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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無覓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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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無覓處(一)

豐城的天神祭紀念的是某位不知名的仙者。

彼時豐城遭遇了從未有過的天災浩劫,有一俠義心腸的修士路過此地,降服怪物,又作法降下仙露甘霖,使百姓免受水患瘟疫之苦。據傳仙者隱了相貌、匿了蹤跡,百姓們無人知其身份,卻不願忘卻這位有如天神一般的人物,所以自發舉辦了隆重的慶典來紀念。

久而久之,眾人不再將故事記得清晰,但天神祭被保留了下來。

事實上,仙者不是一位,而是兩位。

正是凰願與夙情。

千年前,天下尚且太平,凰願時常是在山上一呆百年都不見得會入一次世,但南邊鏡海中未出世的秘境靈力波動異常激烈,加之那處有封印鎮在海底,馬虎不得,她於是決定去看看。

以凰願的修為若是全力趕路,一念神思所至即可到達,然而異動還不明顯,所以她帶著夙情一路吃吃喝喝,走得也並不很著急。

直至路過了豐城。

那時候的豐城還不叫豐城,是個小型的聚居村落,居民不多,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村沿淮江,百姓們多以耕地、江鮮為生計。但凰願同夙情落下去的時候,翻湧的淮江正將一個數十丈的浪頭甩過高鑄的泥沙堤壩——

是當地在經歷百年難遇的水患。

淮江作為潯水的支流,途徑豐城,原是生存倚仗的母親河,如今卻成了大家的心頭大患,青壯年都被抽調去建築堤壩,以求防止江水倒灌。

然而堤壩越建越高,卻依舊無法阻擋淮江的漲勢。

連月的漲潮已經超出承受的極限,村民試圖尋求仙門的幫助,卻收效甚微。才開山立派的銘陽宗首任宗主不過元嬰,來到淮江岸邊一番施為只保了兩日的太平。

兩日之後,淮江變本加厲。

原就窮途末路的村民更是捉襟見肘,逃的逃,死的死,人越發稀少。

本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豐城一頓陶制暖鍋的凰願見此情景,頓時苦了一張臉,周身的氣氛都跟著消沈。

既然路過,就當是緣分,斷沒有不出手的道理。

與旱災不同,會引起旱災的妖物,多是出現即會少水少雨,和它們本身的想法並無關系,但會招致水患的妖物,卻大部分都是故意的。

此類妖物不少。

如今沒有線索,凰願也不知其真貌。既然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那就只要將制造問題的東西找出來解決,方便快捷。

淮江還在兀自翻湧,仿佛沸騰似的泛出白色泡沫,那東西必然是還在附近,既然還在,就不難辦,於是,凰願與夙情下了個簡單粗暴的決定——

守株待兔。

不過守了兩日,那孽畜果然就出來覓食了。

“看。”凰願努嘴。

兩人隱在結界裏,那東西還未發現。他們一個修為深厚,一個獸瞳豎立,夜視極佳,即便江邊黢黑無光,也是洞若觀火。

月黑風高殺妖夜。

一人一龍面無表情地瞧著不遠處的妖物。

形似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如山岳般的軀體高達七八丈有餘,四肢壯碩有力。

是無支祁,夙情暗道。

“是無支祁。”凰願同時說,“水獸好為害,應該就是它了。”

江邊水禍泛濫,也沒什麽草木動物在此地停留,無支祁在江邊尋尋覓覓毫無所獲。許是因為久未進食的心情不好,為它所控的淮江之水也不平靜。

“要試試嗎?”凰願瞧出了小徒弟的心思。

只是如今的夙情對付它略顯勉強,她難免憂心,但小龍眼中的躍躍欲試燒亮兩顆燦若星辰的眸子,讓她不忍澆滅他的興致。

小朋友的興趣是要多鼓勵的。

即如凰願所想的,小金龍頭一次遇到惡獸,很想試試自己的水平。他在山上修煉了這麽久,從未與人真正交過手,是時候練練手了。

但凰願內心並不願意放手讓小龍去對付它,無支祁並非什麽好欺負的東西,無論是搏擊亦或是逃跑都不在話下,況且這只孽畜也有上百年的修為。

她仔細叮囑:“記住,要麽以龍形近身肉搏,要麽遠處人身以術法攻之。”

“知道了。”夙情頷首,雀躍卻很冷靜。

無支祁不簡單,他需要全力以赴。

幾乎是結界撤去的一瞬間,無支祁就察覺到江邊數尺之外,低空漂浮的一人一龍。不等它反應,夙情已化出原身。

他選擇凰願第一個建議。

無支祁雙目忽開,光彩若電,它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飾垂涎之意。

食物,美味的食物。

夙情疾速滑向無支祁,金色的長軀宛如一道閃電劈過去,在天昏地暗的夜幕下格外耀眼。早有準備的無支祁向後一仰,堪堪躲過攻擊,轉首將脖子甩向夙情,卻被夙情淩空抽來的尾巴化解。

