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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古今疏(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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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古今疏(一更)

二月十九,除夕當夜,皇城自宣武門起始,綿延不絕的是五福吉祥宮燈的金紅燈火,偶有一弧銀光在熙攘絡繹的人群中游動,那是月色在積雪上依照的素銀。

臨近除夕夜宴,洋洋灑灑又來了一場白雪,淡淡鋪滿整座皇城,各處年賞均分發完畢,各處宮室整潔如新。

闔宮歡聚,諸位王室宗親,皇子嬪妃一同入宮團圓守歲,一派喜樂歡暢,入冬前那場令人心生餘悸的宮廷政變仿若從未發生過,蕭競權紅光滿面,坐在高位之上靜聽王爺皇子等敬酒獻福。

後宮前朝,一夕之間仿佛變了很多,又仿佛什麽都沒有變。

“從前那個賤人在的時候,大家都穿得吉祥喜慶的,獨她一個人穿得一身素凈,像是要過喪日一般,現在梅妃走了又來了一位宜嬪,還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若是再給他幾日,怕是尾巴都要到天上去了。”

身後的侍女看著坐在蕭競權身邊的宜嬪心生厭煩,小聲咒罵著。

宸妃聽這樣的酸話聽得頭痛,出言斥責: “既然知道那是晦氣的人了,便不要在吉祥喜慶的日子提起來。”

侍女不再出言,宸妃卻回想起晚宴前偶遇宜嬪,聽她和其他幾位美人說閑話。

“我自然知道陛下不是真心寵我愛我,如今我這樣得寵,還是沾了那位不能說的人的光,我只要家中富貴,其餘的事全憑陛下好惡,我不學扮梅妃娘娘,難不成還要學那位笑裏藏刀的老女人麽”

“也是呢,宸妃娘娘那麽恨人家,可是如今坐在陛下身邊的人還是輪不到她。”

宸妃聽不得這樣的話,起身對蕭競權說自己想要外出醒酒,請辭離去。

蕭競權敷衍幾句關心,便不再理會,宸妃讓侍女叮囑蕭瑰要謹言慎行,隨後失落離去。

*

夜風夾雜著細微的雪粒,宸妃站在殿外花園中,園中遠不及殿內的布置,一片死寂蕭索,不知何時,風中隱隱雜著一縷幽幽的梅花香,冷冽地灌進宸妃的衣襟中,讓她系緊了鬥篷。

她尋著那香味一直走到長街上,看見兩隊宮人提著食盒向南苑去了,攔住人詢問,才得知這是陛下欽賜,送往玉芳苑和宜蘭園的宴席。

宸妃難顧身上沈重的衣衫頭飾,直走得汗濕後襟,尋到玉芳苑處,看到半開的宮門中布飾的與吉慶殿內不相上下,院中心不知何時建起了一座梅塢,十幾位宮人再當中伺候著,正中坐著飲酒的人,正是多日不見的梅妃。

宸妃感到一陣目眩,告訴侍女趕快離開,卻還是被坐在遠處的梅妃發現,讓人請她進去。

她比以往的妝更濃了一些,衣服也更艷麗,蕭競權總是把最好的衣裳首飾賜予她,也終於見她用了一次。

梅妃為宸妃斟了一杯酒,冷冷說道: “看著時間,除夕夜宴還沒結束,你怎麽來了這裏,我以為今夜見不到舊人了。”

“不勝酒力,出來走走罷了。”

“哦,我記得你們漢人有一句俗語,叫什麽‘酒不醉人人自醉’。”

梅妃笑道,示意宸妃同她一起飲酒,笑看她面色猙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梅妃正在喝的酒很辣,燒得她的腸胃都一陣灼熱。

宸妃不想與她過多交談,起身便要離去,梅妃卻說陛下還要一陣時間才會到玉芳苑,宸妃她可以多留一會兒。

“回去了有什麽好,坐在這裏安安靜靜的,無人打擾,也不必阿諛奉承,不好麽”

