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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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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十三)

殘陽澹淡。

漠北的傍晚,日頭褪去了白天的毒辣,只像是泣血的殘賦。

凰願收拾了寄生在封印上蠶食其力量的古淩大陣,龍息也焚毀了從紫藤下找到的葉則淵的肉身。百年的桎梏一朝煙消雲散,這個傳奇的合體修士連同他的城邦一起,成為滄海中不留痕跡的粟粒。

臨行前,葉則淵笑得綽然。

心不負人,面無慚色。

華麗的宮殿化為一縷縷沙塵隨風飄散,像是只剩下骨架的落鯨。巨大石柱的陰影裏,是鳳北卿與銀珎還在說著話。凰願與夙情坐在瓦片稀落的宮殿頂上,眺望遠方,把空間留給了重逢不久的兩人。

距離有些遠了,幾乎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偶爾有只言片語順著風沙被捎過來。

沒有‘我找你找的好苦’,也沒有‘你知道我這幾年是怎麽過得嗎’,只有最淡最淡的一句——

鳳北卿虛虛地攬著懷中無法觸摸的人,嘆息道:“小珎,我有些想你。”

一句念想,訴完百年的沈廖。

銀珎伏趴在鳳北卿的胸口,聞言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是從未有過的脆弱與傷心。

目睹滅族而無能為力時、神魂被壓制且肉身被奪時、忍受孤寂無邊的靜默時,她都不曾哭泣,也不曾絕望,但如今被心愛的人抱在懷中,她卻發現觸摸不到他,自己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一切堅強與內斂驀然都土崩瓦解。

但是靈體如何能流淚,她流出的是一絲又一絲的魂魄,順著頰邊掉落,在空氣中散逸。

思念至深處,魂飛魄散都不夠。

“別哭,別哭。”鳳北卿不免心疼,手忙腳亂地替銀珎擦眼淚,“你一哭我可真是沒辦法了。”

他本能地散出靈力想要護著懷裏的人,奈何鳳凰靈力生氣太盛,無法幫助銀珎,反而讓她的靈體更淡,還好凰願給他留了靈氣珠,捏碎可以救一時急。

“好。”銀珎似乎是被他的動作逗笑了,淚水蓄在眼眶中,不再往下流,“我不哭了,鳳凰哥哥。”

“小珎。”鳳北卿輕輕喚了一聲。

兩人沈默相擁,都沒有再說話。

大漠深處不見草木與動物,風與塵刮過,一片安靜。但不同於地宮中的死寂消磨人的意志,此時他們只覺得安心,宛如在蒼茫的時間中偷取到不敢想象的快樂。

“怎麽了?”片刻後,銀珎打破了沈默。

鳳北卿反覆深吸了好幾口氣:“你,你可願意嫁給我?”

他看起來鎮定極了,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唯有胸口的心跳,一下一下錘在銀珎的耳邊,昭示主人的驚慌與忐忑。她震驚地看著他:“鳳凰哥哥,你知道的……”

沒有說出口的話,鳳北卿心領神會——

百年消逝,銀珎被困在地底,早已算不上此間的人,只不過是礙於陣法而無法轉世的孤魂,若是強留,也不得長久。

鳳北卿卻是毫不在意,笑著又重覆了一遍,鄭重而親昵:“你可願意?嫁給我,小珎。”

他說話的時候,認真地凝視著銀珎的眼睛,像是一個誠懇的請求,又像是努力想將她的模樣裝進心裏。

銀珎不作聲。

溟彧早在銀氏滅族的多年前就侵占了她的軀體,最後幾年,她更是瘋瘋癲癲地,很少醒來,發作的時候不認識爹爹,也不認識北卿。

後來,溟彧借刀殺人,屠銀氏全族,她一直想要替族人報仇,卻用盡辦法也束手無策……對族人的愧疚、對父親的感激、對鳳北卿的思念,過往種種如絲絲雲煙。

如今故人相見,恍如隔世。

銀珎顫抖起來,有太多的情緒說不出口,熱切而激烈地在心中交混著,攪得神魂深處泛出細密的疼痛,似要把她拽入深淵。

“沒事,沒事,”鳳北卿見她反應激烈,反而手足無措起來,“是我唐突了,你別害怕,別害怕。”

