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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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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濛惘辨色(一)

浣劍島是個特殊的存在。

島上的弟子天賦出眾,卻從不與其他門派有過多的交涉,恪守不過問仙盟之事的原則,出山的弟子所行多是義薄雲天,安民平事。他們與祈雲山無冤無仇,也不曾招惹過三兄弟,與鳳北卿約在此地見面,既順路又不會膈應哥倆。

但地動卻是意料之外的天災。

出事的林子離著浣劍島的山峰是個不近的距離,算得上十分偏僻。

按說往日裏並不會有人去,但好巧不巧。

這幾日多雨,附近本靠著種植香料為生的百姓一時失去賴以生存之計,只能冒險進林子裏尋些稀罕物件換點銀錢勉力支撐一陣,沒想到才深入腹地沒多久,就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強烈地動。

浣劍島不與其他修仙門派來往,卻不會不管周遭的禍事。他們派出修為較高的弟子前去救援失蹤的村民,其他小弟子們在營地裏負責後勤與看護,而聶戎作為島主,則是作為後方策應。

雖然事發突然,但營地中倒也井井有條。

“我去周圍看看,”凰願落了地就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忽然似是被什麽吸引了註意力,朝著夙情道,“你先進帳子裏去,我一會兒就來。”

“凰願。”夙情不放心,“我先陪你。”

“沒事,你快進去,我馬上就回來。”凰願說著也不解釋,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小心安全,別太久。”夙情在背後叮囑。

他一點也不想將師尊放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但凰願畢竟長大了,總不該過分拘著她。年紀不算輕的小金龍似是操不完心的老父親,一面糾結擔憂,一面又只好答應,在門口站了大半天,直到看不見人影了才轉身虛虛地撩起門簾走進去。

任憑內心糾結,見了旁人,就又是那個端肅凜然的神君。

“聶島主,連日來多有辛苦。”他頷首示意。

早就有小弟子來通傳過,帳子裏的人見到夙情也不驚奇。他起身迎上來,恭敬地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道:“序珖神君,在下職責所在,不敢說辛苦。”

正是浣劍島本代的島主、聶辭的父親聶戎。

此人一身窄袖翻領袍只是尋常布料,不見華貴配飾。他雖然百餘歲了,外表卻仍是中年人的樣子,虬髯結紮,壯碩魁梧,但細細看去,須發已生出了幾縷白色,眼中亦有強壓的沈痛悲哀。

“神君來此地……”聶戎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

“找到了……”有小弟子踉踉蹌蹌地跑進來,幾乎撲倒在聶戎的面前,哽咽哀嚎,“掌門……父親,找到了……大哥……真的沒了。”

話語直白沖撞,句子顛倒重覆,不成邏輯,不合規矩。

“阿辛,”聶戎厲呵,“註意體統!”他轉頭沖著夙情道歉,“犬子無狀,還望神君海涵。”

挨了罵的聶辛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低頭恍恍惚惚地施禮:“序珖神君。”

手中之物被他握在掌間用力得指節發白還沒遞出去,也不敢擡頭去看他父親的表情。

“我……我知道了……”聶戎攤開了手示意。

聶辛依依不舍地將殘玉放在他的手上,流連著不肯離去。

聶戎沒有再擡頭,揮揮手道:“先出去吧。”

“是,父親。”聶辛礙於掌門命令,不敢多留,一步一頓地往外撤。他眼眶通紅,讓人不忍苛責。

“等下……”但聶戎只說了這兩個字,就沈默下去,被叫住的聶辛停下腳步,垂頭等待父親的吩咐。

許久,聶戎才仿佛撿回心神似的開口:“先不要告訴你母親,且去忙吧。”

“是……”聶辛依依不舍地離開帳篷又去打理後事。

一時之間,只剩下無言的兩人,氣氛靜如死寂。

聶戎轉過身去,低頭看著手裏的玉佩,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乎忘了帳子中還有別人的存在。

雙環玉佩上,原是竹篁色的穗子沾滿已經變黑的血跡,環形的青玉亦是殘缺不全,鋒利堅硬的邊緣抵在聶戎的指腹上,帶來陣陣刺痛。

夙情心下了然。

浣劍島放出的不出所料是假消息,只是聶辭的傷是好了,沒想到竟折在了天災裏。

真是世事無常。

片刻後,聶戎低緩的聲音響起:“其實……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此地多山,地動最怕落石。那裏才被震過一次,山石堆積出一個縫隙,裏面有四五個村民被困著。發現的時候,石碓還算穩定,我原是想搶在下一次地動前,親自將人救出來,卻被他攔了下來。他說,為將者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呵,破孩子事沒經過幾遭,教育人倒是有一套。但誰曾想……偏偏,偏偏……”

