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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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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十九)

“凰願。”夙情忽然喚了一聲。

“嗯?”凰願聞聲回頭看向他,“怎麽了?”

“唔,沒什麽,”夙情垂眸召出巨闕,“我們也走吧,肅州不遠,早些到了找個地方落腳。”

巨闕才被關了一會兒,已經耐不住躁動的性子,繞著凰願挨挨蹭蹭地戳她的腳腕,但凰願卻沒理它,直直地盯著夙情。

片刻後,她忽然上前一步,遮住了他的眼睛,踮起腳湊近他的耳邊悄聲道:“什麽事不能告訴我?快讓我自己來瞧瞧。”

話是這麽說,靈力波動卻是半點也沒有,可見是個沒當真的玩笑。

但夙情沒有跟著笑。

他拿下那只胡鬧的手,不知為何沒有松開,只是攥在手心裏,“溟彧做的傀儡……”

“傀儡怎麽了?”凰願不明所以,只當他擔心,安慰道,“溟彧是個不計後果的人,做出什麽樣的事來都不奇怪,我們這就去,左右沒發生什麽呢。”

夙情仍舊沒說話,只是垂了眸,心不在焉地摩挲凰願的手背。

“怎麽啦?”凰願仰頭貼在他的眼下,“不能告訴我嗎?”

“不是……”但僅僅兩個字,又沒了下文。

凰願也不催促,就靜靜地陪著他。她了解夙情,既然說了不是,那他一定會說。

直到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夙情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終於開了口,只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格外緩慢:“我曾捏過一個,你的傀儡。”

就在你鎮封的百年後。

那時候,祈雲山上的一切都浸染著凰願的氣息,白雲悠悠草木萋萋,但心心念念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夙情終日在山上不願離去,卻又覺得生無可戀,慣於醉死在軟紅濃烈的酒意之下時,就會生出許多光怪陸離的幻象,什麽樣的妄想都有,比如滅世、比如兵解,也比如將自己的神魂灌入極北的封印中,或是以自己的神魂為代價強制換取凰願的轉生……

諸如此類,零零散散,都充滿了自毀與厭世。

他鼓足勇氣朝凰願說:“我想過很多荒唐離奇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傀儡。”

那具親手刻就的傀儡口鼻皆成,只差點睛與內核作為收官。其顏色雲髻峨峨,修眉聯娟,其玉體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身上各處法陣連陳,無不精巧,即便只用最簡單的靈石作為核心,也會宛如真人。

“她”若是睜眼,定是同凰願如出一轍。

夙情雖然只做了這麽一個,卻已經相似到了極致,就好像是在心中將熟悉的面容描摹了無數遍,再無須更多的練習。他甚至想過強奪合體修士的元嬰,輔以自己的靈力煉化它,然後填入傀儡之中。這樣的“凰願”會更加真實,與真人別無二致。

惡念一旦生成,便會日益滋生,愈演愈烈,只有微末的理智拴著他,卻也宛如千鈞一發,岌岌可危。

卻有一日,當他又沈入軟紅營造的醉生夢死中,凰願忽然入了夢。那一剎他感受到的並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如從雲端跌落一般的震驚與恐懼。

-

眼前的祈雲山還是同千年來一成不變,重巒疊嶂,落英繽紛,是熟悉的樣子,又有些不同。

是說不出的違和感。

天空陰沈得可怕,更漏不過是午時,但已然黑得如子午,遠處壓境的雲層中有轟鳴雷聲滾滾作響,空氣中卻未覺潮濕。

天生異象。

是有什麽事要發生?

夙情搖搖晃晃地從軟塌上站起來,覺得腦袋昏沈悶痛,猶如擂鼓狂擊識海,步子也軟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他環顧四周,只見七倒八歪的乾坤瓶堆了一地,每一瓶都一幹二凈。

有巴掌大的松鼠路過亭子,被軟紅的香味吸引,好奇地湊在瓶口嗅了嗅,轉眼就被酒氣熏醉,暈暈乎乎地抱住瓶子睡了過去。

原來喝了這麽多,難怪如此難受。

“嗯?”

他又瞧了一遍四周,驟然覺出不對勁來——

“東西呢?”

那個本該是倚在桌邊的傀儡不見了!

“她”還沒有被激活,沒有意識、沒有生命,無法自己離開,怎麽會不見呢?

“奇怪……是二哥取走了嗎?”他嘟囔著,晃蕩到了崖邊,將神識探出去。

宿醉後的神識不怎麽聽話,悠悠然然地,花了好一會兒才覆蓋住整座山。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在他的眼底成型,細微到塵埃砂礫,每一處有什麽、發生什麽,全部了如指掌。

未見其人。

直到整個山頭都被他犁了一遍,也沒有見到半點“她”的影子。

“去哪了?”夙情覆又睜開眼睛,茫然地眺望遠方,遲鈍的思維無法理出一個頭緒。

就在這時,天際交接處忽然亮起耀眼的光芒,像是沈睡的天幕被灼烈的赤霞喚醒,短短一瞬間,妖冶的紅光就燒遍了天空,黑色雲層盡數被蒸幹,露出萬裏晴空。

虹霓紛紛朝霞兮,端的是美得驚心動魄。

不對……不對!