青金的兩道身影幾近幾分。

無支祁的身軀龐大,卻仍舊靈活。夙情摸不準它的出手套路,幾次貼身想要將它纏住,都被滑脫開去。它即便無法離地,也沒有落得下風,可見是個老手。反觀金龍難得與真正的敵人打架,經驗不足,吃了幾個悶虧。

兩廂試探下,彼此都未能討到便宜。

夙情壓抑著自己想要一把火將附近燒盡的沖動。

龍息難以控制,一把火燒出去必然波及到周圍的村落與凡人,但龍身時可用的術法有限,若是龍息與近身皆受限制,他必將陷入苦戰。

凰願不禁握緊了拳。

無支祁已經開靈智,知道與應龍交手,正面生扛絕不是明智之舉,好在眼前的這條龍未成年,幾次蠻力接近無果應是氣勢衰竭,想來再過不久,必定會體力不支。

只待那時,自己就可以連龍與邊上那個凡人一起解決。那個凡人看起來普通,神魂卻是幹凈,若是吃了是個不錯的補品,左右沒有更多的食物,聊勝於無。

無支祁在等一個機會。

夙情在經驗上暗虧吃足,但是極其細心,幾個來回後,已經大致摸清楚對方的軌跡與招式。

這讓無支祁的躲閃變得不易。

又是一個不得不躲的甩尾,幾次的攻擊都被夙情攔下,無支祁不免也有些焦躁。它看得出眼前的應龍有所顧慮,沒有全力施為,不管他顧忌的是什麽,明顯那白衣的凡人正是其中之一。

機會就是她了。

“吼。”

時無風濤,卻驚浪翻湧。

伴隨著無支祁發出的一聲怒吼,淮江的水忽然倒卷出百丈高的怒濤,如瀑布一般當空砸下,渾濁江水卷起湍急的波濤將附近的樹木連根撬起,裹挾著碎石殘骸混混沄沄。

在無支祁有意操控下,直瀉而漫的奔流統統朝著凰願滾滾湧去。

目的昭然。

尖利的石塊如利刃與毛糙的枝幹混在水中,若是被剮蹭到,必然要去半條命。

無恥!

夙情迅速反應過來,神識散開,頃刻間大量灌註於漆黑的水流中制住水中的本源之力。

龍族善於控水,即便他未成年,也在瞬間強奪回了江水的控制權,但奔湧的水流之力巨大,難以及時止住,逆回的渾水與向前直沖的水流相撞,在原地打起轉來,漩渦憑空出現,到底緩住了去勢。

但是分神的夙情錯失了無支祁的動向。

終於尋到破綻的無支祁迅速貼近夙情,利爪直取逆鱗。夙情身軀本能一沈,然而無支祁的爪利,甚至可以穿透鱗甲的防禦,蹭過脊背時,接連掀翻了好幾瓣鱗片,金色軀體上頓時鮮血淋漓。

一旁的凰願忍住了想要出手的沖動,貝齒切入紅唇。

夙情徹底被激怒。

轟隆。

神抶電擊般的驚雷驟然從空中劈落,擊中水面時電流劈啪作響,數頃魚蝦翻著肚皮漂浮在水面上。

風起雲湧,雷嗔電怒,木石俱鳴。

無支祁不得不離開江水,退到存留不多的沙嶼上,左支右絀,幾乎退無可退。

清亮的龍吟響徹九霄。

符文形成的長鏈纏在夙情身上,龍軀的飛翔速度遽然變快,金芒拖曳出綿延千尺的尾光,連閃電之疾都難以望其項背。

龍身時,他本是難以吟咒掐訣,但被凰願修改過結構的法術,卻可以配合他的吟嘯凝聚靈力,為他輔助。

夙情眨眼間躍出百丈,在無支祁尚未反應過來時,擺尾前傾如閃電掠至它面前,迅速將如山岳般的軀體纏緊束縛。

無支祁轉瞬被帶離地面,優勢盡失。空中無處借力,掙脫桎梏與還手都是奢望。

但它的脖頸卻分外靈活。

長達百尺的脖子扭成不可思議的角度,一口咬住夙情的胸腹處,利齒穿透鱗片,沒入血肉。它的毛發根根倒豎,灌了妖力的青色短毛宛如尖銳的鋼針,順著鱗片的縫隙紮入皮肉。

夙情吃痛。

卻並不想放過它。

他本來就要取無支祁的命,如今這孽畜又加了一條覬覦師尊的罪狀。

不可饒恕!

