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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無覓處(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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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無覓處(十一)

夙情早在他們爭執不休時,就帶著凰願離開了。

這些人底細不清,誰要和他們同住?

一排西廂房裏挑挑揀揀,他在靠近抄手游廊的角落處尋了間不起眼的才滿意。

十平左右的小房間,一眼就能望到盡頭。進門靠左的位置有一張橫到底的石磚壘成的通鋪,右邊則放著一張破舊的書案,沒有椅子。

此間房頂出奇地低,夙情杵在裏面勉勉強強才能站直,凰願覺得好笑,把他趕去門口,打算自己先收拾一下,再讓師父進來。

夙情依言斜靠在門框上,眼神跟著忙忙碌碌的身影來回轉,溫柔繾綣的笑意借著夜色隱在眸中,叫人不易察覺。

凰願瞅著桌上的蠟燭思忖片刻,還是決定不動為好,萬一有不幹不凈的東西混在蠟油裏,後悔都來不及。她從乾坤戒裏摸出輝光石扔在桌上,又摸出一張清塵的符紙。

這乾坤戒名為幽蝶,本是前世她自己留下的一個芥子空間,被夙情煉成一枚精致的指尖戒——秘銀相連、首尾點著一大一小振翅欲飛之蝶,很是好看。

幽蝶的空間極大,裏面裝了許多靈石符咒、各種法器丹藥,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輝光石的光比之夜明珠更暖更亮,預先畫好的符咒不需要耗費什麽靈力就會賣力幹活,眼下用來都正合適。

等清塵咒終於除完房間裏的灰塵,她也將通鋪上的落葉稻草都收拾幹凈,並鋪上了柔軟的獸皮墊子。

“師父快來。”凰願殷勤道。

咕……

月至中天,進入結界以來,時間流逝加快,餓得自然也是更快。

凰願還未辟谷,這麽久不曾進食,終是讓肚子應景地叫了一聲。

夙情笑了笑,倒出一粒辟谷丹放在掌心,遞到她面前。

凰願剛剛收拾完床鋪上的雜草,滿手灰塵,不想去碰要入口的東西。她略低下頭去,就著師父的手,飛快地叼走了辟谷丹。

皓質延頸因著低頭的動作呈露,微涼櫻唇如蜻蜓點水般擦過掌心,好似一個淺吻。

蜻蜓掠過心底的靜湖,激起一片震蕩不休的漣漪。

水中的冷月盡碎。

失卻蜻蜓、支離玉盤,內心也再無半分平和。

微小的波瀾在血液裏掀起驚天的駭浪,叫他無法自持,只想緊緊抱住眼前的人,揉入骨血,好再不分開。

夙情眼神微暗,垂在身側另一只手用力握拳,掌心的刺痛喚回清醒。鴉羽般地睫毛垂下,遮去瞳仁裏翻湧的情緒,他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從懷裏摸一張帕子,把凰願拉到床邊坐下,仔細地替她擦手。

就好似,忘了清塵咒術。

凰願毫無所覺地擡頭看向夙情,竟也不覺得擦手的行為不對勁。

但師父看著一本正經,耳廓卻已經紅如瑪瑙,她忽然意識到剛剛的行為逾矩,臉跟著悄悄地紅了,好在夙情正低著頭沒有看見。

很快另一件事情占去了她的心神。

雖然師父不見異常,但凰願卻隱隱擔心。她也察覺到了一絲難耐,便又想起正廳裏那些人說的話——

若是自己都感到窒息,那師父該是受到怎樣的壓迫?

“師父,你沒事嗎?”凰願輕聲問。

“嗯?”夙情仍舊低著頭,隨意地回應著,從鼻腔裏哼出的單音很柔軟。

他狀似放松平靜,看不出破綻,凰願卻憂心忡忡。

師父素來隱忍,即便很是難受也不會吱聲。

“他們剛剛說的,在結界裏法力會被壓制。師父你難受嗎?”凰願忽然緊緊握住夙情的手,強迫他正視著自己。

“不會,無事。”夙情不以為意。

原來是在擔心這個。

其實龍珠不在體內反而減輕了他的負擔,布陣之人許是本身修為不夠,或是有什麽損傷,壓制並不是很厲害,只是受到法則所困,多少會被限制。

例如陣中可以用的法術就非常有限,也難以獲取靈力的補給。

“師父……”凰願不放心。

“真的無事,不必擔心我。”夙情反手勾了勾她的掌心,繼續替她擦手,仿佛這才是正經大事。

凰願怕癢地蜷了蜷手指,內心做下決定。

倘若師父受到傷害,她傾盡全力也要直接毀滅陣法,帶師父出去,即便不救這些人,即便會被罵枉顧正義。

她不希望師父受到任何傷害。

“師父有頭緒嗎?”自己鋪的床十分舒適,凰願蜷在墻角和師父並排靠著,覆盤白日裏的所探所見,然而信息太過散碎,她沒有方向。

“不好說,明日隨我去周圍看看吧。”夙情偏過頭去看著暗自思忖什麽的凰願。

輝光石熒熒的暖光下,近在咫尺的臉龐被勾出明暗溝壑。

“凰願。”不知是不是這結界會擾得人心神不寧,夙情覺得自己有些失控,他下意識出了聲。

“嗯?”凰願應聲,“怎麽啦,師父?”

