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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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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十六)

“你何時結下的神印……”相繇臉色劇變,仿佛是看見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不對,你……你能改印……”

神印因其特殊性,通常只能作為結界隔開兩地,或是作為標識,將某地納入自己的管轄。

一般出事或是無主秘境現世,這些修為近神的大能們才會放出神印來進行管理,以求公平。

但夙情的神印已與尋常的結界不同,它上面刻了可以催動龍息的陣法,一旦生效,便會將觸碰到神印的東西盡數點燃,輕易不可滅,唯有應龍降水,才能緩解一二。

眼下世間僅有的應龍已被它們推到了敵對的位置。

簡直一條死路。

夙情的眼中終於泛起了微末的漣漪,輕蔑盡顯:“呵,不知道我師承自何人嗎?”

相繇臉色一凜,暗自懊惱。

怎麽能忘了,神女凰願修為深厚不知底,尤為擅長控心與陣法,序珖得其真傳,於陣法一途雖不及序瀾,卻也不容小覷。

傳聞中,序珖力戰猰貐,卻在最終被猰貐瀕死時爆炸的妖丹波及,身受重傷。它曾躲在暗處,親眼見到火光吞沒序珖。被陸醉月擡出來時,他氣息奄奄、九死一生。但此刻的他竟還有餘力,在方才攻擊的間隙悄無聲息地布下神印。

這人的實力究竟到了什麽地步?

夙情見那九張臉神色不一,譏諷道:“怎麽,沒有後招了?”

“……”

腳下的群妖正在被燒為灰燼,屍骨無存。

相繇確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序珖連殺招都還未完成,就將它的千軍萬馬挫骨揚灰,不留痕跡。但它知道自己沒有後路,事已至此,今日若不殺了對方,它必定也無法掙脫神印,將來若是序珖徹底恢覆了,自己更是沒有半點活路。

想到這裏,相繇驟然揮起猶如十人合抱的粗尾巴以迅雷之勢抽向序珖,直迎其面門,帶起的狂嘯烈風卷起沙塵無數,漫天飛揚。

裹挾著千鈞力道的尾骨轉瞬襲來。

遮天蔽月的砂礫間,夙情只來得及徒手一握,看似穩穩接住了致命的攻擊。但緊接著,他神色一凜,白玉面龐上血色盡失,連攥著尾骨的手都微微松開,周身的氣勢跟著徒然減弱。

隔著數尺的相繇迅速覺出端倪。

是了,“神君重傷”是真事,在布下如此嚴密的神印之後,即便是序珖也該接近油盡燈枯了,他根本就是虛張聲勢!

相繇終於露出得意的微笑。

它的機會來了。

萬頃洪水在腹中翻湧,巨口再度張開如深淵,但還沒等怒浪掀起,九張臉一同扭曲——

金色的靈力暴流在短短一瞬間被壓縮成銅鏡大小的封口法陣,牢牢貼在九張滴著腥臭液體的嘴上,逼得它將苦辣的沼澤泥水原數咽了回去。

幾步之外,夙情已經臉色如常。

“嗚……”

封印之下,上下兩唇宛如被縫合在一起,任憑相繇耗盡渾身的力氣,也是半點都無法張開。倒灌的泥水撐滿了胃囊,飽脹的肚皮仿佛是要裂開,但每張嘴都被強悍的靈力封死,涓滴不灑。

它艱難地從鼻腔洩出一絲痛苦的□□。

怎麽會?!

九張臉上是深深的難以置信,此時此刻,序珖哪來的力量?

相繇不知道,想來也沒機會再知道了——

夙情尋常是不要命的打法,早就痛無畏,傷不管,莫說皮肉之傷可以置若罔聞,便是金丹破碎,他也同樣可以付之一笑。

方才不過是傷上疊傷下偶然的失神,眨眼就被他的意志壓制,強用靈力也不會顯山露水。

對自己狠得下手的序珖神君顯然對敵人更狠。

他踏空行至相繇的面前,足尖虛懸,一絲一毫也沒沾到泥濘與灰燼。冷漠的鎏金鳳眸睥睨著腳下的東西,那眼神甚至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物。

駭人的威壓將相繇釘在原地,巨大的身軀趴伏著,宛如被泰山壓頂,難以挪動分毫。它的怒吼變成壓在喉嚨裏的嗚咽,連求饒都做不到。這是身為大妖的它從來沒有設想過的狼狽姿態。

十八雙渾濁的橙黃色眼珠子終於被恐懼染透。

夙情卻不管那副可憐懦弱的樣子。他出手如閃電,指尖輕點正中那顆頭的眉心,霸道的靈力遽然直透相繇的識海,如狂風過境一般在別人的地盤橫沖直撞,半點沒有收斂的意思。

是搜魂術。

夙情向來不介意某些出格的手段,何況是對待這種將腦筋動到了自己身上的東西。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吼!”