夙情心下巨震——正午之時,怎麽會有朝霞?

燒透天邊的濃烈顏色根本不是什麽赤霞之光,而是貨真價實的血光之災。血腥氣甚至不遠萬裏飄到了祈雲山上,撞得他心臟狂跳,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

是怎樣的屠殺才能造就這樣的景象?

他不敢細想。

下一刻,夙情消失在了原地。金色的巨龍騰空而起,一個擺尾直直地奔向被赤色染紅的東南方。

血流漂杵,伏屍百萬。

入眼之處,皆如煉獄,到處綿延著劇烈的大火,硝煙四起,竟沒有一條未被鮮血染紅的河川,也沒有一座未被卷入紛爭的世外桃源。有的人在互相殘殺、有的人在四散奔逃,有的人在哀嚎痛哭……慘烈的殺戮充斥整片陸地。

就連荒郊野外、人跡罕至的地方,也有群妖在撕咬打鬥,沈睡千萬年的上古妖獸相繼被喚醒,加入到漫無目的爭鬥中去。

沒有人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但每個人都無法掙脫噩夢。

而他要找的人,就淩空站在那裏,宛如掌管人間的神祇終於宣判了凡世的終結。她面無表情,眼中一抹邪肆笑意燃燒——

凡人只如螻蟻,生死皆無法入她的眼。

“凰願”恢覆了巔峰時刻的力量,連掐訣念咒都不需要,只肖一個眼神,就可以控人心、禦生靈,天地萬物無一幸免。

在這股可怕力量的控制下,凡是有一點點自我意識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自相殘殺。

凡人無法掙脫束縛,就連修士也抵禦不能,間或有一兩個修為高深的修士從被控的失神中短暫清醒,卻又難以突破周遭親近之人的圍攻,反而束手束腳。

一切都被凰願的神識籠罩,一切都如她所願,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尊修羅,甚至連她的衣角也摸不到分毫。

不知何時,九處封印大陣已破。

不計其數的怨鬼裹挾著致命的鬼氣從縫隙中爭先恐後地湧現出來,宛如望見數不盡的饕餮盛宴。它們蜂擁而上,轉眼間就吞噬了成千上萬的生靈。

漫天的血氣染紅了西墜的斜陽,它像是要帶走這片陸地上的最後一抹光,在天邊跌跌撞撞下落,最終消失不見。

天地間只剩下殺戮與毀滅。

“師尊!”

夙情敢想不敢做的事情,眼前的凰願在一一實現,但他只覺得心驚。

凰願早就發覺小徒弟的到來,這會兒才像是被聲音吸引似的,悠悠然地轉回身。

與下面的慘狀截然不同,她的臉上是歲月靜好的平和與安穩,不似目睹兵荒馬亂,倒似在賞海清河晏。她就像從前那樣看著夙情——

眼帶笑意,語氣溫和,但夙情分明從她的眼中讀出了不屑一顧的殘忍戲謔:“如何,這般盛宴,難得一見吧?”

“……”

“是不是很美?”凰願招貓逗狗似的朝著夙情搖搖手,“來啊,來師尊這裏,這裏才是絕佳的景象。”

“師尊,你……”夙情如被釘在原地難以動彈,“師尊你在幹什麽?”

“幹什麽?”凰願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嗤笑一聲,“幹什麽?做你想做的事情啊,下面發生的每一樁、每一件,不都是你心中所想嗎?我替你實現願望,開不開心?”

被一語戳中心思,夙情整個人洩了力似的底氣不足,他掙紮著說道:“師尊,你不能,不能……”

不能這樣,這不是你會做的事情。

但他說不出口。

“我為什麽不能?”凰願忽然暴躁起來,然而猙獰的表情轉瞬即逝,下一刻,她又用最平靜的表情說出了最殘忍的話,“我既然擁有這樣的力量,當然就是可以。連天地法則都沒有幹預,為什麽不能?我就是要四海八荒為我殉葬,也沒什麽不可以。”

“為何?”夙情勸阻不能,無力道,“為什麽?”

師尊本該是天下最純善的神女,怎會雙手沾染血腥?

“不,”凰願顯然沒有聽見夙情說話,她的眼神在瘋狂與平靜中來回撕扯,映出滿地殺戮。她不耐煩地一把扼住徒弟的咽喉,輕蔑地說,“我不要這些螻蟻與我同葬!”

