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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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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長相憶(十一)

“師尊……”夙情睜開眼,但臉色蒼白,瞳仁仍舊散著,分不清是不是真的醒了。

凰願準備起身去倒杯水,卻被夙情一把攥住,下意識的呢喃從他口中溢出:“別走。”

也許是受傷會讓人變得脆弱,原本寡言的人竟難得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凰願試圖將手抽出來:“我去給你倒杯水就回來,放開我一會兒好不好?回來就給你繼續牽著。”

“不要……”夙情聲音輕輕的,含糊的咬字透著撒嬌的意味。

“好,不走。”凰願安撫地拍拍他。

不能跟沒有清醒的人講道理。

於是她又坐回去,將手裏的錦帕用凝水訣浸濕了,描著毫無血色的唇,慢慢滋潤。

形狀好看的薄唇總算又瑩潤起來。

夙情的外傷不多,只是靈力耗損嚴重與雄黃藥性,龍珠又不在身上,短暫而迷糊地醒來一會兒就撐不住又睡著了,但仍舊緊緊握著凰願的手不放。

雖然陸醉月說了無礙,但關心則亂,凰願放不下擔憂,就坐在一旁的腳踏上守著他,不舍得離開。

她握住了他的手抵在唇邊,只覺得指腹燙得驚人。

麟燧橫在一邊,死活不願意回到夙情的體內。它戳了戳凰願,又指了指躺著的人,劍身微微顫抖,似乎是在擔心主人。

凰願朝它搖搖頭,示意沒事了。

麟燧通人性,看明白她的意思,啪嗒一聲倒在地上,又不動了。

床上的人眉眼依舊俊美,雙目閉合,半點也不見平日裏的淩厲,整個人看起來溫和無害。

越是強大的人,露出虛弱模樣的時候,便愈發讓人心疼。一貫強勢的人此刻唇色蒼白,面如金紙,眉間隱隱皺出無助的神情,仿佛是一只被拋棄的小獸。

這簡直讓凰願的心揪成一團,密密麻麻的疼痛泛出來,恨不能以身代之。她將自己的靈力不斷渡過去,試圖填補他空虛的識海。

“師尊……”

夙情看起來睡得並不安穩,嘴裏囈語斷斷續續,冷汗自額頭涔涔沁出,牙齒將薄唇咬出了血印子也不自知,顯然是做了噩夢。

凰願想了想,伸手抵在他的額頭上,淺白的靈力自指尖逸散,繁覆的法陣同時在兩人的眉心發亮。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她入了他的夢。

隨目之處是滿眼猩紅狼藉。

她險些認不出來該是枝繁葉茂的祈雲山,只見山上到處是屍體與殘肢,無主的武器散落了一地。有低窪之處被流出的鮮血積滿,形成一個個血坑。

護山大陣已經破碎,整個山頭都明晃晃地暴露在外。

凰願心下一驚,擔憂徒然浮上心頭。

山頂的正殿前,有一黑一白兩個身影,被一眾兇神惡煞的人環伺。

兩人肩背相抵,均是渾身浴血,如被逼入絕境的小獸一般孤立無助,但誰也沒打算屈服。

其中一個青年拄劍而立,一襲金線暗紋的玄衣,腰封勾勒勁瘦腰身。他的脊背仍舊挺得筆直,仿若幽翠巖松,凝寒而傲,明明是窘境,卻不見絲毫慌亂。

強自忍耐下,他只是微微喘|息,但蒼白的唇色透露他此時的虛弱,縱然黑衣上看不真切,應該已經被血浸透了。

此人正是夙情。

他放低聲音,對身旁的人說道:“二哥你回去吧,別在這裏守著了。”

邊上的白衣青年啐了他一口,罵罵咧咧道:“說什麽胡話。這不是我家?只許你呆著,不給我留個位置?是兄弟嗎,不同生共死?燒雞那是在涅槃沒辦法,不然他一定也不會走的。”

生死攸關之時,白鏡硯仍是那個白鏡硯,話多且密。

狐貍的情況好不了多少,也是傷痕累累,白衣上綴著縱橫的血印子,但身形還是挺拔雋秀,桃花眼中不見多情,只有兇狠戾氣。

夙情勾起了唇角,露出一個義薄雲天的笑容:“好,那就一起留著。”

血色沾染了他的臉,還未長開的面頰不似現在端肅淩厲,因為年輕而顯出近乎妖異的昳麗,眼中一雙淺金獸瞳縮緊,透出不要命的狠厲。

必死無疑的局沒有讓他害怕,倒是激出了他無限的殺心。

“你們強撐著也不是長久之法,大家坐下來和和氣氣地談一談不好嗎?”有人“好心”地勸道。

“是啊,祈雲山是自然的饋贈,你們兄弟三人怎好這般自私,獨占所有的東西呢?”另有人試圖“曉之以理”。

“凰願神女若是知道你們如此暴殄天物,定然也是不願意的。”甚至有人想要以神女良善之名,“勸誡”二人。

攻至山頂,已經折了太多人,如何能不著急?