“不是的。”銀珎伸手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淚水,漾出一個明媚的笑意,眼角彎彎,與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銀三小姐別無二致。

恍然間,看呆了鳳北卿。

“好。”她薄唇輕啟,緩慢地吐出了一個字。

“好,我答應。”她又重覆一邊。

下一刻,鳳北卿的身體沒有任何征兆地軟倒在地上。

“北卿!”銀珎一聲驚呼,想要去摸摸鳳北卿。

赤色的靈力散開又凝聚在一起,緩緩勾勒出一個高大瑩白的身體。紅男綠女的正裝禮服被披在兩人身上——

點翠鳳冠口銜珠玉,似錦羅裙銀絲綴金;素紗中單細針密縷,玄衣纁裳含章天挺。靈力所化的合婚禮服,一厘一毫皆栩栩如生。

鳳凰遺族的幻術,無人能出其右。

脫出□□的鳳北卿只剩下神魂,這一次,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觸碰他心愛的人了。他小心翼翼地牽著銀珎的手,溫柔地說:“師尊就在那個方向,你可願隨我一拜?”

神魂離體本是極其危險的舉動,但鳳北卿卻看起來像沒事人似的。

“北卿。”銀珎眼眶又紅了,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她的魂魄之力全靠凰願的無色靈力回護,再經不起消耗了。

“噓。”鳳北卿握緊了掌中素手,悄聲說,“無妨的,就一會兒,來。”

兩人對著殘陽一拜、對著凰願一拜、最後互相對拜,天地為鑒,互相暗自許下萬世不變的諾言。

“小珎。”

“北卿。”

螓首美目就在眼前,他終於能夠真切地擁抱這具朝思暮想的魂魄,也終於可以將這縷孤魂帶回家了。

-

“阿情。”凰願抱膝坐著,將自己埋入臂彎間,聲音悶悶地輕喚,“北卿,會怎麽選擇呢?”餘光瞥見了身著鳳冠霞帔的銀珎與冕服加身的鳳北卿遠遠地朝著她行了個禮。

“往生。”夙情淡淡道,好似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斜陽的遠光映照在他的臉上,為挺生的輪廓鑲上一層金邊,消去了眉眼間的鋒利與煞氣。

“真的嗎?”凰願又看了看兩人,“可是北卿找了這麽久才找到小珎,就要分開……”

鳳凰會不會有一刻覺得,還不如此生都不再相見?重逢即是離別,不啻於淩遲車裂、鈍刀割肉,過去百年間嘗過的痛再來一遍,甚至更久,甚至可能再也找不到對方。

“大哥一定會送小珎轉世。”夙情也回頭看了一眼仍舊在說悄悄話的兩人,頓了頓才說,“不過還要看小珎怎麽選擇。”

銀珎若是轉世,經過幾番輪回尚且有可能休養神魂,再度為人。但如果強行將她留在身邊,即使再多的天材地寶灌下去,她也只會一天天衰弱下去,最終消散。

孰輕孰重,鳳北卿自有分寸。

“好像有點可惜,”凰願自言自語道,“又好像沒有。小珎魂魄損傷得這麽厲害,此去忘川,也不知要休養多久才能輪回為人,北卿到時候要怎麽找她呢?”

難以言狀的情緒在胸中彌漫,不知道是因為北卿銀珎,還是為了自己與夙情。

“你方才說的話,大哥聽進去了。”夙情淡淡道。

“什麽?”凰願一時沒明白。

“兩人若是沒有依憑,轉世移魂將難以被找到。”夙情的語氣仍舊沒什麽起伏,靜靜地陳述,“大哥下了夫妻骨之術,來世無論小珎身在何處,他都能找到小珎。”

