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抱長終（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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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抱長終（十二）
“夙情，讓開。”
夙情為她爭取的這一彈指足夠了。
手中十二石的弓弦被穩穩拉滿，箭枕上搭著九支熠熠生輝的箭矢微微向下，指向溟彧。凝入凰願半數修為的靈箭在一片莽莽中，光耀直逼金烏。
夙情借著師徒二人之間妙不可言的默契，猛地偏過頭去——
疾射而出的靈箭擦過夙情的鬢角，帶著荒原中淩冽的風，呼嘯著刺向溟彧的面門與周身要害，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盡數透體而過。
電光火石間，夙情遽然發力，執劍之手泛白。龍珠脫體而出磕碎在麟燧的劍柄上，流焰眨眼就將充滿靈力的齏粉吞噬，如烈火澆油，劍身的火舌暴漲數尺，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將溟彧直摜地面。
震耳欲聾的崩塌巨響回蕩在冰原上。
九處封印的中央，溟彧被直楞楞地釘在那裏，有那麽一剎，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手腳發軟。
短短瞬間，長得宛如永劫。
“凰願……”溟彧並不在意插在身體裏的利箭，純白的靈力自他心口被點燃似的灼燒起來，隱隱有要將麟燧與神魂箭矢融化的樣子。
他強撐著想要站起來，為此甚至毫無顧忌地燃燒著魂魄之力。
只餘孤註一擲。
但轉瞬之間，又有一支箭矢在凰願的掌中成型，她毫不猶豫地用尖利刃鋒在心口一劃。靈箭似有自己的意識，貼著血流如註的傷口將鮮血吸收得一幹二凈，整支箭被染得猩紅發亮，似有灩色流動。
咻！
靈箭再度穿心而過。
箭尾翎羽處倏地竄出交錯的血色藤蔓，沿著溟彧的腳腿與脖頸野蠻生長。纏繞、收緊，尖刺沒入皮肉，同時禁錮了他的軀體與靈力，宛如不拔之柱，將未及起身的溟彧牢牢地釘回原地。
他徹底無法動彈。
凰願收起雀舌，飄然落地。
成功將溟彧囚禁，她的情狀也並不好，靈力虛耗、遍體鱗傷，血色浸透白衣，宛如荼蘼到近乎雕敝的重瓣。她拖著沈重的步子，緩行至溟彧身邊，半跪下來。
赤血在身後逶迤出一道長而模糊的痕跡。
是遙遙久日的覓蹤步軌，在今天走到了盡頭。
時光穿過萬年的歲月，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妹再度於近在咫尺的距離相觸，纖細的指尖點在溟彧的心口處，亮起一道微芒。
“哥哥。”凰願在他耳邊細聲細語地喚了一句，溫柔得仿佛從前睡眼朦朧時的呢喃。
溟彧沒有回應。
“睡吧，哥哥。”輕嘆從唇齒間吐出，像是只說給兩人聽的結局。
從前的睡前故事、細心呵護與耐心教導，都記錄著彼此最親近的時光，但她的兄長卻隨著被吞噬的神智日漸瘋狂，往昔碎成一捧握不住的沙，揚在幽幽長河中，了無痕跡。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只是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縱然有千般嘆息，她也不可能放過他，溟彧的魂魄將會永世被封入大陣之中。
“凰願。”沈穩的聲音已然十分虛弱，只從唇形還可以看出洇開的流連。他就躺在那裏，衣襟被荊刺劃破，襤褸不整，渾身皮肉也沒一處好。
這是溟彧少有的狼狽時刻。
