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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十·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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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十 · 夜談

紅燭中燈花爆了又爆,寒蓁拔了銀簪子去撥弄兩下,等光亮了些,又低下頭去看賬本。

皇後雖未明確下令,但要她明日將算好的帳帶去給她瞧,便是暗示了。三四本厚賬本,摞起來足有三歲小兒高,寒蓁不得已在皇帝那頭告了假,皇帝並非真的要她服侍,也就輕易放了行。

寒蓁雖有幾分經驗在,但要她猛地將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也是不能的。寒蓁慢慢撥著算籌,也看出賬本中可以削減的地方來,可是有些地方的銀錢,皇後娘娘能否憑她一人之口就裁剪掉又是一個問題。

正想著,外頭德林求見,喚了人進來,才瞧見他手上提著的食盒,仍是黑漆白梅螺鈿的。

“陛下怕姑姑忙起來忘了用膳,便遣奴才來給姑姑送點吃食。”德林搭著手說完,又提了句,“聽說朝臣催著陛下選秀呢。”

說完仍舊退出去,先往薛閑處繞一繞,告知自家師父事已辦妥,再進正殿給皇帝回話。

皇帝倚在塌上,扭頭從半開的窗戶間望出去,剛過月半,月亮還是圓潤的,清輝射下來,照在世間所有人身上。

安樂穿著藕粉的寢衣蜷在皇帝膝上睡著了,德林便壓著聲音講話:“姑姑還在理賬本子,奴才看那樣子,大約沒有三四個時辰是理不好的。”

皇帝蹙了眉,扭過頭來問:“皇後將所有的賬本都交給她了?”

德林眼睛一眨,頭愈發低下來:“後宮每季的開支載在一本上,一年下來便是四本,今兒帶過去的小宦官恰好帶了四本回來。”

他曉得皇帝重視寒蓁的心思,可皇後畢竟是皇後,是皇帝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不敢說得太直白。

視野中,皇帝修長的手指正有節奏地叩著膝蓋,德林知道這是皇帝在掂量什麽的表現。

“除了這,還有什麽?”

“貴妃娘娘今日未與皇後娘娘,姑姑一起商議。聽正陽宮的宮人說,本來去了,中途身體不適,皇後娘娘恩準著先走。”

皇帝聽了便“嗯”了一聲,道:“原也指望不上她。”頓了頓,又吩咐,“明日賞些藥材下去。”

德林應了,想了想,猶豫道:“還有一事,奴才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

“姑姑帶著奴才往六尚局去時,遇見了紀王。”

紀王?皇帝臉色一沈,道:“繼續說。”

“是。紀王見了姑姑,便······便要看姑姑的臉。看了又說,又說······奴才直言,姑姑的事恐怕許多人都知道了。”

“朕知道了,下去吧。”皇帝擺了擺手,便不再看他,提了象牙嵌白玉的筆,在鋪下的澄心堂紙上,寫下“辰景”二字。

寫完冷冷註視了片刻,捏著角落拿起來,伸到燭火上燒了。

做完這一切,他將膝上睡得正香的安樂抱去偏殿,交給等候著的嬤嬤,又囑咐了幾句,便往廂房去。

廂房中燈光幽暗,不斷跳動的火苗將女子的娉婷倩影投在門扉之上,皇帝靜靜地望著,心裏頭也沈靜了下來,理一理起了皺的衣衫,上前敲門。

“是誰?”

“朕。”

滿賬本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看得寒蓁頭疼加心煩,聽到敲門聲以為是德林去而覆返,故而有些不耐煩。乍聞皇帝的聲音,倒是唬了一大跳,忙站起來去開門。

“陛下怎麽親自過來了,可是有什麽吩咐?”

皇帝沒有回應,深沈的眼神落在她的領口間。

她早已洗漱過,身上穿著牙色寢衣,外頭披了件深青的衣裳。被皇帝這一瞧,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伸手扯了扯衣襟,將之拉得更攏些。

皇帝已然別開眼,道:“穿這麽少站在風口裏,也不怕冷?快些進去。”

寒蓁退開一點,讓皇帝進門。

皇帝帶了只小小的博山爐來,擺在屋中小桌上倒是剛剛好,爐子裏填了腦麝冰片之香,最是醒神。桌上攤著賬本,內廷司不給宮人撥筆墨,寒蓁便削了眉筆計數。皇帝拿起賬本來翻了幾頁,餘光掃到桌上白瓷瓶,灌著清水養了枝臘梅。

折梅相贈本是一時之興,不意她竟這般珍藏著。想著唇角便不由自主一勾。

“瞧出什麽門道了?”