他們原以為祈雲山的三個小子不經人事,隨便恐嚇一下就會妥協退讓,到時候山上寶貝瓜分,又是法不責眾,生米煮成熟飯,即便後盾銀氏真的存在也沒有置喙的機會了,但誰能想到白鏡硯同夙情冥頑不靈,居然堅守到現在。

如今已經身在山頂,一切唾手可得,說什麽也不能放棄。

祈雲山曾是神女凰願的棲居之地,清氣鼎盛。據說山上都是寶貝,光是靈草靈石就不計其數,更何況傳聞所言,山上的寶庫裏藏著許多世所罕見的神器,每一把都是神兵利刃,以一當百。

如此寶藏地方,只被三個毛頭小子占著,平白浪費這麽多好東西。

仙盟人中,不乏覺得自己是天降正義,劫富濟貧的大俠。

不敢做出頭鳥的人卻很敢躲在人群裏喋喋不休,若是不看他們臉上貪婪的表情,倒真要信了一句一個“天道”與“大義”。

祈雲山從來都是凰願的地盤,活著時不見有人質疑她獨占山頭,如今神女威名不再,竟是什麽道理都冒出來了。

這自詡正道的仙盟不要臉起來,多得是慷他人之慨的話,大義是非的法則壓在人頭上,顛倒黑白,無事生非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一龍一狐冷眼看著跳梁小醜的群戲,絲毫不為所動。

一群螻蟻,還妄圖染指師尊的地界。

愚不可及。

“我撐不了多久又怎樣,”夙情咳掉湧上喉頭的鮮血,無所謂地隨手抹了下嘴角,他面色冷到極致,“不是還有你們陪葬嗎?”

此話一出,殿前眾人臉色驟變,三伏天裏,無端的涼意竄過脊背。

玄衣的青年冷笑噙在嘴角,眼中盡是鄙夷。他周身的氣氛比之極北之巔的千年玄冰還要寒冷徹骨,嘴邊殘血卻是賽過冬日赤梅的映雪激朱。

“若我在此自爆金丹,你們又有幾人能走?”青年輕蔑地開口。

所有人這才意識到不對。

不知何時起,天邊黑雲積聚,轟鳴雷聲擲地而響——

那是靈物隕落必然伴隨的天象異常。

金色的巨龍虛影在夙情的身後顯現,即便蜷身不展,氣勢也足夠駭人。碩大的琉璃龍眼中沒有凡世情緒,冷然睥睨著不知死活的蜉蝣。

磅礴的威壓之下,來犯眾人幾近窒息,有些修為不夠的已經當場跪下、兩股戰戰,剩下的也毫無戰意。

眼前的青年是認真的。

暴烈的風雨在獸瞳中醞釀,滔天怒意中卻又帶著漠視塵世的傲然。他的聲音仿佛淬著地獄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響在眾人耳邊。

“來犯者死。”

“何……何苦同歸於盡呢,我們……又不是要將你們趕出祈雲山……”直至此刻,仍有不死心的人聲音顫抖也要上趕著做鬼,雖見退意,但還不想放棄唾手可得的好處。

“那你也可以豁出修為來,這樣——”一旁的白鏡硯皮笑肉不笑,“就可以阻止我們的金丹自爆。”

他的金丹也漂浮在空中,與夙情的龍珠交映成輝,如淩空雙日,耀徹穹宇。

“如何,我給你們慷慨就義的機會,祭你一條命就能救下所有人,是不是很值,要不要把握?”白鏡硯的口氣與夙情如出一轍,一樣的冰冷,一樣的輕蔑。

“……”

無人敢接這樣的“大義”。

誰也不願意為他人做嫁衣。

事到如今,怎麽有人肯舍得將自己的命作擋,給別人謀求大業?在場的人何嘗不知道,眼前的兩個小子已經是強弩之末,若是只有一顆龍珠尚且有機會逃出生天,但兄弟兩人齊心協力,兩顆金丹同時自爆的威懾足夠讓這些惜命的慫貨裹足不前。