“兄長，是時候了。”凰願的聲音輕得像是怕擾人清夢，手中的力量卻逐漸加重，大量白色煙霧狀的神魂從那具傷痕累累的軀體中沁出，圍繞在凰願的手邊。
就在這時，溟彧忽然輕輕地笑了。
白如金紙的唇角微勾，銀色的焰火徒然覆燃！
劇烈燃燒的魂魄生出回光返照似的力量，他猛地掙脫了千鈞的束縛，藤蔓勒出見骨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但他宛如感受不到疼痛。癲狂的笑意蔓延在金色的瞳底，溟彧的聲音像鋼刀斬入凰願的識海：“凰願，與我一起吧。”
不對！
凰願幾乎本能地後退，說時遲那時快，溟彧一把扼住她的頸項，如毒蛇吐信，說出了命運最後的詛咒——
“我們生來，便不該分開。”
“凰願！”夙情目眥欲裂。
金光脫手而出，纏住溟彧的腕骨，羈神微微顫抖，但夙情卻連拖住那雙手的力量都使不出來。劃破掌心的鏈條被寸寸扯出去，浸染其上的赤血一滴一滴落在白玉地面，是靜如死寂的空間裏唯一的聲響。
“唔……”
蒼白的手被包裹於銀火中，在凰願的皮膚上留下了燙傷。手指收緊，脆弱的脖頸嘎吱作響，頸骨幾乎就要在痙攣的指尖之間斷裂。
“呵。”
凰願也在笑。
再沒有什麽可猶豫的。
古舊的法訣混合著灼熱的血氣被凰願嘶啞的低音勾勒出來，嗚咽一般，無人聽清。窒息讓她的語速變得格外緩慢，卻帶著無與倫比的磅礴靈力。
“咳咳……元靈流盼……鈐邪窈窈，魂兮……歸來……”
每一個字都澆灌了巨大的心力，宛若泣血。
隨著那些字音，另一股熾烈的火焰自溟彧的心口被點燃，亦是銀白。
但兩股火焰卻並不相融，後燃之火沿著魂火的路徑將其一一吞噬，原本兇狠的魂魄之力忽然如強弩之末，力量迅速地從那具殘破的身體裏流逝。
“原來……你也早有打算。”溟彧有片刻的茫然，隨即嗤笑一聲，斷斷續續地說，“我真是沒想到……你還藏著這一手。”
他徹底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了。
不知何時植入體內的暗竅化為禁錮的枷鎖，屬於他的所有靈力都在潰散，竟是連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了。
“是啊，否則我何苦拖到今日，才來雲汀洲找你呢。”凰願喘|息著掰開溟彧的指尖，笑容苦澀，“我既然這麽容易上你的當，你自然也會入我的套。”
布局千年的不光是溟彧一人。
記憶稍有恢覆的時候，凰願就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同樣千年之前的她也已經料到了這一天。
所以未鎮封時，她便借著偶爾替班銀冽修補大陣，在每一處都疊加了一道不易察覺的蝕靈之陣。
直到這一世，她從極北的那道細微的劃痕、再到浣劍島尚且安穩的大陣……在行過的每一處封印中，窺見了曾經自己埋下的警示。於是她循著蹤跡，再度造訪大漠時，也同樣留下了一個上一世沒有來得及完成的蝕靈。
一旦溟彧對大陣動手，蟄伏的蝕靈便會被觸發，反噬其身。
這是兵行險招的一重保障。
“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凰願的眼裏墜著光，有陰霾沈沒在裏面，宛如遮日重雲，“既無來生了，便安息吧。”
溟彧無論如何都不可饒恕，她必親手將他葬入封印之中！
凰願的指尖驟然用力，在他的心口處按下了一個可怖的凹陷。
溟彧變得虛弱起來，靈力散逸間，帶著軀體塵化，原先染著笑意的嘴角下沈，但他的面上褪去了所有的陰騭與癲狂。
好像暴雪初霽，是刺骨寒意的開端。
“甚好。”他張了張嘴，已沒有了出聲的力氣，“凰願，後會有期……”
話音混在消散的靈體裏，與銀白的靈流化作一縷煙塵，落入封印的符文之中，被吸收殆盡。只剩下一團莽莽撞撞的光，找不到出路似的在無形的牢籠中四處碰壁。
