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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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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 · 亭臺

那個人來了?

寒蓁心中一跳,忍不住便站了起來。一臉緊張地聽著那對侍女的談話。可惜她們已然漸行漸遠,聲音也逐漸聽不到了。

寒蓁呆立在原地想了想,最終決定回房去。倒不是覺得留在這裏會正巧撞上,只是聽到有關那個人的一點一滴都會讓她心亂如麻。

她匆匆下了大理石的臺階,拂開自照月亭飛檐垂下的紫藤藤蔓,沿湖邊小路慢慢往回走著。

府裏爺們生活起居,辦公會友都在前院進行,想來皇帝來府上若非尋莫楚茨討論朝政,就是受邀宴飲。

畢竟當初鬧出那麽件事來,惹得皇帝不豫,莫楚茨想要補救,亦是當然。

冷不丁的,寧王的話閃過腦海。

寒蓁停下步子來嘆了口氣,自堤岸上探出頭去,凝望著映在灰沈沈湖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施粉黛的一張臉,長著普普通通的眼,普普通通的鼻子,外加普普通通的一張嘴。莫夭夭自己個兒就是難得的美人,更別提寒蓁打小跟著她,幾乎見遍了京中貴女。

這樣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實在讓她琢磨不出有什麽引人註目的地方。

或許是她這動作落在他人眼裏太容易引起誤會,身後傳來一聲呼喊:“這是做什麽!”

寒蓁眨眨眼,懵懂不覺地轉過身去,隱隱然覺得那聲音尖得有些過分。

皇帝今日登門拜訪乃一時之性,實在日頭難得,心裏頭又郁悶。薛閑是個乖覺的,見狀便提議往茂國公府蓬萊嶼一行。

登基前最艱難的那幾個月,他便在蓬萊嶼上度過,對此地感情甚深。又想起那件事後他對莫楚茨忍不住冷落幾分,便欣然接受。

冬日北風吹得急,湖水翻騰,小舟並不穩妥,蓬萊嶼是上不去了,況且早過了白山茶的花期,上去了他也尋不回那十裏山茶盛開的景色。只是走到這附近,便忍不住往湖邊靠近幾分,隔得遠遠,望一眼也是好的。

這一眼便望出了差錯。

“站這麽近,怕不是要投水?陛下,您看這······”薛閑欲言又止。皇帝神色平淡,並不應答,只擡了擡手,他便知曉該怎麽做。

眼瞧著靜立在湖邊那纖細的身影聞聲轉過頭來,煙波浩渺之間,熟悉的面容引得皇帝一陣恍惚,仿佛自己又墮夢中。

身旁枯草被踩斷的“哢嚓”聲入耳,皇帝偏了偏頭,莫楚茨腳步挪動,神色淒楚哀然,似是欲上前而不敢。

“莫相冷靜。”皇帝背著手,鴉青的眉毛微微皺起,問道:“何不送她離開?”

寒蓁望著忽然出現的兩人全然呆住,在原地躊躇半晌後,上前行禮:“見過陛下、國公爺。回皇上的話,是民女無地可去,國公爺才暫時收留了民女。”

“這樣?”

“是。”寒蓁低眉順眼,說是恭敬不如說是畏懼。即使她不再恨皇帝了,上輩子終究因他而死,雖知他們並非同一個人,見到他時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若是冷,便早點回院裏頭去。”莫楚茨發話了,寒蓁驚訝於他忽然而來的和氣,略一擡頭便見他悄悄沖自己擠了下眼睛。

“是,民女這就——”

“先不必走。”

寒蓁聽著這聲,幾乎要背過氣去。只聽哢哢兩聲,視線中皇帝那纖長的手指轉了轉佛珠,又道:“陪朕走一走。”

