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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須吞舊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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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須吞舊夢(三)

“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玄清一族以岐黃之術聞名天下,少有人會與他們過不去,即便是對著一個尋常的小徒,孫曄初也沒有端架子。

這位玄清的弟子看起來十分年輕,秀眉白面風清冷,似是未冠,只以木簪髻發。身穿對襟的窄袖圓領袍衫,似白非白,細看去略帶初桃之色,袖口繡著一株淺粉的四葉苜蓿草。

“孫閣主安好,晚輩等途經此地,前來問一聲安。”來者規矩地朝閣主揖禮,雖不知夙情與凰願的身份,但也沒有遺漏兩人。

正經是禮數周到。

“不知小仙如何稱呼?”孫曄初走過去虛虛一扶將他拉起來,也算是半受了禮。

“晚輩半夏。”白衣弟子聞言將自己的身份腰牌遞給閣主。

巴掌大的嵌銀木牌上雕刻著玄清的標志——

小雀棲於枝上,正中書有“半夏”二字。

玄清的木牌以烏木制成,上刻標志與特殊的法陣,尋常仿不得,時常被他們拿來做身份校驗之用。

孫曄初看完遞還給他,點頭開門見山道:“半夏小仙,此來鄙派所謂何事?”

不失禮,但直白得多少有些趕人的意思。

“晚輩受陸師兄所托,前來向貴派討個人情。”半夏客客氣氣地開口。

“陸師兄”名為陸箋辰,是玄清族長的愛徒,多半會繼承玄清,成為族長。

“請說。”孫曄初不敢怠慢,“鄙派能能辦到的一定竭盡所能。”

“那先謝過孫閣主。”幾番客套後,半夏直言道,“原是前些日子陸師兄帶我們路過貴派山腳下的一個村子,名為潯南,發現其中有不知名的疫病之癥在蔓延。”

聞言,孫閣主驚訝道:“哦?潯南村出事了?我竟絲毫不知,慚愧慚愧。”

沒想到孫曄初先手自責,半夏略一頓,垂眉道:“許是發病人數尚不多,還不曾驚擾到貴派。”

按理說,村子出事有地方上的官吏會管,但長久以來,仙門都受地方供奉,所以一般近處的城鎮出了疫病災厄,仙門都會幫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心照不宣的規則。

然而山腳之下的村落出現疫病,伽舒閣卻渾然不知,可算是失職。

不過半夏倒是很有眼色,沒有指責,反而還給閣主準備了臺階。

他不等孫曄初接話,繼續說:“這次我們出來得急,並未帶上足夠的藥材器具,便想問問貴派可否行個方便。若是可以提供藥石,我們願意回以相應的靈石。”

“這本是鄙派的責任,未曾及時發現已是我們失職,如何再能讓貴派破費。”孫閣主果然是面上繃不住了。

半夏說話的時候,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先是禮數周正,接著噓寒客套,要起東西來卻毫不手軟,最後還要用不占便宜的名頭封了孫曄初的退路,以退為進只教孫閣主不好拒絕。

他年歲不大,為人居然滴水不漏。

凰願都忍不住在心中為他叫好。

“孫閣主言重了。”半夏說著,遞過一張紙箋。

凰願眼尖地瞧見上面寫著幹姜、生龍骨、柴胡等藥草,還有些清瘴丹、明心丸,都是除疫之物。

“煩請小仙稍等片刻。”孫曄初接過來撚須端詳後喚來候在一旁的小童,吩咐道,“去請朱長老將藥備齊送來。”

“是,閣主。”小童領了命退出了大殿。

“多謝閣主。”半夏又是禮貌一揖,“孫閣主仁義。”

“擔不起擔不起。玄清果真是懸壺濟世,醫者仁心,我們自愧不如啊。”奇怪的是孫曄初雖然面露慚愧,藥品之類的所需也是滿口答應,但半點不提派人前往幫忙的事情。

他不說,半夏就裝作不知。

凰願一來好奇想跟去看看,二來覺得山下村民可憐,三來也怕半夏他們人手不夠,四來……她為自己找了好些借口,終於下定決心擡頭看一眼師父。

夙情也正看著她。

凰願擠眉弄眼,背對著殿中另外兩人,拼命向半夏努嘴。

滿眼的期待要都溢出來了,夙情心下了然,只略點了點頭,示意她隨心就好。

果然知我者,莫若師父!