凰願伸出手，將它攏在一起。
溟彧這個人雖然身負鬼氣，行盡惡事，但那團光卻是毫無雜質的純白。它安靜地呆在凰願的掌心，親昵地蹭著她的指尖浮動，懵懵懂懂一如初生之態。
這是溟彧的最後一縷神魂。
那個曾經將凡塵攪得天翻地覆，不可一世的溟彧終於落成了一捧無知無覺的白光。
萬物歸於平靜。
冰雪開始消融，蒼茫的周遭重新染上青紅之色，婉轉鶯啼咽在綠松高槐間，仿若重回凡世。
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結界破碎的剎那，時光再一次流動起來，所有的封印又有合在一起的趨勢。
沒了神印的壓制，靈流越發暴虐。
凰願被激蕩的力量震得幾乎無法跪在原地，五指緊緊摳入地下的白玉地面，指尖鮮血淋漓。
好在夙情與她配合默契，兩人相一頷首，應龍的神印就在眨眼間就被投下，將整個天宮覆蓋。同一時刻，凰願掌心的魂魄融進了她的全部靈力，亮得璀璨奪目，須臾之間被摜入即將合為一體的九座封印。
纖長的指尖接連變換，引導著白色的神魂飛快地在法陣間疾速竄走，所到之處宛如形成了堅固的屏障，將爆裂的靈流撫平。但更多的曠世力量仍舊激蕩不休，天宮被撞得四散崩壞，萬物化為齏粉沖向穹宇，所幸靈力與粉塵都沒有逃出神印的範圍。
唉。
像是深沈的嘆息，被白色靈流完全包裹的封印發出了悶響，在沈默中合為一體。神光漸漸熄滅，沈寂的大陣悄悄沒入地下，消失在了白玉地面上。
磅礴的力量被徹底被撫平，周遭平靜地不可思議。
塵埃落定。
凰願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後知後覺的疲乏蔓延開來，她平躺在地上，費勁地動了動好似不屬於自己的手腳，只覺得渾身沒一處不疼的。
而一旁的夙情仍舊半跪在那裏撐著膝蓋，精疲力竭地咳掉了淤塞的黑血。麟燧似乎也被抽幹凈了力氣，斜斜地倚著夙情，無精打采地將劍身上的汙漬蹭在主人的衣擺上，然後搖搖晃晃地散成一條金光，躲回識海。
夙情輕笑一聲，也不去管它，踉蹌著站了起來。
令人高興的是，不遠處，被沈流洇抱著的白鏡硯終於給了微弱的反應。他輕撓沈流洇的掌心，似醒非醒地動了動眼皮。
沈流洇驚喜不已：“白鏡硯，白鏡硯！你醒了？”
“流洇？”桃花眼微微睜開了，雖然還是沒有什麽生氣，但瞳仁不再是散著的了。
“是我是我，你怎麽樣？”沈流洇連忙摸摸他的臉頰。
白鏡硯無力地搖搖頭，就又閉上了眼睛，沒人註意到他別過腦袋，壓著沈流洇的小腹靠得更近了。沈流洇面上一紅，到底也沒推開重傷的老狐貍。
“二哥無事吧？”夙情問。
“嗯。”沈流洇沒好意思回身，背著點點頭，“又睡過去了，但應當是不要緊了。”
“那便好，回頭讓承影替他看看。”夙情把一瓶靈丹扔給沈流洇，緩步走向凰願，然後俯下身，定定地瞧著躺著的人。
半晌，他才柔聲喚了一句：“願願，還能起來嗎？”
“唔……”凰願懶懶地應了聲，但是不動。
“師尊？”夙情碎了龍珠又耗盡靈力，坐下|身費了半天勁才托著凰願的後背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可還難受？”
空乏的靈脈中還剩下最後一點微末的靈力，都被他榨出來、攏在一起，試圖渡給凰願。只是手還沒觸到掌心，就被她啪地一聲拍開了。
下一刻，凰願用力扣住夙情的後頸，將他的腦袋壓下來——
唇齒相接。
夙情頓時瞪大眼睛，但沒有太多的反應時間留給他。
牙關一不留神就被撬開了，靈流在交纏的唇舌間流轉，從凰願的識海中縈繞而過，又轉徙至夙情的體內。金銀交錯的光流衍化出更多的靈力，同時滋潤著兩人的靈脈，不過是幾個呼吸，曠然之感遍布全身。
凰願沒有閉眼。