皇帝身旁那宦官看她的眼神登時就不對了。寒蓁欲哭無淚,卻只能喏喏應是。

府中的路修得有些古怪,聽說是往前數幾輩通曉易經八卦的先祖所設,若非是在府中住過一段日子的人,是很容易走到岔路裏頭去的。而皇帝腳步不亂,一絲一毫都沒有偏離正軌,倒像是對府中極為熟悉似的。

寒蓁站得遠遠綴在皇帝背後,只能瞧見他挺拔的背影,以及金冠上垂下的墜飾。心中疑竇叢生。

上輩子的皇帝可從沒來過茂國公府啊。

午後天氣暖了些,府中灑掃的仆婦下人也逐漸多了,想是聽到了風聲,或是見多識廣,見了皇帝竟也不慌亂。反而有些年輕的侍女,見寒蓁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後面,滿臉掩飾不住的震驚之色。鄙夷不屑中隱隱帶了股艷羨,寒蓁瞧了只覺無奈。

皇帝七拐八拐,目的卻是十分明確,寒蓁看著身邊越來越熟悉的景色,暗叫一聲未免太巧!兜了個大圈,她居然又回到了照月亭。

上臺階時,寒蓁看那宦官竟也不扶著皇帝,只顧自個兒扯著衣裳下擺氣喘籲籲往上走,不免震驚非常。伸了兩下手,終究沒敢扶上去,只盯著腳下臺階,幹脆來了個眼不見為凈。

自照月亭望出去的景色很好,夏天微風裹挾著湖泊的水汽吹上來極為舒適。到了冬天便顯得陰濕寒冷了些,算不得什麽好去處。

若說賞景,冬日裏自有“梅苑”、“雪窗”二地適合,若是登高望遠,府中亦有人工搭建的小山可供攀爬。

皇帝愛來的地方,倒和自己有些相似。

這句話方從心裏迸出來,寒蓁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突然自作多情了起來。她忙定了定神,將這句話拋出腦海,一雙眼只瞅著檐柱上勾著的銀紅軟煙羅。

其實照月亭還是很好的,地方偏僻卻清凈,離莫夭夭和老太太的院子都不是那麽的遠,天氣晴好的時候還能瞧見湖中央的蓬萊嶼。寒蓁從前是很願意來這裏的。

因此,似乎皇帝愛來這······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她從前很愛來這裏。”皇帝背著手,淡淡道。

寒蓁倒吸一口涼氣,吸到一半就叫薛閑看了一眼,那口氣登時卡在喉嚨裏,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冷?”皇帝回神問她。他端詳著眼前女子,象牙色小襖外只披了件薄薄的褂子,便吩咐薛閑道,“弄幾個火盆來。”

寒蓁受寵若驚,想想覺得皇帝應當是在同她說話,斟酌了一下,問:“陛下說的,可是······可是那位和民女很像的?”

“是。”皇帝點點頭,坦蕩承認,“她叫寒蓁。說來,尚不知你的名字。”

“民女······名喚陸含真。”這話一出口,皇帝眉宇間果不其然有一絲不悅閃過。寒蓁心裏一沈,慌忙解釋道,“是抱樸含真的含真。”

“不必驚慌,”皇帝淡淡瞟了她一眼,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長者賜不可辭,何況名姓。抱樸含真,你雙親給了個好名字。”

倒並非如此,寒蓁在心中怯怯地反駁。陸含真這輩女子行真,姐妹之間不是叫什麽“若真”就是叫“宛真”,含真亦是隨意取的。並非當真是皇帝以為的那個“含有純真本性”之意。

“你聽說了她什麽?”