得了令箭,凰願自不再猶豫,她上前一步說道:“半夏小仙,師父與我想與你一同下山去看看,不知可否?”

半夏有些訝異,尋常人聽聞未知疫病應是躲避還來不及,這二位倒是奇特。

只是潯南村的狀況著實不甚明朗,他不敢貿然帶著兩人去冒險,但當他凝神觀去之時,發現面前人竟是修為深不可測,當下疑惑頓消,應道:“自然方便。”

不出片刻,小童折返回來,將一只繡著菩提草的乾坤袋遞給孫曄初。

“半夏小仙,請。只是,”孫曄掂量一下袋子,“閣中生龍骨的存量不多,但是另給貴派添了一些補氣丸,還望小仙海涵。”

“無妨無妨,孫閣主客氣了,晚輩感激不盡。”半夏雙手接過乾坤袋,神識一探,便將數量點清,作揖辭別,“晚輩替潯南村的村民多謝孫閣主,山下狀況不等人,晚輩先行告辭。”

-

巨闕多捎個人,路上也不過一炷香,半夏已經詳細地給夙情與凰願介紹了潯南村的狀況。

初時,村子裏的疫病不算太嚴重,三兩的病人服了藥開始好轉。不料三天前,病癥忽然集中爆發出來,二十幾個村民同時染病,還有向更多人蔓延的趨勢。

玄清弟子們出於無奈,征得了村長的同意,在村子偏僻的一處,尋了幾間無人居住的屋子劃出來,用以安置生病的村民。

直到昨日已有兩個村民病情惡化,無力回天,終是出了人命。

話音未落,村口的路邊上就出現了一塊半人高的石塊——

上面刻著“潯南村”幾個字。

凰願註意到自這塊石頭開始,有個透明的結界矗立,隱約將村落包裹在裏面。

“是景昭結界,我們怕有鄰村的村民誤入。”半夏解釋道。

此處的景昭與禦靈比試所用的大同小異,這種結界不會阻礙視線,但是可以阻擋生人。立於此處既方便玄清弟子們進出,也阻止了不知情的人隨意闖入。

“二位若是不介意,請將這個戴上,以預防一二。”半夏從自己的儲物袋中掏出了兩張薄如蟬翼的面紗遞給兩人。

凰願接過來仔細一瞧,心下一驚。

這是林錦樓每年限量出品的雪霧綃。

此綃由林錦閣培育的靈玉蠶吐絲,配上獨有的織綃手法,水火不侵又瑩如蟬羽,是制作防具的上品。

沒想到被玄清拿來充作面紗。

她咂舌心道,玄清一族的人連這微末細節都已經考慮到了,真是不可小覷。

“承影來歷特殊,時常有出人意料的想法,這只是其中之一。”夙情仔細地在凰願的後腦勺上把結系好,然後才自己佩戴。

凰願忍不住朝師父眨了眨眼睛。

只見夙情半掩著一張臉,露出一雙寒星鳳眸如點漆,也含笑看著她。鋒利的唇角與下頷輪廓被遮去,讓整個人柔和不少,瞳色淺淡蘊光更顯得山眉海目存風月。

他點點她的眉心:“走了,怎麽發呆?”