“呵。”

懦夫。

黑雲壓境而來,雷電竄走不息,狂風暴雨初露猙獰面目。明光已被遮蔽,龍珠與狐珠璨然耀宇,精純的靈力在其中流動,暄暄曦曦,堪比金烏輝澤。

隱藏在血脈中的天性威壓被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暴戾的靈流激蕩,使得所有人都難以站立。

兩顆金丹的光芒亮到了極致,在半空中劇烈震顫,龍吟狐嘯同時響徹雲霄,振聾發聵。

“不要!”凰願下意識地想要阻止他們,但此刻她只是個不能左右局勢的看客,眼看著風暴愈烈、雙珠欲碎而無計可施。

“哈哈哈,幹得好。”

就在這時,一道清振之聲自天外傳來,光聽這聲音就可以對其主人生出無限的美好想象。

可怖的威壓居然隨著那清潤的聲音,緩緩彌散蒸發。

眾人循聲擡頭望去,就見一人踏空而來。

逆光下挺拔的身形破開九天厚積的雲層,暴雷狂風皆避。他從天而降,仿若人間驚鴻客,不似池中物,端的是恣由狂蕩,瀟灑天成。

落到地上時,來人站在了夙情與白鏡硯的前面,有意無意將一龍一狐擋在身後。

眾人不可見的地方,兩顆金丹已被渾厚的淺水色靈力包裹修覆,暗戳戳地塞回了他們的體內,並傳音道:“胡鬧!”說完覺得氣不過,又傳音補了一句,“不知道叫我嗎?”

他當著眾人的面說的是“做得好”,暗地裏卻是咬牙切齒地覺得小崽子們簡直亂來。

然而面上火氣絲毫不顯,只如和煦曛風,微笑著說:“何人來山上做客,怎麽也不叫上我一起?人多才熱鬧啊。”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英俊,一把玉骨扇輕搖,帶起的清風混著清茶的淡香。

一襲清水色對襟直裾,外罩的雲霧綃薄如蟬翼,雲紋的發帶飄飄搖搖,將他襯得如隱世謫仙,不沾凡塵煙火。

明明渾身上下都是放松的姿態,閑庭信步間,卻給人帶來極大的壓力。

才從夙情與白鏡硯的威勢下喘上口氣的眾人頓時又變得無法動彈,甚至比方才還要腿軟。

“你……你是……”

人群中的驚詫一疊聲地響了起來,沒見過世面的兀自開口訊問,稍有淵源的人似是想起了什麽,皆是臉色一白。

“在下銀冽。”那人仍舊是初春微雲的樣子,但擲地有聲的四個字震得在場所有人耳邊嗡嗡作響,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蘊著靈力傳遍山頭,不見回音。

這是一個下馬威。

很短,但已能窺見他修為之深厚。

諸般線索合在一起,直指一個人——

天下人雖少有見過銀氏族長,但銀氏一族與神女凰願交好卻是人盡皆知。

因為同出一脈的血緣,銀氏自古便與靈族們十分親近。自靈族匿跡以來,銀氏與凰願的關系就愈發緊密。只是連神女逝去的時間也太久了,這些修為近神的仙者幾乎都成為了話本裏才會出現的人物。

但來人不是銀氏掌權者,還能是誰?

銀氏族長,銀冽,字刻煜。

“銀神君,此事與你無關,還望你不要插手。”

行蹤飄忽不定,見首不見尾的銀冽怎麽會出現?

“都是一家人,如何能叫多管閑事呢?”銀冽笑道,“怎麽,只許你們大老遠來山上欺負小孩子,就不讓我來山上玩玩嗎?”

靈族的血脈一向是生得十分好看。

銀冽鳳眼淩厲,不笑的時候眸色深深,自帶威嚴。但若是笑起來,唇邊又會綻出兩個深深的含蜜梨渦,讓人如沐春風。

被這春風拂面的眾人卻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雖然大家對這趟行動的目的心知肚明,但被剖到明面兒上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還在嘴硬:“你不要胡說,我們何時欺負小孩子了,明明是這兩人心狠手辣,殺了我們這麽多人。”

銀冽聞言,霎時斂去笑意,擡眸鎖定了說話的人。他隨手一甩,銀光閃爍間玉骨扇已再次回到了手中。

噗通。

眾人震驚得看向中央,那個應聲倒地的人——

只見他的咽喉處先是有一絲血線,隨即大量的血液爭先撐破細小的割口,汩汩冒出。

“救……救我……”