忽然要她談起自己,寒蓁有些不好意思,忸怩了半晌,隨意挑了幾個詞出來:“聽說與寧王妃情同姐妹,是個安靜性兒,女紅也不錯。”

“就聽到了這些?”這次皇帝的語氣中染上了笑意,目光卻寂寥地投向了遠方,“他們不知道的多了。”

這話一入耳,寒蓁心中一松,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皇帝擱在心尖上的,大概是這輩子那個因病早早離世的寒蓁,而不是她。

大石一去,寒蓁面對皇帝也就沒那麽局促了,雖然深覺對這個寒蓁有些抱歉,她還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過來坐,離朕近一些。”皇帝忽然喚她,寒蓁心裏畏著他,站得遠遠弓著腰答話。這樣沒了辦法,只好僵著身子走過去,僵著身子挨著皇帝坐下。

是不是太近了些?她怕冒犯皇帝,又是一陣惴惴。

“謝陛下恩——”一句話尚未說完,皇帝便啟了口,說不上不悅,卻沒了剛才的和暖。

“莫再說話,你一說話,她就離我遠了。”

寒蓁也知,陸含真單從外貌來看與她有七分相似,穿上相似的裝束,便有九分。可一開口,卻只剩下了五分。

這把甜軟的嗓子,或許是她和上輩子的寒蓁最不相似的地方。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皇帝把她的聲音都記得這麽清。

一陣忽然的悵惘湧上心頭,她小心翼翼擡了眼去看皇帝的臉。

天牢中太黑,那夜又太慌張,故此直到現在,她才真正看清了皇帝的臉。皇帝有一半韃坦人血統,穿著深青色的常服,更顯得膚白,他鼻梁高挺筆直,較大楚男兒不同,眉眼卻疏冷而深秀,兩廂結合,叫人想起雪山之巔巋然不動的松柏。

不知是否是信了佛,皇帝身上染著叫人心安的檀香,湊得近了,越發聞得清晰,一陣陣往寒蓁鼻尖撲。她這幾日睡得不安穩,想的多是出府之後的生活,說來也巧,打從那夜之後她就不再夢及前世之事,那個人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

此時聞著這安神的香,她倒是有些昏昏欲睡,又想著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禮數,勉力撐著沈重的眼皮,眼神卻落在皇帝擱在石桌上的手上。

那雙手肌膚蒼白,隱有冰雪之色,十指也是纖長,右手大拇指帶著個眼熟的白玉扳指。寒蓁的心狂跳兩下,微微別開眼。

這一下,便窺見皇帝繡著祥雲紋的廣袖之下,蜿蜒出一道疤痕。那疤痕長且細,猶如蛇行,也不知掩在衣裳之下還有多少,顏色偏淡,想來是留下多年了。

皇帝萬金之軀,怎麽會有這樣觸目驚心的疤痕?

寒蓁一面想著,腦中卻越發混沌。

再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橘色的陽光透過紗幔間的縫隙,落在石桌之上。寒蓁迷迷糊糊看著那與自己指尖隔著兩寸的陽光,遠遠的地方傳來幾聲鴉鳴,她忽然一個激靈,直起身來。

厚重的布料從她背上滑開,落在絨毯之上,發出沈悶的聲響。

落在地上的是皇帝今日披在身上的黑狐裘,至於皇帝本人,早已不在了。寒蓁伸手撈起,往懷中一摟,拍掉一星半點的塵土。坐在石凳上四下打量,亭中紗帳皆已放下,銀紅一片,四角又點了幾個火盆,燒的是不生煙的紅羅炭,暖和得有點春天的意思,石桌上不知何時擺上了一只精巧的黃銅博山爐,正裊裊地冒著輕煙。

薛閑抄著手侍立在亭下,他心思活絡,見著皇帝褪了披風走出亭來,又受了吩咐,已從今日之事中得到了某種叫人蠢蠢欲動的訊息,不免盤算著下一步該如何走。

“公公······”姑娘家軟軟糯糯的聲音如潺潺溪水流淌,薛閑擡頭望去,見那陸姑娘抱著黑狐裘站在餘暉之中,忙一臉喜意迎上去。

“姑娘醒了,且交給奴才就好。”

“公公,”寒蓁又喚了一聲,一臉的惶恐茫然,“這是怎麽個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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