從泠泠的眼波裏，夙情被蕩開心中的漣漪，化為清風、化為細雨，化成他沈郁的一口氣。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把手托在凰願的後頸上，情不自禁地加深了這個吻。
時光的流逝似乎被遺忘了，只剩下溫暖的軀體緊擁在一起。
灼熱的氣息交纏成分不清的喟嘆，與源源不斷的靈流，在相連的識海中回轉。彼此的氣息圍攏成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小結界，舒適地令人流連忘返。
良久之後，兩人才分開。
“龍珠碎了。”凰願嘆氣，頗為無奈道，“怎麽辦呀，我可沒有第二顆心給你重鑄，以後你就是一條短斤少兩的龍了。”
“無妨的，”夙情莞爾，攥著凰願白皙的手按在心間，“不信你探探看。”
失去了龍珠，無歸處的靈力漫無目的地徜徉著，但識海的中央似乎混混沌沌地形成了一團輕薄的光點。
“再過不久，也許我能自己重新煉出龍珠，”夙情將頭埋在溫暖的頸側，軟綿綿地蹭了蹭，“一定是雙修的原因，師尊再陪我多修煉幾次可好？”
“德行。”凰願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擋風遮雨的大殿方才被煬了個幹凈，寒氣肆無忌憚地侵襲每一處，她撐著夙情的膝蓋站起來，縮了縮脖子，轉過去呵出一口白氣。
“冬天了。”一小片純白的雪花落在素白的掌心，被同色的靈力凝住，沒有化開，卻轉瞬被一拂而過的寒風吹走了。
“是啊。”夙情把大氅披在凰願的肩上，遞給她一顆虛靈丹，“快要除夕了，走吧，我們該回家過年了，去年埋的軟紅正好喝了。”
“好。”凰願微笑，“瑞雪豐年。”
“嗯，瑞雪豐年。”夙情也笑。
茫茫的大雪很快覆蓋住他們身後的世界，將萬物變成唯一的白色，朔風從遠處打著卷兒，越過天穹、山脊，吹向不知名的遠方。
又下雪了。
四海清平，該是一個暖陽不散的冬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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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情，讓開。”
夙情為她爭取的這一彈指足夠了。
手中十二石的弓弦被穩穩拉滿，箭枕上搭著九支熠熠生輝的箭矢微微向下，指向溟彧。凝入凰願半數修為的靈箭在一片莽莽中，光耀直逼金烏。
夙情借著師徒二人之間妙不可言的默契，猛地偏過頭去——
疾射而出的靈箭擦過夙情的鬢角，帶著荒原中淩冽的風，呼嘯著刺向溟彧的面門與周身要害，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盡數透體而過。
電光火石間，夙情遽然發力，執劍之手泛白。龍珠脫體而出磕碎在麟燧的劍柄上，流焰眨眼就將充滿靈力的齏粉吞噬，如烈火澆油，劍身的火舌暴漲數尺，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將溟彧直摜地面。
震耳欲聾的崩塌巨響回蕩在冰原上。
九處封印的中央，溟彧被直楞楞地釘在那裏，有那麽一剎，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手腳發軟。
短短瞬間，長得宛如永劫。
“凰願……”溟彧並不在意插在身體裏的利箭，純白的靈力自他心口被點燃似的灼燒起來，隱隱有要將麟燧與神魂箭矢融化的樣子。
他強撐著想要站起來，為此甚至毫無顧忌地燃燒著魂魄之力。
只餘孤註一擲。
但轉瞬之間，又有一支箭矢在凰願的掌中成型，她毫不猶豫地用尖利刃鋒在心口一劃。靈箭似有自己的意識，貼著血流如註的傷口將鮮血吸收得一幹二凈，整支箭被染得猩紅發亮，似有灩色流動。