夙情抿唇,方才順應心念,不自覺地喚她,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凰願沒有多想,自己又絮絮叨叨地說上了:“雖然……雖然查看過法陣的……法陣的靈流,但是……但是……”

然而沒有說幾句話,她的頭已經一點一點地不住犯困。

“困了就睡吧。”夙情摸摸她的臉,只覺得自己也開始眼皮打架,連清心訣都扛不住。強制清醒的法訣被他捏在手裏拍向心口,準備徹夜蹲守。

這個結界確實不太對勁。

在這裏自己的神智極其容易被情緒所左右,任何細微的情緒都會被負面感受放大,變得焦慮且暴躁。

“不,我要陪著師父。”凰願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卻倔強地不願睡去。

“不用陪我,睡吧,我就在這裏。”夙情見她這個樣子,不免好笑又心疼。

凰願困得迷糊,嘴裏含混地說著:“我要……陪著……陪著……師父……”

說都未說完,腦袋驀地一沈,眼看著就要倒向旁邊的墻壁,夙情連忙伸手托住她的臉,撥向自己的肩頭。

“師父……”被師父身上的冷香包裹,凰願在夢裏嘟囔。

輝光石仍舊亮著,將少女的輪廓鍍上一層暖光。她額前的碎發拂過夙情的頰邊,輕如剛好吹皺湖面的微風,還不曾平靜的水面又再度蕩起漣漣鱗波,擾得人遐思綿綿。

凰願枕在師父的肩上也不老實,腦袋不住地往下滑。

夙情托著她的下頜想了想,還是輕輕把她放平在頸枕上,自繡著藍翅粉蝶的乾坤袋裏取出雲鶴散花錦的大氅蓋在她身上,然後靠在墻上,就這麽盯著她的睡顏出神。

-

這是哪裏?

凰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小小的,像是八九歲的樣子。

周圍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叫人絕望。

無人無聲將惴惴不安的情緒無限放大。

她害怕地奔跑起來,想要逃離這片盡是蒼翠青草的地方,然而藍天白雲下的草原大到無邊無際,無論往哪裏跑,景色都不曾有分毫改變。

這裏不是祈雲山,她在哪裏?

她是誰?

直到有一個人將她攔了下來。

“怎麽又到處跑?”那人蹲在自己的身前,似是嗔怪。

女子的聲音柔和好聽,只一句話,便叫自己平靜下來。凰願瞧著眼前的人——淺色的廣袖長袍,輕軟飄逸的袍緣逶迤在地上如重瓣綻開,長發挽成低矮的發髻,只有一根流雲簪斜斜地插著,將她的眉眼襯得愈發寧靜溫婉。

是個不認識的人,卻不陌生,也令自己感到舒適。

雖然凰願自覺從未見過此人,但內心有個聲音告訴她,眼前的女子名為清音,是將自己養大的人,在血緣上,如同親姐。

“再過幾日,我們的願願也可以進行繼承的儀式了。”女子笑道。

繼承?

“那是什麽?”凰願疑惑。

“繼承遺志,也繼承無限的壽數。”清音道。

“無限的壽數?”凰願問道,“我們是可以活很久很久嗎?”

“是啊。”清音回答,“我們可以活很久,很久,久到天地衰老,久到星河死去。”

“唔……”凰願若有所思。

“願願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凈塵咒在手中轉瞬即成,無需掐訣,清音替她撫平皺起的衣角,柔聲說道,“等到你長大之後,想做什麽都可以。”

“我不知道。”自己茫然地搖頭。

做什麽呢?

好像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麽。

“無事,可以慢慢想,願願還有好些年才會成年。”清音嚴肅道,“但是,無論願願選擇做什麽,你要記住,我們都有自己的責任。若是有一天,天地需要,我們當責無旁貸。”

我們?

責任?

“好。”凰願懵懵懂懂應了一聲,但眼中卻有堅定。

她感受到這份責任的重量,也並不討厭,仿佛與生俱來的使命感。

“不過,願願是不同的。”清音說。

“為……為什麽……”凰願忽然急切地問道。

但清音再未給她答案,起身向著遠處走去。凰願倉皇地邁開小短腿想去追她,腳下卻徒然踩空。

眼前一黑。

-

“醒醒,凰願,醒醒。”

恍惚之間,仿佛有天音從遠處傳來,凰願感覺有人在推自己。她費力地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好半天視線才聚集起來,只見師父關切地望著自己。

原來是夢境。

“做夢了?”夙情用沾濕的毛巾替她擦去額角的汗。

“嗯……”凰願瞧了一眼窗外頭。熹微晨光從窗紙透進來,應該是天亮了。她掀開身上蓋著的大氅,坐起身。

這個夢和往日在山上做的有所不同。

無邊無際的碧空、無垠的草場、溫柔的姐姐清音,一幅幅畫面連成一段完整的故事——

不再是不明所以的碎片。

“吃完了,我們出去瞧瞧。”夙情將一粒辟谷丹遞過去。

凰願這回老實地用手接過丹藥放入嘴裏,擡眼看見夙情通紅的鳳眸:“師父,你一夜未睡嗎?”

“嗯。”由於時間流逝加快,這一夜其實並不長,但這不知所起的乏累不斷,熬過去竟是異常艱難,他靠著凝神訣強自暗撐,才終於等來破曉。

但這些夙情都無意訴與凰願知曉。

-

等到二人來到大廳的時候,眾修士已經吵翻了天。

昨夜,有個人失蹤了。

“失蹤的是梅疏閣的長老梅鋮,就是昨日那位對陣法十分熟悉的修士。”說話的是今日起得最早的李一塵。

昨夜這些人不肯合宿令他憂心,加之前事不知,惶惶一夜,本以為會失眠,沒想到後半夜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他醒來見同屋的另兩人還在好眠,便不曾打擾,打算先獨自前往查探一番。

不曾想,一踏進正廳,就見滿地的血漬噴濺,一路自地中央灑至正廳門檻之前,戛然而止。

他慌忙叫醒眾人,一點人頭,少的是梅鋮。

組織個尋人都手忙腳亂又束手束腳,但這裏統共這麽大點地方,粗粗找了一遍也不見半點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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