寒蓁沏茶的手一頓,旋即恢覆平靜,信手開了窗把茶潑了,斟了盞白水上來:“夜深了,陛下還是喝這個吧。”

皇帝接了茶水在手裏頭摩挲,問:“想說什麽?”

“······辰景閣的開支仿佛大了一些。”太上皇喜豪華奢靡,退位之後仍是如此。每日僅吃食的開支就要比瑯軒殿多出一倍不止,這已超過該有的規格,寒蓁細細查驗了,才發現是將瑯軒殿的餘錢都填了進去。

辰景閣就像個無底洞。

“不管他。”皇帝皺了皺眉,“朕不能讓他繼續做皇帝,便在這些小巧上滿足他又如何。”

果然如此嗎?太上皇果然不是自願退位讓賢。

寒蓁回憶起前世,叛軍破城之日,她同莫夭夭互相攜著手坐著,傳令小官不斷走動。剛聽“陛下叫那亂臣賊子斬首了”,又聽“先帝薨逝,遺命立皇六子珩為新帝”。

莫夭夭拉著她,手心裏盡是冷汗,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冷靜:“好寒蓁,你記著,這張臉可千萬不能叫他看見。”

這樣的話,她那時聽到不覺什麽,如今再想起來,才覺莫夭夭的態度透出詭異。

就好像她知道元珩認得她一般。

這不應當啊,寒蓁微微一驚,擡起眼仔細打量皇帝的眉眼。大楚固然民風開放,沒什麽女子不得與外男見面的規矩,可她與莫夭夭形影不離,莫夭夭只喜歡同女孩兒一起玩耍,連帶著她也沒見過多少府外的男子。

“瞧著朕做什麽?”眼前人雖處處力求謹慎,說話做事皆是成熟,一派大人模樣。但論起年紀來才及笄,面容上稚氣未脫,孩氣甚重,還是個小姑娘。皇帝長她十歲,見她什麽模樣都覺得可愛,忍不住便升起寵溺之情,“還有什麽話要說?在朕面前,你可以口無遮攔。”

這話一出口,便是許了個極大的恩寵下來。

寒蓁忙道:“不敢。”默了默,緩聲道,“奴婢想著,這次闔宮夜宴所需的一應物件,不如尋專人往宮外頭去進。”

這話她憋了一天,茲事體大,沒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敢說出。可皇帝都允她“口無遮攔”了,又怎麽能白費這番恩寵呢?

“宮中食材,木石等從宮外進來,必要經歷重重盤剝,本來一兩銀子的東西,進了宮中說不準便要成十兩。且新鮮質量亦無法保障。”

皇帝沈默許久,道:“水至清則無魚。”

有些事心照不宣,那些把守關口的宦官侍衛,若是不能從中獲益,未必會心甘情願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不過權宜之計,待過了這半個月,一切便恢覆如常,或許也無不可。”皇帝停頓一下,伸手撥了一下瓷瓶中的臘梅,“朕明日去同皇後說道說道。”

“陛下······”寒蓁看著那一枝皇帝上朝途中都不忘折給她的臘梅,心裏頭微微一動,“聽德公公說,朝臣們逼陛下納妃了?”

又是薛閑多事。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聲,可到底還是想聽她的回應,裝作不在意似的開口:“你覺得朕該不該應。”

“啊?問奴婢啊?”寒蓁先是一驚,本想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思及皇帝並不喜歡她如此,又正色道,“為了血脈著想,大臣們也沒說錯。可是奴婢覺得,陛下如果不喜歡那些個妃子,納再多也是無用。”

皇帝笑了,他撐著頭悶悶地笑:“你才多大,就知道‘喜歡’了?你這輩子可曾喜歡過什麽人嗎?”

寒蓁搖搖頭:“奴婢沒有。但奴婢的爹娘十分相愛,春日踏青賞花,夏日尋螢乘涼,秋日登高望遠,冬日圍爐賞雪。煮雨烹茶,彈琴作畫,母親走後,父親也不再續弦。外祖母說這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皇帝漸漸止了笑,神色溫柔且沈靜:“朕也有,朕也有想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女子。可惜,她不喜歡朕,”說著頗有幾分自嘲地勾起唇,“說不準到如今還恨著朕,所以朕更不能把她束縛在這太一城中。既然不是她,那麽世間女子是誰都不要緊。”

他擡起頭來,眼神灼灼:“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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