

“痛快。”

“除了痛快之外呢你就沒有別的情緒”

見郗駿平搖頭,蕭瑜說起了自己的事: “就在今年,元月初一,那天晚上大雪漫天,沒有什麽月光,我殺了我的一位兄長,親眼看著他被野獸撕咬,死無全屍。”

這都少提起了郗駿平一些興趣,他擡起頭,重新審視眼前坐著的這位仇敵。

他皺眉問道: “這是真的那你的兄長做了什麽”

蕭瑜回答: “他欺辱我,傷害我,幾乎將我折磨致死。”

郗駿平笑了: “那不就是他該死,你到底想說什麽”

蕭瑜緩緩道: “殺人的暢快,我已體會到很多次,更體會到過覆仇成功時的痛快,但是痛快之後,我感到迷茫,感到難以抑制的嗜殺,更可怕的是,我自己不相信,從前那樣刻骨銘心的仇恨居然就那樣消散,蕩然無存。”

郗駿平想了想,回答道: “你說的不錯,這樣的感覺,我也有過。”

“你殺了劉梁二人,殺了王譜,殺了梁順才那麽多兒子,包括郗恒的孩子,什麽都沒有做錯的水粉店老夫婦,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

郗駿平的眼中重新被警惕填滿,道: “是啊,這又怎麽樣”

蕭瑜眉峰一揚,回答道: “沒什麽,我是想說你殺得不夠。”

郗駿平疑惑地看著蕭瑜,他幽黑的眸子如今十分可怕,仿佛再多看他一刻,就會跌入他目光中的陷阱,永無天日。

“不夠”

蕭瑜難得笑了: “你不會已經滿足了吧薛承容沒有死,何傳持沒有死,這怎麽能說是夠了你們郗氏一族慘遭滅門是因為你父親郗恢與紀王世子有往來,當年要鏟除紀王勢力的都是你的仇人,這些人現在活得很好,你——”

“夠了!”郗駿平驟然動怒,向蕭瑜撲來,卻因為武功被廢,手上腳上掛著鎖鏈,只能在蕭瑜面前奮力抓著空氣,卻不得接近他分毫。

“都是你們,都是你,若是沒有你,我早就殺了薛承容還有何傳持了!”

蕭瑜沒有躲,依舊是放松舒展地坐在原處,順便示意眾人自己無礙,特別是告訴面露不滿的蕭琳。

“原來你這樣無能,偏要別人不存在了,你才能報得大仇,是嗎我看你沒有多少本事,只是憑借一點小聰明和運氣,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可是你其實什麽都沒有做到,甚至你毀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蕭瑜冷笑一聲,朗聲道: “你堂妹的清白和自尊被你斷送,你將自己最心愛的人送入魔窟,她被你逼瘋了,現在她不想見到你,只想聽到你的死訊。”

“我本來還是有些同情你的,這幾日我養傷也想明白了,你這樣的人不當用‘同情’二字,我只覺得你很可笑。”

他幾句話將郗駿平激得狂怒,唇角緩慢提起,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卻做不出任何改變。

“說到底,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自以為好像做出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舉動,可是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你不過就是薛承容手下的一個殺手,寫在卷宗上的無名草寇,你不是郗駿平,郗駿平已經被你這個兇惡的殺手推下山崖墜亡了。”

蕭瑜繼續無情地說道: “你真的不如你的堂妹湘琴,她比你更聰明,更成熟,比你更懂得隱忍,比你更有善心與良知,而且最重要的是,若她是男子你是女兒家,她一定不會像你一般,毀掉自己的心愛之人。”

郗駿平無力癱倒在地上,不甘心地想要擡手去抓住蕭瑜,可是就如蕭瑜所言,這和他先前所做的一切並無兩樣,都是徒勞。

他號啕痛哭起來,仿如中箭的野獸瀕死的絕叫,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郗駿平心中燒著覆仇的火焰,經年不斷,早就忘了流淚是何。

如今才知,他可流的血淚並不比旁人少。

蕭瑜靜靜看著他哭泣,待聲音漸小,虛扶了他一把,郗駿平抓住了他的手腕,

滿手粗糲泥濘和他白皙幹凈的手對比鮮明。

郗駿平抓得越發狠厲,牢房內靜的出奇,幾乎能聽到手腕骨咯咯作響的聲音。

蕭瑜面不改色,俯身靜靜看著他的舉動。

“如果說殺郗恒是薛承容的命令,你不得不從,可你殺了王譜又殺了郗恢,卻是一步錯棋,湘琴她已經拿到了那些密信書據,你為什麽要魯莽動手,為什麽不蟄伏休養,待時機成熟,朝中格局變動,你拿出這些證據便可報血海深仇。”

