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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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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一百章

◎那一年她在臨安碼頭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要來取他的性命了。◎

在景泰皇帝的註視下, 張殊南緩緩起身:“不遏制士族門閥,反而將下位者的出類拔群看作是自己的好心施舍,官家您亦是——名門望族啊。”

“放肆——”今上靠在椅背上, 神情疲倦, 老態畢露,“說出來, 就一定能改變現狀嗎?做個一塵不染,風流儒雅的人不好嗎, 中了什麽邪, 偏要攪這趟渾水。”

張殊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似乎搖了一下頭, 平靜道:“我非肉身泥塑, 如何獨清獨醒, 作壁上觀。”

“你無私的皮囊下, 又藏著多少私情私欲?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皇帝嘴邊掛著嘲諷不屑的笑容, 擺手道:“朕寬恕你了。出去吧,去看看外面些人有多恨你, 恨不能千刀萬剮, 啖肉喋血。”

他走出了門, 很快就被滾滾雷聲卷走,吞並在風雨中。

桑皇後失德,已被帶回仁明殿。只有韋元同還站在原地, 她半倚半靠著紅柱, 像一株枯死的花, 蒼白無力。

聽見了聲響, 她僵硬的身軀微微一動, 眼皮緩緩地擡起,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抖:“宜春苑的家宴上,是你跪在爹爹和嬢嬢的面前,說要娶我。大婚之夜,你醉的不省人事,我們同榻而眠,不曾想竟是你我唯一一次同寢。前院的那座江南閣樓、寧武關的來信……我不是不知道。張照先持械傷你,是你自導自演的吧?你怕他看出端倪回宮稟告嬢嬢,所以尋了一個由頭將他支開。將我的名字寫在國史上,也並非想與我名標青史……”

她的臉上還掛著淚水,眼中滿是恨意:“你是想禍水東引,讓嬢嬢與桑家為你兜底,讓爹爹不得不礙於情面寬恕你,是不是?!”

張殊南淡漠的眼眸輕輕地劃過她的面龐:“不是。”

韋元同朝前踉蹌一步,一頭撲在他身上,揪住衣領吼道:“你虛偽!什麽正人君子,清廉之士,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我是瞎了心眼,竟被你算計至此,眾叛親離!”

張殊南握住她的雙手,將人制住,垂眼道:“當日你說文禎皇帝推行新政,國力大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我說,待文禎之治整理成冊後,再請公主研習。請問公主看了嗎?”

又是這件事,韋元同渾身發抖,修剪整齊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她不知道張殊南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她最討厭他這副故作玄虛的模樣。

“我沒看,一眼都沒看。”她瞪著眼睛,惡狠狠道。

張殊南道:“新政推行後,新舊之爭愈演愈烈,上至皇親國戚、門閥士族,下至一些迂腐不化的讀書人,紛紛反對新政,擁護舊制。新政推行不到兩年,賈堰等人被貶出京,新政徹底夭折。為了保全文禎皇帝的顏面,謊稱新政推行成功,實際上只是舊制套新殼。你口中的“國力大盛”,不過是一場精心粉刷的騙局。”

“舊制有什麽不好?歷朝歷代,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韋元同反問。

“一直這樣做,便一直是對的嗎?”

張殊南驟然松開雙手,韋元同猝不及防,從臺階上歪倒下去,跌坐在雨裏。

“我也曾心懷希望,希望你與我道合志同。縱使沒有夫妻之情,這一輩子也能相待如賓,不至窮極無聊,反目怨恨。”張殊南走進雨中,眼中一片荒涼。

韋元同深深地喘息,雨水沖刷著臉頰,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她已經流不出淚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她生來尊貴,受萬民奉養。朱甍碧瓦只教會她如何做一位公主,不曾告訴她國家命運,萬民之苦。

張殊南最終還是伸手扶她起身,韋元同幾次掙紮未果,揚手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平靜道:“朝廷積貧,上下交困。軍隊積弱,契丹鐵騎虎視眈眈,可謂內憂外患。我深知憑一人之力難以扭轉朝中局面,哪怕只能揭開遮羞布的一角,也算盡了臣子本分,不愧天地。”

韋元同固執道:“那我呢?你對得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我!”

張殊南不再看她,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人,實在不必勉強同行。他舉目望去,雨勢漸歇,狂風如浪。

天潮地濕,身後是韋元同哀怨的哭訴,身前是沒有盡頭的黑暗。

沒有一盞燈為他而點,但雲霽與他,他與雲霽,不就是為對方而燃的一盞孤燈嗎?

