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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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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

日頭西落,夏日綿長,暑熱未消。

待沈昔妤到了前院,瞧見坐在院中的幾人時,方知母親請她來的良苦用心,不容哭笑不得。

沈鈺瞧著剛回來不久,連那身絳紫色朝服都未及換下,坐在石桌邊斂眉不語,半點不掩飾滿臉厭煩。

而他身側那梗著脖子的客人正是宣平侯,這大熱天的,侯爺急得臉紅筋漲,像是動了真怒。

這兩位親如兄弟的老友似乎起了爭執,裴傾硯卻置若罔聞,只垂首凝望著桌上食盒。

想是兩個小老頭聽不進勸,裴傾硯又不擅調解,母親和伯母束手無策,只好請她來救人於水火。

鬧了半天,原來是讓她勸架來的。

沈昔妤無奈地朝前走去,及近處總算得以聽清宣平侯嘴裏在罵些什麽。

“你相府的女兒竟能叫人白白欺辱了去?我若是你,這就往紫宸殿面聖,非讓崔家給個說法不成!”

這麽會兒工夫,風言風語都傳到侯府去了?若說這背後無人推波助瀾,騙鬼都難。

沈昔妤不覺啞然,瞥見母親正向她使眼色,便暫且壓下疑慮,福身笑道:“見過伯父伯母。伯父,氣大傷身啊。”

見她氣色不佳,宣平侯的豬肝臉稍有緩和,接過裴夫人奉來的溫茶,大口灌了起來。

抹了把右臉的唾沫星子,沈鈺見縫插針,幹巴巴地回敬道:“你這老頑固。”

宣平侯咽下茶水,不甘示弱道:“老迂腐!你與崔元平起平坐,難道還怕了他不成?”

又開始了,虧得他們口口聲聲“情同手足”,竟都消停不到半刻,真怪不得她和裴傾硯上行下效。

沈昔妤轉身輕拽著沈鈺的袖角,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正試圖調停,就聽得沈鈺輕蔑地冷哼一聲。

“平起平坐?我朝只看出身門第,何曾論過官職高低?”

說著,沈鈺猶嫌不夠,偏過頭找起了幫手:“傾硯,你和你爹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下意識順著沈鈺不善的目光望去,沈昔妤兀然撞上一道來不及撤回的視線,那目光中隱含著萬般覆雜情緒,讓她不禁愕然。

兩個人默然對望一息,不期而同地別過臉去。

裴傾硯對沈鈺頷首應了聲“是”,他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德行,一時間把宣平侯氣得無話可說。

三大世家萌祖蔭、沆瀣一氣,的確淩駕於文武百官之上,輕易奈何不得。

念及前世沈家覆亡,沈昔妤眼神黯了幾分,低頭望著微蜷十指,悵然若失又無可奈何。

她正想嘆息,耳畔卻傳來一句平靜的:“但很快就不是了。除殘去穢是心之所向,亦是眾望所歸。”

裴傾硯的聲音雖不高,一字一句卻很清晰,仿若成竹在握。鬼使神差的,沈昔妤斂聲屏氣,靜靜望著他出了神。

扳倒世家大族談何容易?可他偏偏說得輕松,仿佛除去三大世家,於他而言不過是碾死螞蟻。

只當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沈鈺笑呵呵地捋須:“年輕人志向高遠是好,切不可急功近利。人啊,是很容易走錯路的。”

“晚輩明白,右相放心。”裴傾硯謙遜地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掩去眸中霜雪,又恢覆了淡漠形容。

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沈昔妤莫名心悸,淩亂的思緒在腦海中交織出他執拗遠去的背影。

若說走錯路,那前世的他還能回頭嗎?

那天夜裏,裴傾硯究竟想去做什麽?

萬千疑問,盡數被沈鈺的長嘆打斷:“老頑固,我非是怕了崔家。只是,攪黃了妤兒和四皇子的婚事,於崔家又有何益?”

見宣平侯若有所思地皺起眉,沈鈺轉而望向心神恍惚的小女兒。她眼底凝結著憂色,似是郁郁寡歡。

沈鈺自認為極了解自家女兒,她鮮有這般沈默寡言的時候,眼下定是在為那些無稽之談傷神。

他越想越氣,猛然拂袖:“我看分明是有人在攪渾水,想坐收漁翁之利。若沈不住氣,才真是著了那鼠輩的道!”

