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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垂著頭站在她面前,盯著她看了約莫五秒鐘,臉龐隱沒在陰影間,眼尾陡然壓下的褶子,是難得的銳利,“那你想嫁我嗎?”

在這個靜謐而長久的對視中,她不由自主地屏息,指尖微微蜷縮,仿佛連周遭的空氣都靜止了。

直到傘骨微斜,水珠跳動飛濺在她臉上,才讓她胡思亂想的心鎮定了一些。

其實她對他的答案心知肚明,如果有得選,他定然是不想的。

對於她的試探,他不答反問,何嘗不是一種回避,亦是無聲的拒絕。

他似乎永遠心如止水,不起波瀾。而她,從來都不是能夠波動他心弦的對象,卻不自量力地一次又一次拿石子試探,希望能夠看見那如鏡子一般平滑的湖面上出現裂痕。

多麽可笑。

想明白後,她漸漸松開了捏著他衣服的手,明明是早就知曉的答案,卻仍舊像是一把尖刀刺痛了她。

察覺到她的力道消失,他眉心微動,似乎也知曉了她的答案,鳳眸中溢出點點失落,清淡的聲音低啞撩人:“不管你想不想嫁,我一定會娶你。”

聽見這話,宋卿時突然噗呲一笑,清冷的眉目也跟著舒展開來,像是石子投進池水裏,臉上蕩漾開歡快的波紋,好聽的柔柔笑聲似一串銀鈴在風中飄揚,餘音裊裊,不絕於耳。

“魏公子這話還是少說為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我用情至深。”

“雨停了,你回吧。”

話畢,宋卿時奪過他手中的傘,不等他反應,一瘸一拐地跑進了半開的木門,沒有絲毫名門淑女的儀態可言,甚至帶著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關門聲響起,魏遠洲長睫顫了顫。

良久,才仰頭看了眼碧藍如洗的天空,臉部的線條被繃緊,略顯得有些冷硬。

如她所言,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一門相隔,宋卿時握緊尚且帶著餘溫的傘柄,側耳仔細聽著屋外的動靜。

四周靜悄悄的,似乎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但無奈她太過慌張,除了歡快蹦跶的心跳聲,什麽都聽不到。

也不知他是個什麽反應。

沒過多久,綠荷開門進來,見到近乎貼面等候在門口的宋卿時有些訝然,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解釋道:“小姐,魏公子已經走了。”

宋卿時什麽都沒說,咬唇點頭,然後只在原地停留了一瞬,便掉頭往府內走去。

*

一鼓作氣回了自己的屋子,宋卿時往貴妃椅上不管不顧一躺,一雙大長腿隨意伸展著,臉埋進柔軟的抱枕裏,想起方才的種種就渾身不自在,像條垂死掙紮的魚在上面扭來扭去。

她瘋了不成?為什麽要問他那麽蠢的問題?又是為什麽要逃跑?

緊隨而至的綠荷將她所有的反應盡收眼底,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捂著唇嘿嘿笑了起來,“小姐莫不是太高興了?”

剛才在西角門,她離得遠卻也看得真切,二人摟摟抱抱,牽牽小手,情到深處還差點親了,關系可謂是突飛猛進,發展的非常順利。

魏公子那塊冰,總算是被自家小姐融了大半了。

宋卿時神色覆雜,郁悶到不知該如何回答,鯉魚打挺般坐了起來,抓起一旁的書籍快速地翻動,可就是靜不下心來,胸口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悶悶的。

綠荷這時也發現了異常,貼心詢問:“小姐,你怎麽了?”

“沒事沒事。”宋卿時快速斂起面上的驚慌失措,勉強扯出笑容,心中卻跟住了一匹脫韁了的野馬似的混亂不堪。

書是看不進去了,宋卿時老老實實放下,垂著腦袋,卷翹長睫隨之顫動,為她好看的眉眼平添了幾分落寞與寂寥。

“我一定會娶你。”

若是換作從前聽到這句話,她一定會高興地飛跳起來,可如願嫁給他那麽多年,再聽這話,就只覺得悲涼,越想心口越發揪得生疼,他怎麽會想娶她呢?她怎麽敢那麽問。

如果她不曾喜歡魏遠洲,真正做到兩不相幹就好了。可人啊,總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從前她想著,以妻子的身份一生伴他左右就好,愛不愛的又有什麽關系,可後來,她又想,君心如我心,情愛圓滿才好。

既要又要,終是欲壑難填鬼見愁。

這些天,她的耳邊總是時不時飄蕩著那晚他說過的話:

“母親那邊我自會去游說,你不必勉強自己與我周旋。”

“孩子沒那麽重要,藥性重會傷身,還是停了吧。”

“我會當什麽都沒發生,往後一切如常。”

孩子。

是與她的孩子才不重要吧?若是那個人的,他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嗎?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無意間看到的那封信。

寫信之人,是柔嘉郡主。

柔嘉郡主,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容貌堪比天人之姿,仍記得某次宮宴,一襲白裙翩然起舞,曼妙身姿驚艷了無數人。

那個,如果沒有她,魏遠洲真正會娶的女人。

關鍵他們,郎才女貌,門當戶對,與魏遠洲亦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是旁人眼中天造地設的一對,不像她,與他處處不般配。

但是明明,當她與魏遠洲定親過後,他們便一南一北,斷了往來,可為何會……

信中內容寥寥數語,沒有暧昧的言語,卻處處透著熟稔自然,顯然不是時隔多年的再次聯絡。

其中的一句話比任何字眼都要刺目誅心:“遠洲,你能不能來接我回京?”