想到這裏,張殊南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堅定地往前走去。他的身軀疲憊不堪,狂風可以將他的影子吹散,吹不散心頭的人影。

雲霽,世間寂寂暗暗,幸好我們可以相互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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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急病,夜開宮門,哪一條單拎出來,都是要被諫官大做文章的。諸臣心裏正打鼓,不知發生了何事。緊接著駙馬都尉抱病不朝,有心人發覺編修後的國史與先前大有出入,涉及前朝當世,新黨舊黨之爭,關乎文臣武將之間的平衡,絕非小事。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風雨如晦。

出宮後,張殊南就被軟禁在前院,今上並未降罪,公主卻不能放過他。

說到底,駙馬都尉也是公主宅裏的下人,今時不同往日,從前韋元同好顏色好說話,現在她自覺受辱,要張殊南痛苦千倍萬倍。

從暮春到立秋,滿樹的茂密的葉子漸漸黃了,韋元同踏進了張殊南的屋子,三個月來,他第一次聽到人聲。

華貴的裙擺揚起灰塵,她的姿態依舊端莊,舉止優雅。

“駙馬。”韋元同坐在他身後的椅子上,笑說:“日月流逝,再見你竟有些恍然。”

張殊南木然地看著窗外,從這個方向望出去,能看到木蘭閣的一角屋檐,“你來做什麽?”

韋元同話中有話:“你機關算盡,若不知最後結局,實在是太過可惜。我於心不忍啊。”

他仿佛“死了”,沈默著沒有聲響,一片灰白慘淡。

韋元同不在乎他的態度,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口吻嘲諷,充滿了快意的報覆:“朝臣們翻來覆去,就是想不明白,這個生如草芥的張殊南,為什麽要挑起陳年舊事,激起黨派之爭。你所敬重的王相公牽扯其中,為了保全樞密院上下的清白,他只好將寧武關推上風口浪尖。”

張殊南微微側身,寒光淒涼,“怎麽不提桑太師與鄭相公?”

那日桑太師出面保下他與雲霽,如今東窗事發,身為後族,他如何獨善其身?

國史院隸屬中書省,鄭相公到底是失查,還是有意為之,單憑一張嘴就能清楚嗎?

他確實出生草芥,可入朝為官多年,身居高位,與兩府三司關系密切。這一招釜底抽薪,正算準了他們誰都不能全身而退,這才敢做去這件事。

果然,韋元同神色陡然一變,冷笑道:“狀元郎果然神機妙算,不知你是否算到寧武關韓武等人陰奉陽違,謊報軍情?”

張殊南神情微動,緩緩看向她。

韋元同毫不客氣地回望,施舍的口吻:“爹爹納諫如流,大力撫恤邊關將士,格外優待寧武關。不出一月,雁門關與偏門關竟聯名上書,稱寧武邊防異動,恐主將有二心。兩關軍報稱,寧武關放任契丹入侵,邊界線回縮近百裏,與韓武的軍報大相徑庭。”

她笑的聳起肩膀:“瞧瞧,不需旁人動手,自己人就自殺自滅起來。活像個被戳破的皮球,往外湧著爛泥,惡心極了。”

“官家作何決斷?”張殊南問。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好消息。”韋元同終於從他的臉上看見了設想了千百回的神情,他在緊張。

“官家任命曹嚴庭為懷化中郎將,接管寧武關,即刻赴任。你放心,他是桑家的人。”

她走到張殊南身旁,慢慢地闔上窗戶,輕聲道:“有人說緩慢綿延的折磨最能使人痛心傷臆,所以我特意為你安排了這間住所,讓你只能遠遠的、模糊的看著,再也無法觸及。”

他的聲音裏有輕微的嘲笑:“如果這樣的說法能讓你感到一絲快意,那我可以附和。”

韋元同牢牢盯著他,一雙徹底瘋狂的眼神,一字一頓道:“她會死在寧武關,挫骨揚灰,無蹤無跡。”

他越是難受,韋元同心中越是暢快,她就是要看他苦苦哀求,痛不欲生的樣子。

張殊南身軀僵硬,心口像插了一把冰刀,將身體裏的熱氣吸食的幹幹凈凈。

他漫長地、沈沈地吐出一口冷氣,那是從身體最深處翻滾上來的冷:“能葬於滾滾黃沙,在所摯愛的土地中永存,臣替雲霽謝公主成全。”

韋元同瞪著雙眼,不可置信,難以理解。

過一會,她忽然掩面大笑,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踉踉蹌蹌地往屋外走:“你們瘋了還不夠,還要活生生地逼瘋我,哈哈,都瘋了。”

韋元同離去後,黑暗寂靜無聲,他再也站不住了,扶著窗臺慢慢地滑下來,淚也跟著往下落。

那一年她在臨安碼頭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要來取他的性命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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