作為他口中那攪渾水的“鼠輩”本人,沈昔妤聽得心裏一慌,焦慮地緊攥著衣袖,看也不敢看他。

父親生平最恨受人蒙騙,若被他知道真相,定是氣上加氣,她哪裏還有好果子吃?

“聽聞陛下最信鬼神命理之說,若此事傳到陛下耳中可如何是好?”沈夫人牽過臉色乍青乍白的小女兒,心疼地替她拭凈額角冷汗。

這很好,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還請言官們務必盡力。

沈昔妤緊握著母親的手,發自內心地淺淺笑著:“娘,我不要緊的。”

誰都知道她滿心惦念著與陸懷崢的婚事,這真誠的笑意落在旁人眼中,便帶上了強顏歡笑的心酸。

沈昔婳見不得小妹受委屈,攬著她的肩恨恨道:“就該讓府衙把老禿驢和那幾個煽風點火的揪出來就地正法,看誰還敢造次。”

“煽風點火”的沈昔妤心虛地抽了抽嘴角,和裴傾硯相覷無言良久。

如今她只好祈禱老冤家能守口如瓶,別將今日茶肆之事抖落出去,否則她怕是小命不保。

後者權當讀不懂她眼裏難得的哀求意味,只向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才略一揚眉:“吃糖葫蘆嗎?”

並未如預想的那般聽到譏誚挖苦,沈昔妤頗有些意外,微怔著沈默了片刻。

聞言,裴夫人打開食盒,忍不住埋怨他:“你這孩子買的盡是甜食,妤兒病著,哪有胃口吃這些?”

沈昔妤垂眸打量著泛著清香的糕果,心裏五味雜陳。他當真將她隨口念的點心送來了,毫無錯漏。

仔細想想,裴傾硯從來言出必踐。拋開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點不談,他也是值得相交的可靠之人。

回想起前世的他於沈家有大恩,沈昔妤釋然地想著,或許是時候放下成見……

“除了點心,她還有別的愛好嗎?我看她胃口好得很。”裴傾硯說著把食盒往她面前輕輕一推。

放下成見?除非他先把嘴巴縫上。沈昔妤白了他一眼,卻見他似是無意地敲了敲玉佩,這動作威脅之意盡顯。

比得罪小人更可怕的,大抵是被冤家拿住把柄。沈昔妤違心地咬牙一笑,揀起糖葫蘆,輕飄飄地“嗯”了聲。

兩個人這番眼神交流委實古怪,沈鈺正待嚴肅端詳他們,裴傾硯已然起身向長輩們拱手行禮,道了聲“失陪”,轉頭看向她道:“你跟我來。”

沈昔妤點頭應允:“正巧,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得了沈鈺的準許,兩個人難得頗為和諧地並肩同行,緩步朝著院角杏樹底下那片綠蔭走去。

站在樹蔭下思索再三,她沒好意思直接要挾他閉嘴,決定先禮後兵,只握著糖葫蘆等他先開口。

在她看來,裴傾硯多半會問她是不是吃錯藥了。畢竟以往她一心嫁給陸懷崢,今日卻反其道而行。

“為何這樣冒險行事?”裴傾硯眉頭微蹙,開口時卻說起了旁的,“若陛下知曉這謠言是你放出去的,往大了說便是欺君。”

這些大道理,她焉能不知?無非是想著她不常在外拋頭露面,只要精心喬裝打扮,根本不可能被人認出身份。

自以為計劃萬無一失,誰知竟被他一眼識破。幸而陸懷崢並未認出她是誰,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她別無選擇,即使是下下策也只能冒險一試,須得盡早與陸懷崢劃清界限。

見他不打算繼續說教,沈昔妤深深地看他一眼,佯怒道:“我可不管,左右這事兒就你知道。你要是敢出賣我,信不信我拿你是問?”