宸妃被說中了心事,轉而質問道: “好好的梅花樹,你就折了用來燒火溫酒妹妹你不是最喜歡梅花的麽”

“我現在不喜歡。”

梅妃向來是不顧規矩和禮數的,喝過酒後用刀從炙烤的鹿肉上刮下了一大片,抱著自己的腿,下巴枕在膝上慢慢品嘗。

“中原的花朵都很美,多年前在碓拓時,陛下和我講有一種花只在寒冬開放,傲骨淩雙不懼嚴寒,我聽了之後很喜歡,如今看著,只覺得厭煩。”

宸妃沒有心情聽她追憶往事,逼問道: “你如今悠閑成這個樣子妹妹就不想知道你兒子如今是怎樣情形麽”

梅妃輕聲回答: “除非是瑰兒砍了他一條腿或是一條胳膊的,我都不在意,孩子們的事,就由孩子們自己去鬧吧。”

宸妃不語,她不知道梅妃到底是清醒還是糊塗。

她見梅妃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抓住她的手,將那根簪子放在她的手心。

“昨日我在陛下那裏看到的,如今可以物歸原主了。”

這根簪子宸妃記得,這是她交給那個叫孟小冬的宮女的,如今……怎麽在陛下手裏

宸妃難以置信的神色在梅妃眼中看來格外有趣,漢人總是這樣,在自己做過的惡事暴露之時,一副天真純然的模樣。

依然是沈靜無波的眼神,梅妃說道: “你只覺得陛下冷淡你,知道昨日陛下處罰了刑房的掌事,知道陛下給瑰兒參湯喝,卻不知道陛下也去過宜蘭園,見過那位小宮女吧”

“你想毒死瑜兒,嫁禍於她,可是那小姑娘卻並不如你這樣歹毒呢!”

宸妃驟然起身,將那簪子砸在雪地裏,怒道: “我勸妹妹你也不必得意,我只告訴你,你和瑜兒只能活一個,你若是想救他,倒不如想想如何趁著陛下還對你有情,以命相抵,讓他還能在世上多活幾日!”

“不要。”

梅妃輕笑道,歲月仿佛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麽痕跡,她還是如當年剛入宮那樣狂傲張揚,仿佛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倒她。

“妹妹可以殺了我,陛下也可以,只是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她仿佛預料到了什麽一般,冷冷看著宸妃,一雙眼睛好像草原上翺翔的鷹隼,銳利地捕捉宸妃心中所思所想。

“好,妹妹且踏著自己兒子的屍首安享榮華富貴吧。”

“這句話也送給你,祝瑰兒平安幸福。”

宸妃幽怨地望向她,憤然離去,趕回吉慶殿。

梅妃目送她離去,對身邊侍女等人說道: “陛下讓你們再在此侍奉我,你們卻放了不該放的人進來,若是讓陛下知道了,你們也活不了,明白麽”

“是。”眾人噤聲等候吩咐。

“那若是陛下過問,你們要如何說呢”

“不曾見人來過。”

“好,這些銀葉子你們拿去分了,再去挑一些梅花枝吧,我想獨自坐一會兒,若是沒有吩咐,不要進來。”

梅妃又用刀割下一些炙烤到熟爛的牛肉放在瓷盤中,新取了一個酒杯斟滿酒,似乎是等著什麽人到來。

*

窗外落雪紛紛,梅妃一邊望著雪地裏的梅花影子出神,一邊用刀子在那鹿肉上紮個不停,忽然聽到窗戶邊上一陣輕微的叩擊之聲。

“母親,是瑜兒來了。”

忽來驚喜,梅妃的手被油花濺起的火星燙出了一片紅痕。

她走到窗前掀起窗子,一陣微寒的風雪旋入堂內,蕭瑜輕巧落在地上,將她擁在懷裏。

“對不起,母親,兒子這幾日沒能來您,讓母親受苦了。”

雖然前幾日說了讓蕭瑜專心自己的事,可是她畢竟掛念自己的孩兒,縱是再剛強如鐵的人,此時也不禁淚痕漣漣。

蕭瑜扶梅妃坐下,看了看她手腕上留下的瘀傷,不禁攥緊拳頭。

“他是不是又……”