凰願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摸摸仍舊殘留著指腹暖意的額頭,將自己從師父的“美色”中抽離:“沒事沒事,我們走吧。”

疫病嚴重,村人白日裏也是閉門不出,只有玄清的弟子在熬藥、清掃,忙碌的身影各處可見。

“陸師兄。”半夏領著兩人去了師兄那裏,也順便報告自己的戰果。

那被喚陸師兄的人聞言轉過身來,臉上泛起欣喜:“半夏,你終於回來了!可還順利?”但待他看清來人,卻驚訝道,“序珖神君,您怎麽來了?”

“序珖神君?”半夏意外。

他不曾見過序珖的真容,但是與之相關的傳聞聽了不少,除卻那些戀師守身的花邊軼事,夙情更多的是以實力強悍出名。

自從百年前那場戰役之後,世間少有人敢惹祈雲山,更何況山上還有個同樣實力深不可測的序瀾神君。

回過神來,他立時一拜下去,與師兄一起向夙情恭敬行禮:“晚輩有眼不識泰山,還望神君海涵。”

“不必多禮。”夙情一向對玄清的族人客氣,這次也不例外。

“這兩位前輩自願來幫我們。”半夏起身向他的師兄說道。

聽聞這便是序珖神君,他心裏升起一些希望,即便神君不精通醫術,但這般厲害的人物總會有法子的吧。

“多謝神君相助,在下陸箋辰,這次忝居負責人。”

此人也是一襲初桃窄袖白袍,袖口苜蓿草顏色比半夏的深些。

他看起來不到而立,連日操勞讓他的眼下都有了淡淡的烏青,一臉風塵仆仆的疲憊之色,但仍舊容色整齊,眼中也是剛毅堅韌。

只是眉間一條褶皺,添了些愁苦郁悶。

夙情頷首示意,他知道凰願必還有些問題要問。

“你也姓陸。”凰願聽過陸醉月的大名,對於玄清另一個姓陸的就很是好奇。

陸箋辰靦腆地點了點頭:“我是陸家的旁支,已是與本家出了五服的遠親。是族長見我可憐,便將我收為弟子,教我醫術。”

提到自己的師尊,陸箋辰的眼中滿是孺慕之情。

他年幼失怙,家中長輩欺他無依無靠,直到遇到陸醉月,才過上了平靜的生活。他對此很是珍惜,只想著好好學習醫術,救更多的人來報答師尊。

“幾年不見,承影也有徒弟了。”夙情聽了小聲道。

“幾年?”凰願回頭看著他,這幾年都沒見過師父離開山上,如何是幾年不見?

“咳,幾十年。”夙情改口。

陸箋辰完全沒有聽到二人的嘀咕,禮貌地問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喚我小願就好。”

“小願仙子、神君,二位稍等片刻。”他說完轉頭看向半夏。

半夏會意,將手裏的乾坤袋遞給他過目:“此行順利,孫閣主十分慷慨,還多給了一些補氣丸。”

陸箋辰很相信半夏,接過來也不檢查數量,而是直接打開袋子,取了五粒清瘴丹捏在手裏:“剩下的物資登記造冊,記錄好用量;清瘴丹按時日分好,每日我們輪流布施;取袋子中的草藥再去煎一些四逆湯送到結界裏,也熬些四君子湯與補氣丸一同按量分給村民們,記得告訴他們如何服用;我看生龍骨的數量不多,等山奈回來了看看情況,若是還不夠,我們再想想辦法……”

他一一仔細叮囑,生怕漏了什麽。

俯首聽著的半夏也頻頻點頭,臉色不見慌亂,想來是將師兄說的話都記下了。

如此年歲輕輕的兩人遇到突發的情況居然這般沈著理智,著實讓凰願刮目相看。

過了快半盞茶的時間,陸箋辰終於碎碎地布置完了任務。

“好了,去忙吧,你也註意休息。”他拍了拍半夏的肩。

“師兄也是,那我先去了。”半夏拿著袋子朝師兄與另二人行了個玄清的禮,自忙去了。

陸箋辰等他離開,才嘆了口氣:“神君、小願仙子,怠慢二位了,實在抱歉。”