偏偏再次天崩地塌,摧枯拉朽的動靜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聶戎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我只覺得他修為夠強,必定是能逃出生天,誰勸我也不信。一點滑石而已啊,怎麽能奈何得了他,阿辭是這一代的翹楚,天縱奇才,過不了幾年,修為就可以趕超我了,但沒想到……”他的語氣很沈,沈得仿佛是壓住聶辭的千鈞落石都墜在他的話上,喘不出氣。

他不需要夙情的回應。

陷入回憶的聶戎自顧自地繼續道:“去救人之前,這小子還和我吵了一架。他攔著我去,也是負氣想證明自己。阿辭志在游歷四方,並不想繼承宗門。這次回家,只是因為禦靈比試之傷,不得不暫做修整,本來是定在後日就要離開的,日前忽然地動,山下的民眾損失慘重,他不忍其苦,留著救人,就這麽被這耽擱了。”

聶辭是聶戎的兒子,因為天賦卓群被島上的執劍長老收為關門弟子。

執劍長老歷經數代島主,修為深厚,地位比之一派之掌還要高出許多。雖然拜入門下最晚,但聶辭卻是執劍長老最得意的弟子。浣劍島與世無爭,但與遠離凡塵的眾人不同,聶辭喜歡四處游歷,懲奸除惡,出世卻不沾紅塵片葉,半百不到,已是天下聞名的俠士,修為在同齡人中無人能出其右,坊間亦有諸多他的傳說與話本……

零星的描述在逐字逐句地鋪陳一個人的一世,不長,很短。

“沒想到這一去,竟是天人永別。若是……若是……”說到此處,原本還算平靜的聶戎終是語帶哽咽,連完整的話都無法說出口了。

仿佛是有淚水順著被捂住的眼睛留下來,悄然沒入衣襟。

許是境遇相似,夙情難得地生出了一絲同情來。他站在聶戎背後,任由聶戎字字句句地倒出來,默然不語,也沒有打斷。

天人永隔的滋味他不是沒嘗過——

和摯愛的人以這個方式告別、甚至連遺骨都無法再見一眼。

往後無盡生命,空餘等待與思念。

帳子裏的那一豆燈光飄忽不定,將聶戎投在帷帳上的壯碩身影映照得伶仃孤單,搖搖晃晃,欲墜欲倒。

許久之後,燭火劈啵輕響,聶戎像是徒然被驚醒,深吸了口氣,說了句毫不相關的話:“神君是第一個沒有問我值不值的人。”

陸陸續續有來幫忙的同僚掌門與優秀後生得知這個消息時勸慰過他,節哀惋惜的聲音溢滿耳朵,聶戎卻反而不知道該作何回應。

他自是應該深明大義,但又如何能不痛徹心扉?

“你我皆知,這並非是值與不值。” 夙情少見地開了口。

救濟百姓、幫扶國祚。無論是斬妖賑災,亦或是安民平天下,皆是義務與責任,所維護的是仙門立派後的公信和威懾,這之中,從來沒有值得與不值得的問題。

“是啊,仙門中人受國與民的供奉。凡人尋求庇護,修士提供保障。無有值不值,只有所做與所受。”聶戎冷靜地訴說著一貫奉行的真理,像是要從道義中,尋找一絲真切的安慰,讓他相信所作所為都是對的,“可是如何是值,如何是不值……我不知道。”

亦無人知曉。

“阿辭算是……不負使命,”他握緊了掌間的玉佩,用力到胳膊都在微微顫抖,但整個人卻漸漸平靜下來,“也對得起他想做的事情。”

“此玉,”夙情指了指殘玉道,“可否借我一用。”

玉佩被親人攥在手裏良久,沾染了相熟的氣息,是個招魂安魂的好物。他接過玉佩置於掌間,闔上雙眸,嘴唇微動。作為媒介的玉佩隨著靈力的加持漂浮起來,懸在半空中散發出瑩潤的光芒。

