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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蒂落影只(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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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蒂落影只(十一)

“鐘攸靜”稱呼白鏡硯為神君。

看樣子,她的定然什麽都知道。

“神女廟裏那東西給的是換魂的法子吧,換命什麽的都是鐘攸靜自己以為的。”老狐貍嗤笑一聲,“本不是你求的願,但如今這銅鏡卻和你的八字埋在一起,大小姐不想解釋解釋嗎?”

四人雖然猜到了大致,但個中細節只有原主才是最清楚的。

“神君果然見多識廣。”鐘攸寧嫣然莞爾,不以為意地說,“既然神君們都知道了,何必再問我呢?”

“你知道去祈願多多少少需要等價交換,鎮上這麽多瘋的死的,以你的聰明不難猜出來。”

凰願聽她話裏藏話,開門見山道,“所以你選擇引誘鐘攸靜去祈願,用自己嫡女的‘好命’騙得她與你換命。如此一來,你便無須付出任何代價。但我一開始想不通,與鐘攸靜換命的好處是什麽,作為庶女出嫁只會限制更多。”

如果換到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庶女殼子裏,下場斷不可能比原先好,眼前人籌謀良久,想要的總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不錯,是沒什麽好。所以,我根本不是想和這具破殼子換。”鐘攸寧譏諷道。

“那除了鐘攸靜,你在這世上還有兩個血親,年過半百的鐘老爺定然不會在你的考慮之內,剩下只有……鐘小公子了!”凰願說著將刻有“泊”字的長命鎖扔在鐘攸寧的面前。

原來,鐘大小姐真正的想法,不是不想嫁人,也不是與一個區區庶女換命——

而是做一個男子!

“小仙女好聰明。”鐘大小姐被戳破想法也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說起了另一件事,“鐘家雖然祖上發達過,但是交到我爹手裏的時候,已經被敗得差不多了。而我爹那個廢物,什麽都不會,只有吃喝玩樂是精通的。”

四人聽著沒有打斷她。

陳年舊聞在不怎麽有起伏的聲音中被一一展現出來。

“我娘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修士,年紀又小,隨著師父途徑此處時,被鐘敏這遛鳥逗趣的本事與毫無用處的好皮囊騙了去,仙緣不要了也要嫁給他,於是就有了我。”

鐘敏便是這一代的鐘家家主。

難怪鐘攸寧一開口,就稱呼白鏡硯為神君,也快速看透了契約交換的本質。

“只有你?”白鏡硯插嘴,“可我聽聞,鐘家有個英年早逝的經商奇才,嫡出的鐘大公子鐘彥凝,如今鐘家的家業,大多都是他掙下的。但是天妒英才,他二十出頭便撒手人寰了,到如今也不過才兩年,但你說你娘與鐘老爺有了你……”

白狐貍來華風鎮的時候,總在餛飩攤上聽到一些本地八卦,大部分過耳即忘,這會兒聽到鐘攸寧的話,倒又想起來了。

傳聞鐘家本已是淪落到瀕臨出售祖宅的境地,但是這個大公子的手段極其厲害。

先是大刀闊斧的改革,隨後持貨待價而沽,一番雷霆手腕,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讓鐘家起死回生,家產甚至在華風鎮都數得上名號。

“是啊,只有我。”鐘攸寧笑得愈發嘲諷,“神君可知道,這鐘家其實並沒有什麽大公子。”

一語驚醒夢中人,最後的疑點也被點破。

凰願想起許員外曾說過,鐘家大公子與鐘大小姐面容肖似,頓時恍然大悟:“那個鐘大公子是你!”

“呵,是啊。”鐘攸寧恨聲道,“是鐘彥凝的時候就可以,鐘攸寧就不可以,這是什麽道理?這些家產不都是我掙下的?”

“怎麽女子就不配嗎?明明自己是個廢物,生的兒子也是個渣滓。”她的表情已變得猙獰,“如果不是這女兒身,爹怎麽會聽了那個毒婦的話,只想著讓我嫁出去?”