蕭瑜看著母親身上舊傷又添新傷,心中一陣劇痛,前世他沒能再見母親一面,如今救下母親,卻不能為母親報仇,還要她繼續委身於蕭競權,他這個兒子,真當是不孝至極。

“無礙,這是我自己選的,瑜兒不用擔心,好好吃些東西吧。”

梅妃用自己尚還微涼的手為蕭瑜焐著面頰,卻如何都止不住眼淚。

“阿娘忘了,瑜兒身上還有傷,不能吃這些,也不能喝酒……”

這幾日蕭競權來煩她的時間少了,梅妃一個人靜坐的時候就想起來蕭瑜,想起他受了那樣不堪的刑罰,任人欺辱。

她後悔多日,或許自己真的錯了,不該讓蕭瑜參與到自己的仇恨裏,害他背負這樣沈重的血淚。

“兒子在屋頂上聽不清楚,也不知道宸妃說了什麽話,是不是她欺負母親了”

蕭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些,像幼時那樣攬著她的手,只是如今換做蕭瑜替母親遮風擋雨。

“沒有……只是我有些累了——我已經按照瑜兒今晨告訴我的說法對宸妃說了她做的事都被陛下得知了,瑜兒今夜還要做什麽阿娘不懂……”

蕭瑜和她說,皇子們之間的恩怨,就由皇子們自己來解決就好了。

“母親不要擔心,瑜兒只是模仿蕭珍的筆跡寫了一張字條藏在一會兒晚宴上要上的香珍湯下,蕭瑰看到後,今夜便會到禦苑裏去。”

梅妃握緊他的手: “瑜兒,你千萬不要冒險,你的身子……”

蕭瑜忍著鼻酸吃下一口牛肉,笑道: “孩兒如今身體很好,已經無礙了,母親不必擔心。”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蕭瑜不知道前世母親是如何痛心絕望而死,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告訴母親,自己如今是完好無損的一具身體。

蕭瑜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冒著熱氣的布包,裏面是一個精巧細致的紅蘋果。

梅妃正驚奇這蘋果為何是熱的,用手指去觸碰,在蘋果身上壓下一個圓坑。

“這是冬兒為母親做的,母親也知道……宜蘭園中東西緊缺,前些日子二哥接濟不少,冬兒做這些也是一番心意。”

“她是個好孩子。”

梅妃將那面果吃下,總算是有一點笑意。

“瑜兒和冬兒說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事了麽她不介意今後和瑜兒對食”

蕭瑜仔細想了想,竟然回答: “還不曾問過她,不知道冬兒心中所想。”

閉塞的梅塢小堂中炭火作響,窗子阻隔著寒冷與溫暖兩個世界,門外漸漸起了風吟,起先疏薄,隨後則是肅殺狂嘯,猶如邊關荒蕪之地。

一如蕭瑜舉棋不定的心意。

這個問題他一直避而不談,也不知道是在欺騙誰,或許是在騙他那顆早已經被卑屈腐蝕地千瘡百孔的心。

“怎麽會不知道”梅妃點了點他的額心, “還是早問清楚的好,若是她不願,那來日瑜兒也要為她尋一個好人家。”

“……嗯,瑜兒明白。”

蕭瑜不是沒有想過,前世他曾多次提起要為冬兒尋一個好夫婿,可最終面對冬兒默默墜落的眼淚,他終究還是沒有做出決定。

“方才你說給蕭瑰寫了一張字條,那是寫了什麽”

蕭瑜也像梅妃那樣用刀子割下半帶著血絲的烤肉,輕薄美麗唇邊揚起了天地萬物盡在掌握的笑。

他回答: “趙梅音在我府中,今夜除夕夜宴之後,禦苑會面。”

他答應了冬兒,壞人和壞事,都不要留到新年裏,毀掉新一年的幸福。

今夜,蕭瑜不要再等十年了,他要取走蕭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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