粗壯的軀體收得更緊,尾巴尖用力繃直,鱗片鋒利的邊緣深深陷入無支祁的厚實的皮毛。

一龍一妖的血液沿著傷口留下,一滴一滴匯入腳下的江水中。

無支祁吞下悶哼仍是不肯松口,傷口不深,但細密的疼痛擾得它心煩意亂。

難以忍耐的是窒息。

被勒緊的龐大軀體動彈不得,空氣在不斷流逝。它的眼中逐漸布滿血絲,青筋爆裂,吐氣呼氣都是粗重的喘|息,但卻毫無作用,只有源源不斷的虛弱讓它心生認命之感。

眼見自己沒有勝算,難以茍活,無支祁居然停止了掙紮,連緊咬著夙情皮肉的利齒都松了開去。

然而,就在夙情以為它想要放棄的時候,那雙渾濁的金目忽然泛出陰邪的光芒。

無支祁不想獨自赴死。

夙情意識到不好。

長頸骨骼已經開始一節節脫開,原本就有百尺長的脖子徒然又伸長了半尺,尖利的雪牙泛出森冷的白光。

這一擊,它必須命中。

只要留著妖丹儲藏神魂,將來一定會有機會重塑身軀,眼下最重要的是脫身。

碩大的腦袋與軀體僅靠無骨的脖頸連接,顯得有些好笑,但抱著舍棄□□念頭的無支祁也有不容小覷的力量。

涎沫腥穢的巨口如深淵,毫不客氣地朝夙情的七寸咬去。

夙情立時抽回尾巴,長頸後仰,卻為時已晚。



凰願瞳孔縮緊。

暗度陳倉。

好個無支祁!

怒意在她的眼底凝聚,臉色冷得要結出三尺寒冰,那已經是在看一個死物的眼神。

不自量力。

無支祁不過是強弩之末,若是死拼,不出片刻,夙情也必定可以絞死它。

只不過沒有必要。

她凰願的人,怎麽能受這種罪?

開什麽玩笑!

磅礴的靈力蔓延開來,迅速將方圓百裏都籠罩在她的控制之下。

淮江驀然就平靜下來,滔天巨浪化為乖順綿羊,緩緩流動。厚重的雲層被這股激烈的力量沖散,方才耀武揚威的兩道雷龍銷聲匿跡。

衣袂無風自動,長發飛揚——

凰願生氣了。

洶湧的靈力回護夙情,卻對無支祁施以巨大的威壓。

胸骨已被夙情絞碎,五臟六腑都為駭人的力量擠壓得變了形。無支祁接連嗆咳出幾口腥臭的血液,碩大的猿首無力地倒向一邊,渾身不自覺地簌簌顫抖如篩糠,反抗的心思頓時煙消雲散。

這不是個凡人!

凰願的修為登峰造極,放松時與天地同呼同吸,旁人不知其深淺,只會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繁覆的手勢已生殘影,但她的手下卻意外地沒有任何法陣形成。

半空之中另有別光。

無支祁的妖丹處,正有耀眼的銀白光芒緩慢滲出。滅靈法陣力量之大,透過皮肉都可窺見其灼烈的靈光。

那是凰願的靈力。

修為如她,天地間的任何力量都可以為己所用,即便是無支祁妖丹內的妖力,利用起來也只如探囊取物。隔空而為,無需任何依憑。

無支祁目眥欲裂。

從神魂深處泛出的痛苦令它抽搐不停,渾身毛發倒豎。

這是命門被人捏在手中的劇烈恐懼與本能的反抗。

許是被求生的欲望激發出最後的潛力,掙紮逐漸變弱的妖獸徒然聚起絕地反擊,力超九象。但任憑它如何掙紮,都被一一扼殺在夙情纏緊的龍軀之中。

最後力氣在被一點點耗盡,妖丹被人控制,便是自爆也做不到,難道自己就只能變成一捧灰?

它的眼中不可抑制地布滿絕望與屈辱。

凰願要滅去的是妖獸的所有希望,不光肉|體會被挫骨揚灰,連妖丹也難以幸免,以及那種即便知道難逃神魂盡滅的命運,卻仍是無能為力的恐懼。

銀色的光芒亮到極致,被束縛的妖丹劇烈地震顫起來,最終無法撐住如此龐大的靈流。碩大的肉|體驟然炸出一蓬血霧煙花,又在空中被銀色的火焰燃燒殆盡,似是被灑在夜幕上的熠爍星辰,一閃即逝去。

無支祁猜錯了,凰願連灰燼都沒給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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