一連聲的質問,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什麽‘女生外向,若是家業掌握在攸寧手中,將來出嫁只會都白送給夫家,還是盡快交給彥泊的好’。她可真是說得出口!鐘家要流落街頭的時候她怎麽不說話?我持家掙錢的時候她怎麽不說話?如今家業漸大,我年歲增長,她倒是先坐不住了!”

鐘夫人鼠目寸光,只以為自己的兒子才是鐘家合格的繼承者,即不管他資質如何,也不念鐘攸寧的多年付出。她只眼紅鐘攸寧的權力,一心要為親子謀前程,成為正室後迫不及待地想將元嫡女趕走,好讓自己的兒子上位。

而鐘老爺真不愧是個廢物點心,如此白目的說法,居然也深信不疑。他對續弦言聽計從,甚至想將女兒作為討好許家的手段。

難為這兩個目光短淺、愚不可及的人居然想出了對策。

他們暗中籌謀,趁著鐘攸寧去了臨縣的時候,將鐘彥凝的身份做死。等到鐘攸寧回來後為時已晚,身為女兒身的她無法自證。

偌大的家業只能隨著“鐘彥凝的去世”旁落他人,即便有些掌櫃知曉事情真相,也覺得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不願為她出頭。

被至親之人背後捅刀,平日裏一同奮鬥的掌櫃又不替她說話,如何能平靜以待?

“呵,沒有我,能有現在的鐘家?憑什麽?憑那些拈花惹草的敗家手段嗎?”

事到如今想撇開自己,未免想得太好了。

鐘攸寧發狠似地將梳妝臺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瓶瓶罐罐哐啷碎了一地。

“我發誓可以一輩子只做鐘彥凝,不再嫁娶,親生的父親居然拒絕了我,他寧願相信一個外人。甚至連我答應了等死了會將家產交給那個野種,他都不肯,憑什麽?我都退讓到這個地步了,他們還要逼我。”

說到這裏,她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瞬間冷靜下來,轉而露出一個近乎詭異的笑容,繼續道,“鐘夫人,我如今的嫡母,其實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鐘夫人剛續弦時,似乎還念著長姐出嫁前對她的照顧,對鐘攸寧也十分親厚,她們曾一度真的親如母女。

但不知何時起,鐘夫人逐漸與鐘攸寧生分起來,甚至鐘攸寧諸多讓步,也不能阻止她陷害鐘攸寧。

“既然這樣,那不如就各歸其位——

如此一來,不是皆大歡喜?只要換魂一成,‘鐘攸靜’可以嫁給她心心念念的許公子,‘鐘彥泊’可以獲得這份家產,親自經營,所有人都如願以償,不好嗎?”

婚事迫在眉睫,她若是不反抗,便要嫁給一個不愛的人。

逃婚未必不行,但從此隱姓埋名,屬於自己的家業也要拱手讓人,讓她如何甘心?

於是鐘攸寧以“換命便可以嫁入許家”為誘惑,騙得鐘攸靜去神女廟討來換魂的法子,再將八字偷偷換掉,讓自己最終變成男兒身的鐘彥泊。

凰願忍不住道:“可是你牽連了太多人進來。”

“這裏有誰無辜?”鐘攸寧反問,“小女兒情思的鐘攸靜?無心家產只想不務正業,卻被母親推上位的鐘彥泊?還是用情至深的許江嵐?他們都無辜,難道只有我是活該嗎?”

凰願語塞。

是啊,鐘家與許江嵐對鐘攸寧所做的這一切難道就她是活該嗎?

鐘攸寧冷笑道:“何況她若是當真心無雜念,純良天真,又怎麽會想要推我下水?”

“那時不是你……”凰願有些意外,“那你的身體怎麽會墜湖?”