“你們去死,我活著。不錯,你們都去死,你也是!而我活著,重新建立秩序,重新建立國度,會有萬物共生,臣服於我,我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說到最後,“凰願”像是想到了絕妙的主意,表情覆歸平靜,但抹不去眼中的瘋狂與邪惡。

是夙情從不曾見過的凰願。

哪怕是當年的記憶中,她不肯鎮封的時候,或是重傷狼狽的時候,都一直是端方矜貴的模樣,周身的清冷之氣不減。

但此刻全然不同。

眼前的凰願陰騭、瘋狂,眸中只有仇恨與殺心。她的雙眼似要滴出血淚一般通紅,滿臉都是扭曲猙獰的惡意。

從這張臉上,他窺不見半點從前熟悉的溫柔與悲憫,陌生得仿佛只是套了凰願殼子的他人,與神女沒有絲毫的關系。

夙情看得心驚肉跳。

這人是誰?

怎麽會是凰願?是轉生成功的凰願?

難道是失蹤的傀儡嗎,如果強行要覆活師尊,就會招致末日結局嗎?

……

無數的問題在他的腦海中翻湧,但渾渾噩噩地得不到一個答案。她力道大得出奇,明明只是纖纖素手,卻緊緊扼住他的咽喉,讓他掙脫不開。力氣在加劇流逝,窒息像是要帶走所有的生命力。

一場要顛覆世界的狂風暴雨即將來臨,前夜越是寧靜平和,便越叫人害怕,沒有人能逃過此劫,包括夙情。

“怎麽不說話?”凰願收緊手指,捏得夙情的頸關節哢哢作響,她兀自繼續道,“不是你喚醒我的嗎?你想要毀滅世界,所以制造了我,如今你心心念念的一切就要成真了,你不滿意?”

“沒有……”夙情已經連完整的聲音都發不出了。

“你居然,”她的聲音如凜冬寒風,“你居然不滿意!明明是你想要撕毀封印,是你想要凡世殉葬!”

是我……?

腳下的人們隨著她的憤怒,殺伐愈加兇狠,冰淩的突刺與漫天的火焰正在激烈地碰撞,生靈只如蜉蝣,流逝加倍。

“不!”夙情驀然握住凰願的手腕,嘶聲怒吼,“師尊,你醒醒!”

聲音低沈而破碎,一字一字宛如泣血。

“我很清醒。”凰願泛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陰惻惻地說,“夙情,我再沒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時候了。”

話音未落,她的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入了夙情的識海。

“唔!”夙情的瞳孔驟然縮緊,冷汗潸然而下。

無情的手指毫不猶豫地穿透血肉,在其中翻攪摸索。圓潤的指甲就像利刃,一寸寸放血剜肉,將他的體內刮得血肉模糊,直到握住了識海中猛烈顫抖的龍珠,施害者才滿意地抽離出去。

“龍珠。”凰願瞧了一眼沾著鮮血與碎肉的龍珠,冷漠地說,“在你這裏寄存了這麽久,是時候該物歸原主了。”

她極度嫌棄似的,在夙情的衣擺上擦幹凈了血跡,才把龍珠嵌入心口。那裏原本就有一個圓形的凹槽,是夙情為了傀儡的驅動核心所留的位置。

剎那間,耀熠的光芒從她的胸前迸射出來,風頭蓋得過九天明陽。她像是曠怡極了,閉著眼,深吸了口氣。

“不錯。”凰願在微笑。

“好極了。”笑容未達眼底。

夙情可以感受到她增強的力量——

周身的壓迫愈發沈重,自己就連維持身形都異常困難,若不是凰願扼著他,怕是即刻就要墜落下去粉身碎骨。

“還給你,龍珠還給你,師尊,停手吧。咳咳……”夙情接連嗆咳出數口鮮血,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握住纖細皓腕的指尖幾欲掐進肌膚,卻又猶豫著下不去手。

這是凰願啊!

可是眼前的“凰願”究竟還是她嗎?

窒息的感覺侵入腦海,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無法掙脫,還是不想掙脫,但“凰願”不會想這麽多——

哢嚓!

失去支撐的頭顱無力低垂,像是從前他無數次對著凰願俯首一般。只是這次,他不會再擡起頭來,最後的生機隨著她的用力被徹底斬斷。

夙情死了。

“呵……”

凰願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不忍,但轉瞬就被癲狂替代,如同被扔入石子的湖面,在散盡最後一圈微末的漣漪後覆歸幽靜。她仰天長嘯一聲,毫不在意地將仍舊溫熱的屍骨隨手拋落。

腳下的大地徹底陷入混亂。

人與人之間互相殘殺,妖與妖之間彼此搏命,再沒有一個清醒的生靈可以阻擋這場天災人禍,甚至也再沒有生靈,可以逃過這場滅世屠殺。

一切真實而恐怖,宛如現世的悲劇預告,誓要將整個凡塵拖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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