他是真的感到了惋惜,才這般懇切相談: “你可知,如今薛承容已經查清了你的身份,否則他不會那樣費盡心思設法將你毒殺獄中,為何不再多等一等呢”

郗駿平放開了手,蕭瑜的手腕已經被他掐得青紫一片,兩人的手都垂放在地上,他望著蕭瑜的幹凈少勞的手不停地搖頭。

“你這麽聰明,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嗎”

他無力說道: “你只是滿口正義,告訴我是我做錯了,可是你憑什麽讓我相信,會有人為了那樣一樁微不足道的案子去和當朝宰相叫板,你憑什麽讓我相信,這天下還有公允可言!”

“我會那樣選,有一點是因為我當日見到了你,那天我回到家裏,發現文兒不在了,我知道她昨夜發現了還在替薛承容做事,便去追她,她遇到你和宋濟民的時候,我已經趕到了,我看見了宋濟民,他的確是個好官,可是那有什麽用”

郗駿平冷笑一聲道: “像他這樣的官在易原,在幽州,在九州四海,都是只有死路一條——如果沒有你當日出手相救,他說不定就被那群惡仆打死了,明白嗎”

他是因為自己才會改變的……不,不是這樣的!

蕭瑜從驚詫中清醒過來,猛然擡眸,秀眉淩厲,雙眸如寒星一般投向郗駿平。

“你真是糊塗,若是當日我不在,你問問你的心,看到他父子手無寸鐵也會救下湘琴和蘅姐兒,你真的不會出手相救嗎”

蕭瑜難得說話如此動情,悲憤道: “你是在場的,你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宋大人那樣清廉的官員,卻因為太過剛正引來殺身之禍,可是你是誰,你身懷武藝,可以去做薛承容和王譜不見光的殺人刀,也可以跟隨者宋大人他們做青天白日裏明鏡高堂之上一口斬惡鍘,你不是沒有一分可選擇的餘地!”

方才郗駿平說起他當日親眼看到當日場景,忽然點醒了蕭瑜,那日林中與湘琴母女二人相遇,無論他和冬兒在不在,宋濟民和宋蕙二人一定會在,他們一定會出手相救。

他這時才明白前世宋濟民和宋蕙蒙受冤難又遭人追殺的緣故,蕭瑜此刻真想告訴郗駿平前世發生之事,前世宋濟民為了這塵封的公允無端受戮,家破人亡,這世上不是沒有公允所在,前世蕭競權忽然下至誅殺郗恒與郗悔,滅薛氏滿門,說明他或是湘琴一定做到了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蕭瑜卻無法說出口。

郗駿平一樣註視著他,目光中滿是失望,蕭瑜知道這失望與自己無關,可是還是不由得將其刺在自己的心上。

他無法再高高在上,面對郗駿平空談正義,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曾經的九皇子,公允對他來說唾手可得,對於郗駿平,郗湘琴還有宋濟民而言,卻是要一命相抵的珍貴之物。

蕭瑜不再多言,他想,如果自己是蕭競權,聽聞此案時也難有什麽義憤填膺的情緒,所思所想,必定是所謂“權宜之策”。

他自己也無法堅信的事物,無法用來教告旁人。

“對不起,或許你是對的,你恨我,也恨殿下,恨所有權貴,不信任,甚至是想要千刀萬剮,生啖骨肉這……或許並沒有什麽錯處,如果你還是什麽都不想說,執意求死,我會轉告殿下,如此一來,在結案之前,不會有人再來見你。”

他起身擦了擦自己紅腫的腕口,轉身離開。

“在朱雀街柳樺巷內第二間紅門房內……”

“你說什麽”蕭瑜忙轉身問道。

郗駿平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他擡起頭看著蕭瑜: “衛蘭,我和湘琴如今已經走到絕路了,可是她是無辜的,她什麽也沒有做……你們會放過她的,對吧”

蕭瑜沒回答,但是從他的目光中,郗駿平可以得到答案。

“那些密信和書據,在我的住處,朱雀街柳樺巷內第二間紅門房,院中有一石磨,東西就放在磨盤下的地窖裏。”

“我現在依舊不信這世上有公允,但我信你是個聰明人,信你能不浪費了這些東西。”

“我不會浪費掉它們,這些日子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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