“怎麽,小仙子也覺得是我心狠手辣,想要趁沒人看見殺了鐘攸靜,以絕後患?”鐘攸寧似是根本不在乎被誤會,哼笑道,“我又如何知道,許是有人覺得換魂起效太慢了呢。”

術法剛剛被觸發之際,鐘家姐妹的魂魄都不太穩定,有時候會非常短暫地在對方的身體裏醒來,只是恍恍惚惚,朦朧如黃粱一夢。

冬至那日,換魂仍舊沒有完全起效,她們各自在自己的身體中醒來,正常出門。

誰知行至湖邊的時候,鐘攸寧發現身上半點銀兩也沒有,就將丫鬟差回去取,然而丫鬟才剛離開,她就被人推了一把,來不及反應已是墜入了冰冷的湖中。

回來之後,她確實纏綿病榻許久,再沒有在妹妹的身體裏醒來過,她一度以為術法許是因為這岔子失了效。

只是在咽氣的那一刻,眼看就要命絕於此的鐘攸寧忽然被拉到了妹妹的身體裏。

兩人的魂魄在這具身體裏爭奪控制權,卻始終沒有正面相見的機會,使得鐘攸靜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唯有柳大夫佩著碧蕪的玉佩無意間幫了鐘攸靜一次,才讓原身主人正常了那麽一小會兒。

但鐘攸寧歷經商道的爾虞我詐,心智並非深閨中的鐘攸靜可比,庶妹的落敗幾乎是定局。

在這期間,鐘攸寧甚至還將計就計,半瘋裝瘋,暗地裏放出許公子克妻的流言,想讓許家退婚,斷絕自己嫁入許家的可能性。

她最終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為什麽忽然對自己動手,但鐘攸靜推她入水是事實,至於理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呵,鐘家誰無辜?” 鐘攸寧嘲諷地又重覆了一遍。

將她逼到這個地步的是所有人,若說有罪,鐘家一個也逃不過,連許江嵐都是幫兇。

鐘老爺不慈,聽信續弦讒言,苛待原配之女;

繼母不仁,哄得鐘老爺將女兒送作人情,又只想著為兒子謀奪家產;

庶妹不敬,對姐夫芳心暗許,甚至還想害長姐性命。

明明是鐘攸寧拼盡全力將鐘家從懸崖上拉回來,卻被鐘家人一個個背叛。

她想報覆這個一無是處的鐘家也無可厚非。

如今鐘家的人,鐘老爺不知去向,鐘夫人有衰敗之相,鐘攸靜身未死魂已消,鐘彥泊瘋癲之姿,連著鐘攸寧自己,都是一幅不人不鬼的樣子……

“我聽聞,南海鮫人本無性別,直到成年才會依據能力分化男女。”

鐘攸寧說到痛心處,露出苦笑,“若我是那鮫人該多好,性別也能由我選擇,何苦為這具皮相犯愁?”

鐘攸寧實在是個人物。

且不說經商之時的殺伐果決與雷霆手段,她不曾入道,就能將那張同株異夢依樣畫葫蘆學了個三四分,便可窺見她高絕的靈力天賦。

然而這裏沒有修仙門派,近年漸漸閉塞,女子難以拋頭露面,縱然鐘大小姐雷厲風行,手腕高明,卻也很難以自己的身份經營家業。

凰願只覺一口氣梗在喉頭,不知該如何勸慰。

修真世界以強者為尊,偏見仍舊沒有完全消除,若是在凡人世界,怕是只會更嚴重。

她沒辦法站在制高點去勸鐘攸寧——

改換身份,從被壓迫的鐘家大小姐變成上位者的的鐘家二少爺,是她可以重新掌握自己命運最快的法子了。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自己並沒有立場,如何能指責鐘攸寧呢?

“那許公子呢?”凰願忍不住問,她私心還想為鐘攸寧尋一個溫暖的慰藉,哪怕是微末的半點假象,“縱然手段過激,至少他對你的心意是真切的。”

然而話一出口,凰願又後悔了。

許江嵐傾慕於鐘攸寧,鐘攸寧死後,甚至不惜簽下出賣靈魂的契約,只為她重新回來,也算是個不折不扣的癡情種。

但癡的什麽情?