沒有誰來得及做出反應,鮮血噴濺,人已是命絕當場。

“說得挺好,下次就別說了。”銀冽甩掉扇子上的血跡,煦風變成凜風,似是要將在場的人都凍在原地,壓迫感倍增。

“你……這……你居然隨意取人性命,是要罔顧道義了嗎?”邊上的人被濺了一身血點子,口不擇言地反駁。

有些人就是離譜。

總覺得自己行事可以為所欲為,卻認為別個神君或是尊者必須循規蹈矩。善者不能行差踏錯,不能不遵守道義,不能肆意妄為。

他們用某種說辭來框限他人,巧妙地將自己排除在外,但凡別人不符合這個標準,又要以此來譴責對方,好似自己多高尚似的。

簡直莫名其妙。

“這個時候和我說道義,是不是遲了點?”銀冽的面上不知何時又恢覆了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但聲音卻像是淬著寒冰,凍得在場的眾人瑟瑟發抖,“何況他都快要修出元嬰了,怎麽不見你們有人收著他的魂魄,給他個再世為人的機會呢?”

既然有人做得出,他又有什麽不敢說的。

在場的這些玩意兒是什麽心思,昭然若揭。仗著人多勢眾,覺得有一拼之力,便將腦筋動到了不該肖想的東西上。

夙情與白鏡硯雖然很強,但兩人畢竟還年幼。

與人修不同,靈物的幼年期漫長且脆弱。然而銀刻煜本就有一半的靈族血脈,又修煉多年,修為深不可測。

靈族匿跡之後,當世怕是再沒比他更強的人了。

修真者之間,若說同一境界的初末之境尚有一戰之力,那如果差的是一個境界,便基本是毫無反抗之力。

傳言銀刻煜已近神體,莫說己方還剩的這點人,就是再來十倍,也毫無勝算。

何況儆猴的雞橫在地上,屍體都快涼透了。

自知大勢已去的眾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已經是望而生畏,戰意衰竭。

“神君……”有人開口不知該說什麽,叫了一聲神君便沒了下文。

銀冽也不著急,甚至不曾分神給在場的廢物點心,只顧著將神識探入身後一龍一狐的體內,查看他們的狀況。

蝦兵蟹將不堪入目。

所幸兩兄弟除了皮外傷與靈力虛耗,於根基沒什麽影響。

銀冽松了口氣,又覺得輕易放過這群人也太便宜他們了。他想了想,忽然開口道:“我給你們一個機會。”

在場的人一凜,頓時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這個時候給的機會,怕不是送死的機會……

果然,只見銀冽勾了唇角,雲淡風輕地說:“我們來打一場,若是能贏過我去,這山上的東西隨便你們拿。”見眾人紋絲不動,他又繼續道,“ 隨便你們誰來,或者你們可以一起上,免得你們說我‘罔顧道義’。”

他倒希望他們可以一起上,也省得一個個殺過來,浪費精力。

由此可見清風朗月的神君銀冽,並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他站在那裏是只應畫見,但在眾人看來,卻如索命修羅。

沒有一個人敢應聲。

“不敢?”銀冽見在場的人半天沒有動靜,興致缺缺,“那就都滾吧。”

眾人聞言如蒙大赦,狼狽地轉身欲逃,卻被一道禁令攔住了去路。

他們戰戰兢兢地回頭看去,只聽夙情冷漠的聲音響徹耳邊:“你們可以將弟子送上山來。”

“……”

“每隔三年的仲春,你們都可以挑選兩名最優秀的弟子送到祈雲山來修煉,無需拜師,山上的靈石與典籍都可使用。若是想離山,通過陣法幻境的考驗即可自行回去。”

眾人驚出一身冷汗——

這哪是送弟子上山清修,這分明是送上山來當人質啊!

若是精英都在山上,自然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但即便是現在答應了,若是下了山,自是無須再守諾,屆時……

有些人心思活絡起來。

“以道心立誓——”銀冽涼涼道。

小狐貍和小金龍是初出茅廬,但他沒有那麽天真。

未盡之言將蠅營狗茍之徒心中僅存的歪門心思全部打散。

銀刻煜還背手站在那裏老神在在地看著他們,又有哪個人敢跳出來反駁。

眾人推拒不得,紛紛愁容滿面地立下誓言,然後腳不沾地慌不擇路,法寶符咒掉了一地來不及撿,逃也是地下了山去。

銀冽不欲追究喪家犬,倒仍舊擔心兩個小崽子。

果然,眼見眾人離開,夙情頓時支持不住。他接連咳出好幾口血來,無法控制地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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