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三章

關燈
第三十三章

“吱吖”一聲,門開了,冷風循著門縫鉆進臥室,顧觀月坐在窗前榻上正看話本,擡頭看時鳴。

時鳴屈膝喚她,向她一揚手裏的帖子,說到:“是縣裏斯娘子派人送帖子來。送帖子的人說,斯娘子年前要辦場小宴,請您去呢。”

顧觀月接過帖子,見果然寫著臘月二十七日,邀眾姊妹一聚,約她赴宴。將帖子放了,高興說到:“難得她約,那定要去的。”又問她,“靜春呢?你們後日陪我同去,讓她拾掇幾樣禮物出來。”

時鳴笑道:“靜春姐姐與娘子理年貨,給送貨的支銀子呢,等她回來我跟她說。”

顧觀月聽到她說張娘子,就想起那日,袁澄匆匆來與她見面,張娘子坐在馬車裏看見了,車上就生了氣,說她:“你是半分話也不肯聽我的。這樣人家,哪裏好相與的。”母女兩人又就著她的婚姻之事爭執了幾句,張娘子索性把李媒婆來給朱家說親的事講了。

從那日後,她就生了袁澄的氣,只是一向沒見到袁澄,想發火都無從發起。這些日子,她要麽忙花滿蹊的事,要麽看話本子消遣,從來不肯停下來,就是為了少想起袁澄。明日去縣裏,她是絕不會主動去見他了!若有緣分自然能見上,若見不上就是沒緣分,早散了的好。

她氣惱地躺在榻上,又拿起話本來。

過一時,靜春回來了,說起挑選禮物之事,靜春出主意:“咱們家裏沒有貴重東西,倒不如花圃暖房裏挑些菊花,想她們縣衙,屋子裏總是暖的,該養得住。”

顧觀月誇她:“想得很周到。”應了她的想法。

第二日,主仆三人出門,先經過古家莊靜謐的田野,繞道花圃上,去問孔師傅:“要取幾盆花去送人,師傅幫著挑一挑?”

孔勝聽了,便與顧觀月到暖房來,指著最裏面三盆花,問到:“小娘子看著怎樣?”

那是禦用黃、白蘭菊和一株綺霞滿天。禦用黃富麗堂皇,花瓣層層疊疊、堆金砌玉,白蘭菊色澤無暇、花瓣細膩,都養得很繁茂。綺霞滿天最為難得,花瓣如蟬翼堆卷,花朵色彩斑斕,紅中帶紫,仿若傍晚的雲霞。

顧觀月笑道:“都很難得,師傅養得也好,那就搬著這些吧。”

孔勝心中自得,歡喜道:“這三盆花極壯實,若養得好能開一個月,小娘子用來送人,最好不過。”

顧觀月與他辭行,徑往縣裏而去。

因她們從村裏來,足費了兩個時辰,她到時,小娘子們都已到了,正在縣衙後宅小花廳裏作耍。

仆婦丫鬟將她引進來,顧觀月看著十來個女孩子各忙各的,仿佛踏入一幅活生生的閨中仕女圖。

一個身穿粉藍霜華雲錦裙的小娘子,正手執琵琶,輕輕撫弦,彈奏當下應景的《霜葉賦》,旁邊兩個小娘子聽得如癡如醉,不住嘴地誇著,那粉藍衣裳的小娘子頷首一笑,嬌羞可人。

窗下,兩位小娘子在煮茶,一個扇著風爐,還有一人坐在旁邊,正向那扇風爐的小娘子口中遞果子。

另一個窗下也是放著榻,榻上兩個小娘子對坐,正在下圍棋,還有兩人圍著指指點點。又有幾個小娘子,開了後窗,讓人在冰上鑿了洞,正隔著窗戶釣魚,嬉笑聲宛若銀鈴。

顧觀月走進來,見那釣魚的頭兒就是斯思,笑出聲來:“斯思,屬你淘氣。”

斯思見顧觀月來了,忙扔下魚竿來接她,其他人也停了玩笑,聚到這邊來。

斯思攜了顧觀月的手,引她坐了,笑著問她:“顧姐姐好忙,幾回相約都錯過了,怎的都入冬了你花圃還有那麽多事?”

顧觀月輕笑:“過完年就好了,不到二月我們那裏開不了張。你上回約我,可是有什麽新鮮事?”

斯思說:“上一回是阿蕪生辰,我們在醉歸樓定了雅間,你卻沒來,阿蕪還生著你的氣呢。”

顧觀月聽了,忙滿屋裏細看,原來林蕪剛才也在釣魚,見她來了偏躲了。顧觀月與她是百花宴上認識的,後來混熟了,林蕪便跟她黏得緊。她是小林苗木當家人的女兒,按說與顧觀月有些競爭關系,不過那都是商場上的事,與她們女孩子的交情無幹。

林蕪見顧觀月看她,臉上就帶著惱意,撅著嘴哼了一聲。顧觀月忙上前拉住她,溫言道:“好蕪兒,我不知是你的生辰,給你賠不是。明日我還在縣裏,請你外面茶樓吃茶好不好?”