見他半晌不答,只不為所動地看著她,沈昔妤臉色一僵,悻悻地嘆了口氣:“下次再也不敢了。”

打記事起,她就最怕裴傾硯板著臉的模樣,比幼時那愛打人手心的夫子還兇。

裴傾硯不冷不熱地頷首,轉移話題道:“你身子弱,既病著就好生歇息,免得落下病根。”

眼看著婚期將近,她哪有心思歇息?再歇下去,沈家又該被人一鍋端了。

心中憂思難斷,沈昔妤輕輕搓著指尖黏膩的糖漬,惆悵地微蹙眉心:“你不明白的。”

裴傾硯嘴唇微動,頓了頓只道:“吃吧,旁的事你不必擔心。你若不願嫁,誰能強娶?”

或許不能強娶,秋後問斬倒是容易。

眼下多說無益,沈昔妤搖搖頭:“若實在退不得婚,趕明兒我就絞了頭發出家當尼姑去。”

“不必如此。這樣吧,我即刻入宮向陛下陳情,便說其實是我與你相識多年,早已心意相通。”

他毫無預兆地來了這麽句話,沈昔妤冷不防被他噎了個半死,一時忘了作答。

飯不能亂吃,話也不能亂說啊。

她是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他卻面目平靜:“作為代價,我自願此生不入朝堂、不承爵位。你不妨猜猜,陛下會同意嗎?”

沈昔妤默了默,聖意何其難以揣測?可倘若陛下準了,裴傾硯當真要為此賠上自己的前程?

思忖良久,她艱難地啟唇反問:“你瘋了?伯父對你寄予厚望,你這樣豈非讓他寒了心?何況大丈夫志在天下,怎能耽於情愛?”

難得她竟也會拿大道理來搪塞人,裴傾硯哂然而笑:“或許吧。橫豎瘋了數十年,一朝要我做回正常人,倒真是不習慣。”

有些人才活了十幾年,卻自詡瘋了幾十年,看他這滿口胡話的樣子確實像久病成屙。

念在前世到底仰仗著“瘋子”替她收屍,沈昔妤實在說不出重話,只好嘆道:“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是啊,不是你先和我開玩笑的嗎?” 裴傾硯氣定神閑地答道,“你去出家做尼姑,右相會傷懷的。”

行,算她多話,白瞎好心。沈昔妤微垂著頭,悄悄翻了個白眼:“你就想和我說這些?那現在你說完了,可以走了嗎?”

“你想退婚,我原有個主意。你既不聽,那就罷了。”裴傾硯說著轉身就要走,一點不拖泥帶水。

沈昔妤立馬改口,能屈能伸地討好笑道:“先別走啊,您說您說,我聽著就是。”

在她滿懷憧憬的目光中,老冤家回頭瞇起眼擡手指了指他的嘴角。沈昔妤心有所感,伸手揩去自己唇邊的糖漬。

“姑娘家心思細膩,聽了些流言,不願嫁了也合乎情理。”

裴傾硯略一停頓,又補充道:“話說得好聽些,太後還會誇你懂進退、識大局。事不宜遲,你明日就入宮面見太後,該說什麽,我會教你。”

退婚事大,入宮本是避無可避。只是太後同樣不茍言笑,她一想就發怵,笑得苦澀:“明日就去?”

在宮裏稍有不慎,就得橫著出來。她是去退婚的,就是把好話說出花來,太後也未必買賬。

看她猶豫不決,裴傾硯冷了臉:“若你還是想嫁四皇子,便不必多走這一趟了,在家繡嫁妝吧。 ”

說不到三句好話就要翻臉,真是人狗殊途。

沈昔妤連忙搖頭,無辜地囁嚅:“茲事體大,當然要謹慎。不嫁就是不嫁了,不然我何須去茶肆…… ”

“什麽茶肆,我可不知。”裴傾硯冷冰冰地橫她一眼,似有些無奈,“你若實在害怕,明日我陪你去。”

後宮內苑,外男不好隨意出入,什麽“陪她去”?

沈昔妤啞然失笑,正想說自己還沒那麽膽小,就聽得他沈聲道:“我只在宮門等你一個時辰,若你不出來,那我就有了非入宮不可的理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拂面晚風微微沁著寒意。他從來平靜如深潭的眼眸透著冷冽清寒,如石入水中驚起波瀾。漣漪散盡,唯餘她一人的倒影。

沈昔妤不禁打了個寒噤,悄悄腹誹:“從前怎就沒發現,裴傾硯好像還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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