她是不太相信兩人會感情覆燃的,兩年前,柔嘉郡主的夫君戰死沙場,而她自此心灰意冷,入了凈慈寺帶發禮佛,了卻紅塵之人又怎麽還會有旁的心思。

與其陷入虛無縹緲的猜忌,她更在意的是魏遠洲的態度。

而不久後,從門外傳來的一句:半個月後,我會南下去一趟凈慈寺。

徹底消滅了她僅存的一絲僥幸。

他剛剛上任首輔之位不久,官場上無聲的硝煙還未褪去,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而他竟要拋下他所珍惜的仕途,跑去接柔嘉回京?

那一刻,胸口仿佛堵住了,喘不過來氣。

她無法接受,明明他的心中正要奔赴另一個女人,身體上卻在和她溫存恩愛。

這個認知,讓她惡心。

她終於明白,剛剛成婚時,他所說做一對相敬如賓的表面夫妻是何意思,原是因為她的存在,讓他與柔嘉郡主做不成真正的夫妻。

支撐七年的感情,在這封信面前就像是一場笑話。

而她,竟還傻乎乎的,想要給他生個孩子。

於是一氣之下,命綠荷尋了避孕的藥物。

因為作為妻子和掌家媳的責任,她避不開與他親熱,但是心中實在憋屈,還是有些骨氣,不想她的孩子,在這樣荒唐的局面下誕生。

便在那半個月裏,偷偷服用藥物,一次可頂四五日,算起來,也不過喝了三回。

但是,上天卻給她開了個玩笑,在事情敗露之際,竟讓她重回到了一切尚未開始的時候。其實這樣也好,錯了的事,就該盡早去撥亂反正。

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或許,有一個人能夠幫到她。

*

酷暑難當,富貴人家都會在歇息處擺上一盆冰,侍女在旁以團扇扇風取涼。

主人與客人議事,候在一側的侍女偷偷擡眼,打量茶桌旁端坐的男子。

這便是魏家公子,魏遠洲。

他生得如傳聞中一般惹眼,溫文爾雅,氣質不凡,叫人過目難忘。

陽光融進窗葉裏,給他狹長深邃的眼眸染上一層溫柔潤澤,削瘦分明的骨骼又襯出些許狠厲和鋒芒,兩廂矛盾卻又相得益彰,真真稱得上俊美無雙四個字。

更別提他年紀輕輕就身居要職,政績斐然,是長安城不少閨中女子的夢中情郎。

侍女看得心神蕩漾,扇風的動作不自覺停了,卻與顧雲錚對上目光。

呼吸一滯,當即跪地求饒:“主子恕罪。”

顧雲錚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擺擺手示意她起身繼續扇風,嘴上卻朝著對面之人打趣:“你一來,我這小侍女的眼睛就沒挪開過,團扇也全程偏向你,我這後背都出汗了。”

侍女先是如釋重負,後又嚇得咬緊了牙關。

魏遠洲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手裏捏著個碧瓷茶杯,指尖被那濃烈的碧色映襯得如同白玉一般。

少頃,放下杯盞道:“托你辦的事如何了?”

顧雲錚懶散地靠在椅背之上,用竹簽叉了塊西瓜塞進嘴裏,說話有些模糊不清,“你放心,我與那負責押送的官員私下喝過幾回酒,就是打個招呼的事,保管那個叫鄭什麽的,在南下的路上沒好日子過。”

說到此處,他微微將身子坐正了幾分,頗有些好奇地問:“你這剛剛覆職不久就當上了文選司郎中,應當忙得要死,今日特地上門,只是為了幫你的那位童養媳解決此事?”

魏遠洲蹙眉擡眸,冷冷覷了他一眼,其中暗含的警告意味十足,顯然對他口中“童養媳”這一稱呼極為不悅。

顧雲錚一怔,也察覺到了話中的不妥,楞楞將西瓜吞咽入腹,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麽,嘿嘿一笑,“你還是這麽護著她啊。”

“從前在魏家,你也……”

“我還有事,先走了。”魏遠洲沒了耐心,出聲打斷他回憶往昔歲月。

“這就要走?我送送你。”

顧雲錚也跟著起身,奪過侍女手中的團扇,慢他半步追了上去,“說起來,我與未來嫂子也許久未見過了,改日抽空請她吃個飯。”

魏遠洲腳下步履未停,神情一如既往的疏淡,遞了個眼神過去,“你不許去打擾她。”

一聽這話,顧雲錚不樂意了,“你這話說得難聽,什麽叫打擾?”

“我跟嫂子也算得上青梅竹馬一場,感情深厚著呢,嫂子若是見我邀約,必定會心生歡喜,到那時候你可別生氣吃醋。”

“荒謬。”見他越說越沒有分寸,魏遠洲眉眼間已隱有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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