咻！
靈箭再度穿心而過。
箭尾翎羽處倏地竄出交錯的血色藤蔓，沿著溟彧的腳腿與脖頸野蠻生長。纏繞、收緊，尖刺沒入皮肉，同時禁錮了他的軀體與靈力，宛如不拔之柱，將未及起身的溟彧牢牢地釘回原地。
他徹底無法動彈。
凰願收起雀舌，飄然落地。
成功將溟彧囚禁，她的情狀也並不好，靈力虛耗、遍體鱗傷，血色浸透白衣，宛如荼蘼到近乎雕敝的重瓣。她拖著沈重的步子，緩行至溟彧身邊，半跪下來。
赤血在身後逶迤出一道長而模糊的痕跡。
是遙遙久日的覓蹤步軌，在今天走到了盡頭。
時光穿過萬年的歲月，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妹再度於近在咫尺的距離相觸，纖細的指尖點在溟彧的心口處，亮起一道微芒。
“哥哥。”凰願在他耳邊細聲細語地喚了一句，溫柔得仿佛從前睡眼朦朧時的呢喃。
溟彧沒有回應。
“睡吧，哥哥。”輕嘆從唇齒間吐出，像是只說給兩人聽的結局。
從前的睡前故事、細心呵護與耐心教導，都記錄著彼此最親近的時光，但她的兄長卻隨著被吞噬的神智日漸瘋狂，往昔碎成一捧握不住的沙，揚在幽幽長河中，了無痕跡。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只是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縱然有千般嘆息，她也不可能放過他，溟彧的魂魄將會永世被封入大陣之中。
“凰願。”沈穩的聲音已然十分虛弱，只從唇形還可以看出洇開的流連。他就躺在那裏，衣襟被荊刺劃破，襤褸不整，渾身皮肉也沒一處好。
這是溟彧少有的狼狽時刻。
“兄長，是時候了。”凰願的聲音輕得像是怕擾人清夢，手中的力量卻逐漸加重，大量白色煙霧狀的神魂從那具傷痕累累的軀體中沁出，圍繞在凰願的手邊。
就在這時，溟彧忽然輕輕地笑了。
白如金紙的唇角微勾，銀色的焰火徒然覆燃！
劇烈燃燒的魂魄生出回光返照似的力量，他猛地掙脫了千鈞的束縛，藤蔓勒出見骨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但他宛如感受不到疼痛。癲狂的笑意蔓延在金色的瞳底，溟彧的聲音像鋼刀斬入凰願的識海：“凰願，與我一起吧。”
不對！
凰願幾乎本能地後退，說時遲那時快，溟彧一把扼住她的頸項，如毒蛇吐信，說出了命運最後的詛咒——
“我們生來，便不該分開。”
“凰願！”夙情目眥欲裂。
金光脫手而出，纏住溟彧的腕骨，羈神微微顫抖，但夙情卻連拖住那雙手的力量都使不出來。劃破掌心的鏈條被寸寸扯出去，浸染其上的赤血一滴一滴落在白玉地面，是靜如死寂的空間裏唯一的聲響。
“唔……”
蒼白的手被包裹於銀火中，在凰願的皮膚上留下了燙傷。手指收緊，脆弱的脖頸嘎吱作響，頸骨幾乎就要在痙攣的指尖之間斷裂。
“呵。”
凰願也在笑。
再沒有什麽可猶豫的。
古舊的法訣混合著灼熱的血氣被凰願嘶啞的低音勾勒出來，嗚咽一般，無人聽清。窒息讓她的語速變得格外緩慢，卻帶著無與倫比的磅礴靈力。
“咳咳……元靈流盼……鈐邪窈窈，魂兮……歸來……”
每一個字都澆灌了巨大的心力，宛若泣血。
隨著那些字音，另一股熾烈的火焰自溟彧的心口被點燃，亦是銀白。
但兩股火焰卻並不相融，後燃之火沿著魂火的路徑將其一一吞噬，原本兇狠的魂魄之力忽然如強弩之末，力量迅速地從那具殘破的身體裏流逝。
“原來……你也早有打算。”溟彧有片刻的茫然，隨即嗤笑一聲，斷斷續續地說，“我真是沒想到……你還藏著這一手。”
他徹底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了。