鐘攸寧沒有被許公子自以為是的深情感動,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漠然:“他若是真的傾慕於我,便該尊重我的想法,而不是強迫我,連我身死都不放過。”

鐘攸寧恨鐘家,自然也恨許江嵐。

若不是他死纏爛打,鐘老爺這個沒主見的廢物上趕著想賣人情也沒處賣。

凰願嘆了口氣。

她聽出了無可奈何,也聽出了憤懣不甘,只是一切又像是焚盡最後一把烈焰下的灰燼,餘溫散盡。

無心也無力了。

“說了這麽多,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果然,鐘攸寧的臉上已沒有半點猙獰與詭笑,唯餘一片坦然,“說吧,神君們既然發現了齷齪事,理應會有懲罰吧。”

鐘攸寧引得鐘攸靜去神女廟許願,又設下了與鐘彥泊互換靈魂的術法,縱使鐘攸靜的死有她自己的自作孽,鐘彥泊逃不開咎由自取,但法術生效,鐘攸寧的罪孽已經犯下。

“你、鐘攸靜、鐘彥泊都被卷入了換魂,若是我們強行終止同株異夢,雖然眼下也許無礙,但你們可能……都會不得善終。”

凰願斟酌著說,“你的行徑,自有仙盟中的人會來處理。”

仙盟有一套律法,用來框定修士應盡的義務與享有的權利,也有對法術用途的規定。

凰願自認不是神也不是法理,無法評判鐘攸寧的對錯,能做的唯有清理掉會影響天地法則的術法,剩下的,只能交給仙盟的規則。

“來吧,若這鐘家死完了,我倒是無所謂。”鐘攸寧徹底冷靜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茍活幾天,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若是有來世,希望我可以是個男子,不用再受這軀殼的束縛。”

早在計劃初,她就做好了不得善終的準備,如今語氣裏有些生無可戀的雲淡風輕,卻也有如釋重負的安之若素。

鐘家人都死非其所,坦白之後,鐘攸寧卸下背負多年的仇恨,所有事都變得不再重要。

也或許她一直在等著這麽一天,等著有人發現她的走火入魔,等著有人可以將她帶出泥潭沼澤。

凰願忽而開口道:“若有來世,希望即便不論性別,都可以憑著天賦,憑著努力活得自由而精彩。”

鐘攸寧仲怔地望著凰願,片刻後,露出一個自發的笑容:“好。”

這個笑容融化她眉間的戾氣,終於描摹出絕麗的容顏,宛如清蓮洗去淤泥。

凰願沒有再多說什麽。

她手中捏出禁制,限制了鐘攸寧的活動範圍與能力,同時也為她設下保護的術法,防止意外。

信息已經傳出,用不了多久,仙盟的使者便會抵達華風鎮。鐘家、許江嵐,也許包括被牽扯進神女廟事件的鎮民,都會受到相應的判罰。

這一樁雞飛狗跳的家長裏短和一段糾纏不清的三角愛戀裏,似乎不存在任何一個絕對的好人——

許江嵐自作多情,連鐘攸寧換了個殼子都沒有放過她;

鐘攸寧有千般才華萬般手腕,卻困於在女兒身裏不得施展;

鐘攸靜畢生所求的卻是鐘攸寧從不想要的愛情,為此不惜出賣靈魂;

鐘老爺和鐘夫人更是徹徹底底的又蠢又壞……

各種陰差陽錯間,只能說造化弄人。

引人發狂發癲的,是叫人許生許死的愛恨情仇,是讓人如癡如醉的權力財富。

但那又如何?

再強烈的情緒也只如滄海一粟,被歷史的洪流卷過,將來連點微末的渣滓都不剩……

誰不可恨呢?

誰又不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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