是往生安魂咒。

這一刻,聶辭的氣息分明近在咫尺,宛如迷路的魂魄循著山路歸家時,最後來看一眼親人。

聶戎不禁眼眶發熱,感激地望著序珖。

轉生宛如歷劫,而龍族是靈物,天生就對自然靈源有很強的感應,有了序珖神君的加護,天地間的一切生靈都會對聶戎的神魂另眼相待,護他一二。

不一會兒,夙情睜開眼睛,將玉還給了聶戎:“令公子福澤深厚,你們緣分未盡,掌門不必憂思過度。”

無論緣分是真是假,得神君一念悲憐,也算是阿辭的造化了。

“是是,多謝神君。” 聶戎忙不疊躬身感謝。了卻一樁心事,從悲痛中稍稍抽離,平覆了情緒道,“神君來此地的原因,在下略知一二。”

“嗯?”夙情倒是意外了,原以為秘密會隨著聶辭一起埋在山石底下,沒想到竟是有峰回路轉。

聶戎小心地將玉揣在懷中,擡首道:“想必神君已經知道了,犬子是因地動救人而亡,非是病榻之上”

“願聞其詳。”夙情頷首。

“他回來時,並不是全無交代,假死之事也是他提議的。”聶戎對於內情知之甚少,只從只言片語中有一些猜測,“阿辭說……”

“噓。”夙情攔住他,然後自然地垂下了手。

幾乎看不見的暗芒一閃而逝,似有什麽東西貼著地皮飛速蔓延出去,靜悄悄地,沒有驚動一人,連站在近旁的聶戎都沒反應過來,帷帳已是無風微動。

“無礙,說吧。” 夙情再度開口道。

“他留了幾個字。”聶戎倒吸一口氣,沒再動嘴,而是提筆蘸墨,在一旁的絲絹上寫了幾個字——

重濛深,羌瑰然。

“唔……”是摸不著頭腦的話。

聶戎也是滿臉疑惑,不解道:“暴雨壯麗之處,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但無論我再怎麽問,阿辭都不肯說更多,只讓我記牢這幾個字,也不要告訴旁人。”

看來聶辭知道簡簡單單六個字,卻是輕易提不得,除了是與黑袍有聯系不做他想,只是……

重濛深,羌瑰然。

夙情又暗自念了一遍,仍舊毫無頭緒。

也是,黑袍的眼皮底下,黎陌琨就算是手眼通天,也難以獲得更加詳細而明確的消息,能有個只言片語流傳到自己手上,已是這個年輕人膽識過人,心細如發了。

金色的火焰驟然在他的掌中竄起,瞬間吞噬了素娟。

“可有更多人知道?”夙情問。

“應是不曾。”聶戎搖頭,“犬子受的傷不輕是真,一路上都沒有醒。回來後的幾天,一直是我在照顧,他半夢半醒時看見我,除去喚了我一聲,第一句話就是說了這幾個字。但等到他清醒時我再詢問,又是半點也不肯提。直到前幾個月,他就讓我公布出他的死訊,理由卻是橫豎不說。”

想來是聶辭神志模糊時下意識依賴父親,忍不住口吐令他倍感負擔的秘密,但是醒來後理智又扼令他不要連累家人。

“此事不宜再提,切記。”為了以防萬一,夙情在聲音中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言靈,聶戎會下意識遵從命令,主動被動都不會再同他人提起。

“犬子傷後就被長老帶了回來,禦靈比試之災,在下都知道了,故而猜測神君是為此而來,可惜那些才俊與梅長老慘遭毒手。”聶戎渾然不知約束已成,但夙情嚴肅的表情讓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往後我只當自己不知,絕不會同任何人說。”

若非夙情真心送聶辭往生,也許他會將這秘密帶進墳墓也不吐露半句。

“也罷。”夙情將幾個字顛來倒去回味了幾遍還是毫無所獲,便不再糾結,凰願許是能知道個中奧妙。他看了一眼聶戎,忽然道,“需要將這段記憶剔了嗎?”

消除識海中殘留的印象是對聶戎與浣劍島的保護,他日黑袍若是循著蛛絲馬跡找來,全然不知才是最安全的。

聶戎知其好意,張嘴想說什麽,但是頓了半晌,最終搖了搖頭:“多謝神君好意。”

夙情不意外他的選擇:“既如此,那叨擾了。”

“多謝神君體諒。”聶戎松了口氣,不由對夙情越發感激,“怠慢了。”

夙情不再多言,徑自走出帳篷。

凰願出去這許多時間,該去找她了。

但下一刻,他臉色驟然煞白,金光一閃,伴隨著憤怒的龍吟響徹天空,他的身影已然原地消失。

“凰願,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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