“夫妻骨啊……也不知小珎轉世為何。” 凰願嘆了口氣。

銀珎轉世如何尚且不知,為人可能不記得鳳北卿,若是墮入其他道,必定意味著更加漫長的等待。

夫妻骨之術更是代價不小——

付出大量的靈力,牽扯的是累世的姻緣與命運。因其付出與收獲相差之大、術法的難度之高,已經失傳於世了。

“大哥是鳳凰遺族,功德在身,”夙情好似會錯了意,“他擔了她十世的災禍病痛,此去輪回,小珎也不會受太多苦。”

“不是……”凰願喃喃地否認了一句,忽然鄭而重之地說道,“我回來了。對不起,夙情。我回來了。”

她這輩子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但屬於上一世的不舍和這一世的心疼混雜在一起,胸口酸脹鈍痛。

千年前,她擅自拋下了夙情一人,即便以大義為借口、以天下為大旗,即便那時未曾心意相通,她還是欠他一個道歉。

是她無法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心,也做不到相信夙情。

“嗯,”夙情側首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隨即莞爾,“嗯,師尊。”

曾經他也失去過她,若非凰願願意為之犧牲的大義與天下成為了鉗制他的枷鎖,夙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忍得住、撐得住,不覆活凰願,也不隨她而去。所幸自己被天道眷顧,不,應該是自己何其有幸,被眼前的這個人眷顧。

心尖似有一小塊塌陷,夙情忍不住伸手攬住她:“凰願。”

“嗯?”凰願從鼻腔裏應了一聲,軟糯又可愛。

“方才在幻境中,我看見了無盡的走廊,”夙情把懷裏人攬得更緊,慢慢開口,訴說著幻境中見到的場景。他的聲音緩慢而低沈,好像經過了深思熟慮,但又好像只是單純的分享心思。

“那裏陰暗壓抑,不管怎麽走都走不出去,我滿腦子都是要盡快找到你,我知道你即使是害怕也能很快冷靜下來,對你來說,這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困難,但是我很害怕,我怕你迷路,也怕我再找不到你……”

歷久的噩夢總像是伺機而動的毒蛇,在人心神不穩的時候,驟然亮出尖牙,一擊致命。

凰願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夙情是個再內斂不過的人,千年的等待所蔓延出的不安與惶惑也從不會在凰願面前展露一絲一毫。

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袒露心跡。

“後來,我尋到一處房間。房中是一具棺槨,棺中人就這麽躺著,看不出生死。待我走近的時候,她忽然醒了過來,起初尚有怔楞,但沒出幾句話,就突然朝我襲擊……”

“阿情!”即便已是回憶,凰願仍舊擔憂地驚呼。

“噓,聽我說。”夙情不見後怕,反而用手順著凰願的後背輕撫,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訴說生死一線的驚心動魄,卻也只撿了幾句不打緊的娓娓道來,“那人頂著你的模樣,手下卻是招招狠厲。我明明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就像是被障了眼,認不清眼前人。那人很厲害,我只錯了一招,就被她纏上身,無法掙脫……”

凰願還是沒有說話,卻暗自攥緊了拳頭。夙情此人講故事和他哥一樣,一貫是沒有起承,沒有波瀾,但其中的九死一生,她未經其危,也知其險——

厲害的如何是境中人?

厲害的只是堪不破的業,自己留給他的業。

細密的疼痛攫取了她的心臟,直教她淚濕了眼眶,又喉頭發堵。

“說不出是什麽感受,好像有點恍惚,提不起力氣,仿佛是怎樣都無所謂。”夙情哂笑一聲,帶了點看不穿的自嘲,但轉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他的表情柔和下來,連語氣中都帶了點明朗的意味,“然而再後來,境中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有個念頭告訴我,是你來了,就好像……上一次的碎夢一樣。”

宛如春冰化了溪。

仲夏的流星劃過天際,映徹黑沈的天幕,暮冬的金陽灑落大地,驅散凜冽的寒冷,似有指引穿越迷惘,似有利刃劈開陰霾。夢魘一朝散去,原本兇險的陣法忽然變得溫和無害,不堪一擊。

他霎時幡然醒悟。

直到此刻,夙情才徹底明白,桎梏與枷鎖早在日覆一日的相處中化為繞指柔,他不再疑心,也不再誠惶誠恐。心魔終究是散去了,如一縷稀疏的白煙,被屬於他的太陽蒸騰殆盡。

“凰願,”沈緩的聲音透過胸膛的共鳴,傳入凰願的耳中,“不必再擔心我。”