方才在師弟面前,需要先為表率,不可自亂陣腳,但現在師弟告退了,面前又有了比自己強的人,他不免洩氣沮喪。

“不礙的,陸師兄何錯之有。我們本就是來幫忙,怎麽好反而添亂。”凰願見不得做實事的人還要因為虛禮心懷愧疚,連忙安慰。

“這次我帶著師弟師妹們原是去東北密林中找一種草藥,回程途徑此處,發現村民染有異癥,便想留下幫忙診治,不曾想……” 說道此處,陸箋辰更加失落,“到底是我學藝未精,若是師尊在這裏,村民們定是已經恢覆如初,何苦受這些折磨。”

“陸師兄莫要過於介懷。”安慰蒼白,見他消沈,凰願也忍不住跟著惆悵。

“哎……”人命逝去對獨自行醫不久的陸箋辰是不小的打擊,但他也知道自己沒有時間自怨自艾。

書信已經寄給師尊,剩下的,就是要在師尊趕到之前,盡力保住村民的性命。

凰願看了看周圍,又想起方才陸箋辰所說,驚疑道:“然而我看你們已經都考慮的十分全面了,這般措施都止不住疫病蔓延嗎?”

“是啊,”陸箋辰苦笑道,“不知道為何,現在還是有人會不斷感染,少則四五人,多則十幾人。為了排除吃食或是飲水的問題,我們已不讓村民們食生水生魚,但也不見效。”

凰願皺起眉,情況如此嚴重,伽舒閣竟然絲毫不管,真是枉為修仙之人。虧得半夏方才還給孫曄初打圓場,想來就生氣。

陸箋辰不知她心裏所想,又嘆了口氣,繼續道:“而且患病的村民也不見好,這樣下去,這個村子怕是要絕戶了。”

“那你們呢,”想到玄清弟子們與村民吃住在一處,凰願著急道,“師弟師妹們可有被傳染?”

“倒是沒有,許是弟子們都已經築基,病邪不會輕易入體。”陸箋辰也很疑惑,但更多的是慶幸。

若是同門中招,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大家。

看他表情不對,凰願連忙說:“陸師兄不要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大家都明白你的。”

這人有點老學究的耿直,什麽責任都自己背,錯了也自己扛,年紀輕輕地就這麽苦大仇深。

陸箋辰被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小仙子安慰了人生哲理,頓時哭笑不得。偏偏她神色認真,一幅過來人的口吻語重心長地寬慰自己。

“謝謝小願仙子。”他勉強笑了笑,“每日裏我們都會檢查健康的村民,若是發現染病的,便會即刻送去結界內,連帶家人也不讓出門,只由我們將一日三餐所需食材送上門去。村東被我們劃了幾間房子,布了結界,不讓村民們亂跑。”

“這病癥也太蹊蹺了些。”凰願忍不住道。

夙情跟在後面默不作聲,只是聽了兩人的對話若有所思。

“小願仙子可要去結界內看看?”陸箋辰提議。

他是陸承影教出來的,察言觀色的功力了得,見夙情凡事都不說話,只以凰願的意願為先,便幹脆只問小願仙子。

若是能借此讓序珖神君出手相助,對村民來說定然是多條生路。

凰願心說師父與我皆不通醫術,去了也瞧不出個名堂來,我們已經耽誤了陸師兄這些時間,怎麽好繼續給人家添亂。

她剛想拒絕,出乎意料地,一旁久未開口的夙情沈聲說:“也好,去看看吧。”

既然師父都這麽說了,定是有他的深意。

凰願幾乎從不質疑夙情的決定,不知是因為夙情甚少出錯,還是因為道不明的天然信任。她欣然同意道:“那就勞煩陸師兄帶路了。”

“好,煩請神君與小願仙子再稍等片刻,我先將這清障丸布施一下。”陸箋辰抱了個拳。

“辛苦陸師兄,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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