被搜魂控制的相繇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撕扯神魂的疼痛讓它的四肢抽搐,九顆頭胡亂翻攪,強烈的求生欲望激發出奇大無比的力量,險些連天性中對真龍威壓的懼怕都要掙脫開去。

大大小小的金色法陣淩空顯現,羈神鎖鏈從中疾速射|出,驟然勒緊相繇的四肢與咽喉。

噤聲之下,它連一絲哀嚎都無法洩出。

想要殺他的、與相繇交易的,包括妖獸人修間的蠅營狗茍,一張張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容,通過它的記憶,在夙情的眼前窮形盡顯。

夙情冷笑:“呵,本事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惜命與否是一回事,但被人欺負則是另一回事。

被欺負了要揍回去,打不過了要記得找幫手——

這是師尊教的。

如今幫手沒有,但也不打緊,他可以自己揍回去了,不會輸。

磅礴的靈力占據相繇的識海,洶湧的暴流如卷刃將它的神魂攪得粉碎,九張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卻是一樣的猙獰扭曲。

“……”

最後一點亮光從渾濁的眼珠子裏熄滅,九顆龐大的頭顱連著身軀轟然倒下,揚起繚繞的煙塵。以相繇的妖丹為中心,炸出熊熊赤金烈焰,屍身頃刻間就被付之一炬,輝映著天邊的曉色,將為禍一方的上古妖獸煬成了一把灰,散在晨霧裏。

身後是爆裂的火光,但夙情沒有回頭,徑直朝著小木屋晃晃悠悠地走回去。

只有百裏之外的凡人與家畜,在一整晚的震天怒吼之後,目睹了滔天烈焰,完全不知道那裏經此一役,伏屍百萬,土地被妖獸的濃血浸染,草木與橫屍被龍息烈焰焚盡。

往後百年間寸草不生,生靈難存,血腥焦臭久久不散,成了無人無妖的不毛之地,沒有生物敢靠近。

滿目瘡痍,一片狼藉。

自此再無人修妖獸敢挑釁序珖神君的威名,也無人敢越雷池半步。

而序珖力竭,休養了很久。

終於是各自消停了一段時間。

“咳……”

夙情無所謂地咳掉湧上來的鮮血,又將嵌進胸口的利爪殘片拔出來,也不去管汩汩冒血的傷口。靈力耗空帶來陣陣虛脫般的暈眩,但姑且算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就是惡心了些。

那妖獸額頭上的鬃毛附著凝固的血塊,虬髯結在一起,手感滑膩,令人作嘔。

他嫌棄地擦擦手,低頭瞧了瞧不堪入目的衣服,試圖捏一個如初,但金色的靈力只在手心閃了半點火星就啞了炮,任他掐訣的手法再漂亮利落,也是沒有半點反應。

好看的劍眉不禁不悅地皺了起來。

“咳咳……”鮮血一口口嗆咳出來,夙情捂著嘴,好半天才終於停止咳嗽。

薄唇被血染得殷紅,臉色卻白得近乎透明,如重瓣嵌在了刀刻斧鑿的漢白玉上,美得奪魂攝魄。

“序珖兄!”

留下的結界沒有靈力為繼,兀自碎裂了,得到自由的陸醉月直奔而來,撐著夙情搖搖晃晃的身子,摸了一手的血。

這人穿的是慣常的玄衣,受了傷也不顯,但分明已被鮮血浸透,自己的、妖獸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楚。

陸醉月知道好友的習慣,打架從來不給對方近身的機會,能一擊擊殺的,也絕不會多留一刻,何時如此狼狽過。

向來有條不紊的小陸大夫難得失措,著急忙慌地止血清創。反而被治療的那個人卻是渾不在意,甚至換上了與方才狠厲截然不同的溫和笑容,語氣平淡地說:“莫急。”

“……”

看起來不怎麽正經,又輕描淡寫。

誰能想到,破爛布料下,他身上的道道傷口猙獰橫亙著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有些還浸透妖獸指抓間的毒,流出來的血已然發黑。