林蕪斜了眼睛看顧觀月,問她:“那我的禮物呢?”

“給。靜山居士的話本子,新結成冊付印,精裝的你要不要?”

林蕪這才笑了:“行叭,那就原諒你。”

顧觀月上來攬住她,一口香在她腮上,道:“如此佳人,生起氣來反不美了,蕪兒笑一個。”她這愛美人的毛病,是沒治了。斯思看她倆這樣,從旁笑起來。

這裏正鬧著,忽見婆子們把顧觀月帶的花兒搬了進來,問擺在哪裏。

斯思便說:“先擺在那邊條案上,恰好今日賞花。”

一群小娘子湊上來,圍著三色花看起來。

林蕪看了便說:“也罷了,虧養得精心,花兒開得旺,還能看一看。這幾盆,只綺霞滿天還算罕見。”她家裏積年做花木生意的,她自己家奇花異草見得多,這話說得便隨意。

顧觀月笑道:“這已經是我們花圃稀罕的了。有幾株金盞玉杯和綠玉,偏還沒開,今兒不得賞了。我尋思總要等明年,我們才能慢慢有些壓箱的呢。”那顆十八學士倒是快開了,她心裏生著袁澄的氣,就當那花兒不存在。

說了半天,想起都還未向長輩請安——來得人多,不好一趟一趟打擾長輩——小娘子們你牽我手,我拉你衣,挨挨擠擠走到正廳上,一起問候趙氏。

趙氏老蚌懷珠,又生了一個兒子,剛坐完月子沒兩天,因近日女兒宴客,她就安排了廚下的活計,正在歇息。

見得花兒一般十來個小娘子湧進來,趙氏放下茶盞,笑看她們團團蔟簇來拜,一時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只說:“都是知禮的好孩子,今日不用拘束。”

這裏正拜著,忽然斯黎從後面轉進來,口中說著:“給阿娘請安。”擡頭看著一地的小娘子,又補道,“我沖撞了。”

說著眼神掃過,見那道杏黃身影,正是自己相見的那人,此時卻不好說話,暗悔該早點等在門上,或可寒暄一兩句。

趙氏見兒子莽撞沖進來,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便心裏有些察覺,卻不多話,只說:“知道沖撞了,還不退下去。”

斯黎無法,只得告退:“是,恐擾了阿娘和妹妹們,我先去了。”又對斯思道,“若有什麽想吃、想玩的,叫跟我的硯觀去買,我今兒就在後頭,用不著他。”

又看一眼顧觀月,微微點頭打個招呼,才往後院去了。

過一時,這裏擺上席面來,趙氏不欲她們拘謹,自己去後面,將廳堂讓給眾女孩兒。她們今日難得一聚,斯思還請了女先兒來講故事。小娘子們一邊宴飲,一邊就叫女先兒進來。

那女先兒問:“貴人們想聽個什麽樣的故事?”

小娘子們都叫斯思先點,斯思也不知該點什麽,叫她隨便講來。便聽她先講了一個《忠烈傳》。她們不依道:“這些打打殺殺的故事,都是講的男人家的事,忒沒意思。就沒有講小娘子怎麽了不起的故事嗎?”

那女先兒道:“正有一個。說的是福建路一個官家夫人的事,都說是真人真事改的,小娘子們聽聽?”

眾女孩兒都說:“快講,快講。”

那女先兒便說起來。說的是一個姓趙的小娘子,家裏在福建路做茶葉販賣的生意,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她父親從茶山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治不及時,從此不能走路。她還有兩個兄弟,只十來歲,當不得事,眼看這父親一間茶店生意漸漸敗落,她就挑起了大梁。

她潑辣聰慧,百無禁忌,從福建往外販賣茶葉這條路子,她代她爹走了幾年,漸漸整個茶行都出了名,她又認了行首做契兄,在眾人幫襯下買了第一座茶山,自家開始種茶,一路走來,到她二十三歲上,手上已有七八坐茶山。

這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後來,她兄弟長成了,要娶兄弟媳婦,就想將她嫁出去,分她一座茶山當嫁妝,她卻對人說:“若說養著這家裏,我沒二話。若要分我的茶山,萬萬不行。”一家人爭起家產來。

她被兄弟陷害,快要落敗了,偏她好命,早幾年行商時,山裏救了個姓柳的趕考秀才,那秀才一朝中舉,得了個八品官,回到福建路,就娶了她回家。

她帶著茶山做嫁妝,嫁了柳官人,生意越做越大,柳官人的官職也到了五品,她得朝廷誥封夫人,兩人團圓和美。

這個故事一波三折,又勵志又圓滿,又有書生與小娘子,眾女孩兒聽得唏噓感慨,意猶未盡。

林蕪便說:“我只當顧姐姐經營一座花圃,已經是我們之中最厲害的了,不想還有趙夫人這樣的,經商經得這般蕩氣回腸。”