“嗯。”凰願忍著哽咽,輕聲應道。

夙情不再說話,只是伸手在虛空中輕輕一抓。

殘陽消失在天地交界之處,宛如被他攥在掌心間。他將手攤開在凰願的面前,有一顆燕頷血色的靈珠安靜地躺著,恰似那抹血色孤日。

“這是……”凰願茫然地問。

“是夕陽,我想送你夕陽。”夙情難得說這種不著調的甜言蜜語,說完仿佛自己都不好意思,別過臉去,耳廓悄悄泛起了紅,但是手仍舊攤開在她的面前。

靈珠似虹霓,兀自在他的掌間發著光,其中躍動著一抹金色的火焰,仿若活物。天色漸暗,更顯得它暖光曜曜。

這是一縷落日的靈源,捕捉不難,但留存不易。夙情費了點心思,才想到一個巧法子,可以將它封印在靈珠中。

贈爾一線光,此剎即無限。

“落日賦故人。”凰願捏起來仔細端詳,忍不住讚嘆,“好看。”

夙情輕笑,見她接受了,便從她的手中拿過靈珠,凝了一線淺金的靈力穿入其中。他探過身去,將它牢牢地系在了凰願的脖子裏。

原先蟄伏在凰願體內的神魂早被抽了出來,此番也借著落日餘暉珠,再度守護她。

“凰願。”夙情伏在她的耳邊低語,“我只希望此世,你無憂無慮,不必奔波勞碌,也不必再背負太多。我總是在的,也總是……會陪著你的。”

他不善於講這些掏心掏肺的話,聲音輕得只如喃喃自言似的祈願,卻帶著無法忽視的真摯赤誠,其中情誼叫人挪不開眼。

“嗯,我知道。”凰願握著頸間的項鏈,抿唇牽出一個淺淡的微笑,擡頭凝視著夙情。

那張未見老去的面孔、那雙澄澈幹凈的金瞳都與記憶中如出一轍,無論過了多久,歲月都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

即便是在漫長的等待中被寂寞磋磨,即便是在無盡的殺戮中被瘋狂侵蝕,好在他終是從萬念俱灰中找回了本心、從屍山血海中尋到了堅守,歸來時仍舊與從前那個少年別無二致——

不善木工卻會給自己制琴,君子遠包廚卻會給自己做飯,遍體鱗傷也要將自己攔在身後護她周全,甚至會為了自己,贈予龍珠、留下日光。

就好似有了在意的人,會是你最柔軟的逆鱗,觸之即痛,但也是最堅硬的利刃,戰無不勝。

為了她,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我好像太依賴師父了,”凰願嘟囔著,許是年歲未長又同夙情熟稔,她的語調裏總帶著幾分不自知的撒嬌,“這樣會成習慣,以後該怎麽辦呢。”

夙情聞言回望著眼前人。

這一世的凰願即使恢覆了大部分的記憶,卻好似也與從前的神女凰願不同。她的眼裏倒映著自己的時候,多了幾分親昵,更有說不明的情緒。

夙情不禁湊過去與她額頭相抵,低音近似喟嘆:“那便快些習慣,習慣依賴我,可好?”

凰願素來是要強,從不是依賴別人的性子,他本不抱希望,但意外的是,眼前的人卻輕輕點了點頭。

等閑起波瀾,心念似漣漪。

夙情忍不住低下頭,帶著試探湊近她的唇邊。

心臟如擂鼓,一下一下仿佛是要跳出胸腔,手不自覺地攬緊懷中細腰,然而他的動作卻是再小心翼翼不過,只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輕得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仿佛不忍打破這個美好幻想。

凰願未及多想,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將自己的唇印在了夙情的薄唇上。她用手扣住了夙情的後腦,不讓他掙脫,宛如共赴一場夢境。

夙情本是震驚得無以覆加,卻又很快合上眼眸,放松下來。

吻不語纏綿,無聲卻道盡悱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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