不知何時植入體內的暗竅化為禁錮的枷鎖，屬於他的所有靈力都在潰散，竟是連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了。
“是啊，否則我何苦拖到今日，才來雲汀洲找你呢。”凰願喘|息著掰開溟彧的指尖，笑容苦澀，“我既然這麽容易上你的當，你自然也會入我的套。”
布局千年的不光是溟彧一人。
記憶稍有恢覆的時候，凰願就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同樣千年之前的她也已經料到了這一天。
所以未鎮封時，她便借著偶爾替班銀冽修補大陣，在每一處都疊加了一道不易察覺的蝕靈之陣。
直到這一世，她從極北的那道細微的劃痕、再到浣劍島尚且安穩的大陣……在行過的每一處封印中，窺見了曾經自己埋下的警示。於是她循著蹤跡，再度造訪大漠時，也同樣留下了一個上一世沒有來得及完成的蝕靈。
一旦溟彧對大陣動手，蟄伏的蝕靈便會被觸發，反噬其身。
這是兵行險招的一重保障。
“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凰願的眼裏墜著光，有陰霾沈沒在裏面，宛如遮日重雲，“既無來生了，便安息吧。”
溟彧無論如何都不可饒恕，她必親手將他葬入封印之中！
凰願的指尖驟然用力，在他的心口處按下了一個可怖的凹陷。
溟彧變得虛弱起來，靈力散逸間，帶著軀體塵化，原先染著笑意的嘴角下沈，但他的面上褪去了所有的陰騭與癲狂。
好像暴雪初霽，是刺骨寒意的開端。
“甚好。”他張了張嘴，已沒有了出聲的力氣，“凰願，後會有期……”
話音混在消散的靈體裏，與銀白的靈流化作一縷煙塵，落入封印的符文之中，被吸收殆盡。只剩下一團莽莽撞撞的光，找不到出路似的在無形的牢籠中四處碰壁。
凰願伸出手，將它攏在一起。
溟彧這個人雖然身負鬼氣，行盡惡事，但那團光卻是毫無雜質的純白。它安靜地呆在凰願的掌心，親昵地蹭著她的指尖浮動，懵懵懂懂一如初生之態。
這是溟彧的最後一縷神魂。
那個曾經將凡塵攪得天翻地覆，不可一世的溟彧終於落成了一捧無知無覺的白光。
萬物歸於平靜。
冰雪開始消融，蒼茫的周遭重新染上青紅之色，婉轉鶯啼咽在綠松高槐間，仿若重回凡世。
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結界破碎的剎那，時光再一次流動起來，所有的封印又有合在一起的趨勢。
沒了神印的壓制，靈流越發暴虐。
凰願被激蕩的力量震得幾乎無法跪在原地，五指緊緊摳入地下的白玉地面，指尖鮮血淋漓。
好在夙情與她配合默契，兩人相一頷首，應龍的神印就在眨眼間就被投下，將整個天宮覆蓋。同一時刻，凰願掌心的魂魄融進了她的全部靈力，亮得璀璨奪目，須臾之間被摜入即將合為一體的九座封印。
纖長的指尖接連變換，引導著白色的神魂飛快地在法陣間疾速竄走，所到之處宛如形成了堅固的屏障，將爆裂的靈流撫平。但更多的曠世力量仍舊激蕩不休，天宮被撞得四散崩壞，萬物化為齏粉沖向穹宇，所幸靈力與粉塵都沒有逃出神印的範圍。
唉。
像是深沈的嘆息，被白色靈流完全包裹的封印發出了悶響，在沈默中合為一體。神光漸漸熄滅，沈寂的大陣悄悄沒入地下，消失在了白玉地面上。
磅礴的力量被徹底被撫平，周遭平靜地不可思議。
塵埃落定。
凰願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後知後覺的疲乏蔓延開來，她平躺在地上，費勁地動了動好似不屬於自己的手腳，只覺得渾身沒一處不疼的。
而一旁的夙情仍舊半跪在那裏撐著膝蓋，精疲力竭地咳掉了淤塞的黑血。麟燧似乎也被抽幹凈了力氣，斜斜地倚著夙情，無精打采地將劍身上的汙漬蹭在主人的衣擺上，然後搖搖晃晃地散成一條金光，躲回識海。
夙情輕笑一聲，也不去管它，踉蹌著站了起來。