渾身簡直沒一處好皮,無一塊好肉。

若是忽略這大大小小的傷,旁人根本意識不到他才經歷了一場極端嚴苛的大戰,而傷筋動骨的當事龍竟然一聲未吭,看起來仍舊和沒事人一樣。

也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麽忍耐下來的。

小陸大夫的臉色陰沈。

“好痛。”仿佛是心有靈犀似的,夙情忽然識趣地接了一句。

“序珖兄皮肉結實,還知道痛?”陸醉月簡直要被氣笑了。他忽然意識到,所謂的突襲,也許根本就是個沒成功的笑話。

但看看眼前人的淒慘模樣,又覺得好像也不算完全不成功。

小陸大夫自覺地閉了嘴,只將至純的水靈力結出的治愈術一個個丟上去,然而大部分只起到了清潔傷口的作用,彌合的效果微乎其微。

“我還活著,自然是知道痛的。”與那張識趣的嘴不同,夙情老神在在地說,“無事。”

“呵,可不就是無事,馬上命都要沒了,還能有什麽事。”陸醉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相繇的屍體留在那裏就好了,作什麽靈力耗盡了都還要燒了它。”

縱然再嚴謹,怎麽也不考慮自己身體的狀況。

想來這世上若還有誰能將風度翩翩,陌上人如玉的小陸大夫氣成這樣的,除了序珖神君,不做他想。

夙情思緒有些遲鈍,聽了埋怨一時沒有反應,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說:“不能讓它這樣留在此地。”

陸醉月聞言倒沒再說什麽。

他塞了一顆虛靈丹在夙情嘴裏,開始默不作聲地翻找別的丹藥,再接序珖的話茬子,怕是離被氣死也不遠了。

就這樣找到一顆塞一顆,一連塞了十七八顆才停下來。

夙情乖乖地含著嘴裏的一大把靈丹,臉頰鼓鼓得像只囤食的花栗鼠。他挨個嚼了嚼,是甜的——

桂花味兒的、栗子味兒的、酪醴味兒的,各種香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除了古怪,還很膩。

這是陸醉月的一個習慣。

醫術超群的小陸大夫煉制的每一爐靈丹口味都不太相同,有時是蜂蜜味道的,有時候是辣椒味道的,更有時候是卷了酸筍又放了十天半月的草席子味道……

吃到什麽味道全看陸大夫的心情與患者的運氣。

夙情甚至被黃連味的荼毒過,但礙於陸大夫的一張冷臉,也只能擺出不動聲色的面無表情,將苦出天際的丹藥往肚子裏囫圇吞。

滋味一言難盡。

好在這回序珖神君的運氣還不錯,甜津津的丹藥仿佛一劑安心良藥,隔開身後焦糊腥臭的味道,將他從煉獄般的血色中拽回真實的人間。

雙足踏在了地面上,泥濘沾了一褲腿,連帶著衣擺也滿是泥點子。

但他好像也不是很討厭這樣的日子。

夙情忽然就漾出一個笑容來,單邊的酒窩淺淺的,撐著一口氣調侃:“這次又要麻煩承影了。”

“也不差這一回。”陸醉月嘴上嫌棄,但瞧著好友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又沒了脾氣,只嘆了口長長的氣。

他本想說打不過怎麽死扛呢,但話頭在舌尖饒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也罷,若是真跑了,也就不是他認識的序珖了。

何況,序珖沒輸。

他贏了,還贏得很漂亮,很徹底。

“那就……謝謝承影……”話音未落,人已經沒了意識。

陸醉月只覺得臂膀上的分量徒然一沈。

夙情看起來正常,事實上撐到這個時候已經是強弩之末,會昏過去也不奇怪。

還好一旁的麟燧反應及時,劍柄抵著主人的胸口,才沒讓疏於煉體的小陸大夫被帶倒到地上去。

麟燧時常有自己的想法,甚至無需劍訣控禦。劍上的火焰早就熄滅了,它晃了晃劍身,倏地將自己撐大成一塊堅實的鐵板。

陸醉月瞬間明白了它的意思,幫著將夙情平放上去。

麟燧顫顫巍巍地扛起主人,又嫌他沈似的掂了掂,只貼著地面懸空飛行,拖著夙情的衣擺一路在泥濘裏擦過。這不情不願的樣子,陸醉月都怕它除了衣擺,還想把自己的主人也撅到地上去。

看起來不怎麽給面子。

陸醉月頓時失笑。

這把劍,當真是和序珖一個性子。

這一次,舊傷沒好又疊新傷的夙情實在是難以負荷了,連陸醉月都束手無策,只得將他帶回玄清再做打算。

夙情的求生欲不算太強烈,整個人昏死過去的時候就沒什麽活氣,相應也就會難救些。最終還是陸大夫冒著生命危險,騙來了玄清長老的寶貝上古靈丹,又日以繼夜地治了小半個月,才將序珖從閻王的手裏搶回來。

好在這人終於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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