顧觀月接到:“別的不說,我只佩服她的勇氣,女子要成器,其間多少阻力不說,敢對著世人的評判說‘我不肯讓’的,世間更沒幾個。”

內中一個小娘子,今年剛隨父親來縣裏赴任,一貫賢良,卻不大讚同趙夫人,說到:“這性子也太烈,不容人,把茶山給了她兄弟,她兄弟還能不護著她?這樣與家裏鬧翻了,將來有事誰給她撐腰。”

斯思看看她,又看看顧觀月,笑道:“可能她自己就能給自己撐腰吧。”

顧觀月亦笑道:“是。自己掙出來的家業,憑什麽給了別人?換個人也未必接得住。”

那小娘子見無人應和,就不說話了。這些小娘子能玩在一起,總算有差不多的志趣,並不都是軟弱性子。

就有人接過話題,說到:“我們雖不像趙夫人和顧姐姐這樣做大事的,如能做成些小事,也是造化。”

一人便接道:“我最愛養馬,若將來能有個小馬場,就是我的造化。”

眾人都說她:“那你就記著,哪天有機緣,便開起馬場來,若再過幾年你還不改初心,那必能成事的。”

不察覺,已至申時,宴飲到尾聲,丫鬟仆婦們撤了杯碟,端上茶具來。

顧觀月吃了一杯茶,便向斯思辭行:“我該走了,過年再聚。”

斯思拉著她的手,先對眾人說:“你們再坐坐,我送顧姐姐出去,立刻就回。”小娘子們也起身,將她二人送到廳外。

斯思與顧觀月出了垂花門,七拐八拐,將她帶到後門。這後門在一排後罩房的角上,方便停馬車,是以她常在這處出門。

顧觀月只當她是為了路近,不做它想,正要出門,斯思拉住她,神秘道:“顧姐姐,你停一會兒,有人找你呢。”

顧觀月訝然,正問是誰,就見斯黎從旁繞出來,也在後門上,先對著斯思作揖:“好妹妹,謝你留她,回頭就把那臺端硯送到你屋裏。”

顧觀月看著這陣勢,只覺得不妙,不與斯黎說話,只問斯思:“這是要做什麽?”

斯思不說話,只瞧著斯黎。

斯黎心裏緊張得很,只是今日沒能說上話,他飯也吃不下、書也看不進去,總想著“前面不知在做什麽”、“她能不能應付”之類。不得已,差人偷偷叫了斯思,讓她留一留顧觀月。

這時見顧觀月與斯思都瞧他,他突然有些緊張,默了一會兒才說:“因看了父親的公文,有件事說不定與顧娘子生意有關礙,想跟你說一聲,才叫斯思留你。”

斯思問:“你怎看爹爹的公文了?可是能往外說的?”

顧觀月見斯思這樣問,也有些緊張,道:“還是不要說了。”

斯黎卻說:“不算什麽機密,年後二月約莫就要公開張貼了。是戶部行文,明年各商戶入行會的要求從嚴,以便稅收。這些消息,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我想著顧娘子也該早做打算,若不入行會,恐生意難行。”

顧觀月聽他說完,忽想到飄香樓李掌櫃的話。那時恐怕只是行會看她不順,她還有應對之策,而此時有了一紙公文,她與行會的關系恐怕要重新思量。

此時此處不便細說,她道:“多謝斯郎君,果然是我掛心的事。天色已晚,我該回了,斯思也快回去吧,免得姐妹們等。”

斯黎再想不到還有什麽理由留她,見她相比春日裏,眉間更多了一些舒展,人也似乎長高了些,最難得是那麽多事情忙碌,並不見她有疲態,連跟小娘子們都處得那樣好了。他想說不放心她,又沒有立場。只得行個禮,道:“不必謝。”

斯思見自家兄長的神態,也知他想的什麽。此處三人,都知道他想的什麽。只是什麽多的話都不能說,便只對顧觀月道:“顧姐姐閑了時常來找我玩,也不必等帖子,我們角門上總有人在外面守著的,熟了只需要通報一聲,便可進來。我在家裏呆著無趣,就盼姊妹們來找我呢。”

說著開了角門,果見顧家的馬車已經停在那裏,顧觀月便登車,告辭而去。

斯思翻過身回花廳,斯黎跟在旁邊問:“她如今跟你們這般好了?可還有人嫌她是孀居之人?有人嫌她是商賈?”

斯思停下來,道:“她是誰?斯見黎你看看你今兒做的事,仔細娘知道了,打你個好的。你要是對顧姐姐名聲有害,我可不依。”

斯黎道:“也未必她就在意名聲了,我看她不是那樣循規蹈矩的人。”

斯思奇道:“這話又不一樣,顯見你才是她的知己了。不管怎樣,娘那一關你過不了,趁早死心,別帶累我顧姐姐。”

兩兄妹吵著嘴,在岔路口散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