令人高興的是，不遠處，被沈流洇抱著的白鏡硯終於給了微弱的反應。他輕撓沈流洇的掌心，似醒非醒地動了動眼皮。
沈流洇驚喜不已：“白鏡硯，白鏡硯！你醒了？”
“流洇？”桃花眼微微睜開了，雖然還是沒有什麽生氣，但瞳仁不再是散著的了。
“是我是我，你怎麽樣？”沈流洇連忙摸摸他的臉頰。
白鏡硯無力地搖搖頭，就又閉上了眼睛，沒人註意到他別過腦袋，壓著沈流洇的小腹靠得更近了。沈流洇面上一紅，到底也沒推開重傷的老狐貍。
“二哥無事吧？”夙情問。
“嗯。”沈流洇沒好意思回身，背著點點頭，“又睡過去了，但應當是不要緊了。”
“那便好，回頭讓承影替他看看。”夙情把一瓶靈丹扔給沈流洇，緩步走向凰願，然後俯下身，定定地瞧著躺著的人。
半晌，他才柔聲喚了一句：“願願，還能起來嗎？”
“唔……”凰願懶懶地應了聲，但是不動。
“師尊？”夙情碎了龍珠又耗盡靈力，坐下|身費了半天勁才托著凰願的後背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可還難受？”
空乏的靈脈中還剩下最後一點微末的靈力，都被他榨出來、攏在一起，試圖渡給凰願。只是手還沒觸到掌心，就被她啪地一聲拍開了。
下一刻，凰願用力扣住夙情的後頸，將他的腦袋壓下來——
唇齒相接。
夙情頓時瞪大眼睛，但沒有太多的反應時間留給他。
牙關一不留神就被撬開了，靈流在交纏的唇舌間流轉，從凰願的識海中縈繞而過，又轉徙至夙情的體內。金銀交錯的光流衍化出更多的靈力，同時滋潤著兩人的靈脈，不過是幾個呼吸，曠然之感遍布全身。
凰願沒有閉眼。
從泠泠的眼波裏，夙情被蕩開心中的漣漪，化為清風、化為細雨，化成他沈郁的一口氣。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把手托在凰願的後頸上，情不自禁地加深了這個吻。
時光的流逝似乎被遺忘了，只剩下溫暖的軀體緊擁在一起。
灼熱的氣息交纏成分不清的喟嘆，與源源不斷的靈流，在相連的識海中回轉。彼此的氣息圍攏成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小結界，舒適地令人流連忘返。
良久之後，兩人才分開。
“龍珠碎了。”凰願嘆氣，頗為無奈道，“怎麽辦呀，我可沒有第二顆心給你重鑄，以後你就是一條短斤少兩的龍了。”
“無妨的，”夙情莞爾，攥著凰願白皙的手按在心間，“不信你探探看。”
失去了龍珠，無歸處的靈力漫無目的地徜徉著，但識海的中央似乎混混沌沌地形成了一團輕薄的光點。
“再過不久，也許我能自己重新煉出龍珠，”夙情將頭埋在溫暖的頸側，軟綿綿地蹭了蹭，“一定是雙修的原因，師尊再陪我多修煉幾次可好？”
“德行。”凰願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擋風遮雨的大殿方才被煬了個幹凈，寒氣肆無忌憚地侵襲每一處，她撐著夙情的膝蓋站起來，縮了縮脖子，轉過去呵出一口白氣。
“冬天了。”一小片純白的雪花落在素白的掌心，被同色的靈力凝住，沒有化開，卻轉瞬被一拂而過的寒風吹走了。
“是啊。”夙情把大氅披在凰願的肩上，遞給她一顆虛靈丹，“快要除夕了，走吧，我們該回家過年了，去年埋的軟紅正好喝了。”
“好。”凰願微笑，“瑞雪豐年。”
“嗯，瑞雪豐年。”夙情也笑。
茫茫的大雪很快覆蓋住他們身後的世界，將萬物變成唯一的白色，朔風從遠處打著卷兒，越過天穹、山脊，吹向不知名的遠方。
又下雪了。
四海清平，該是一個暖陽不散的冬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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